闲来无事,蓉姑三天两头的直往桠湾窝跑。只要她一来,桠湾窝就热闹了。婷婷性情温柔。笑起来从不高声,连牙齿都不露。只是轻轻抿着两片樱红的薄薄的小嘴唇,真正的温柔若水。而蓉姑则相反,笑声又清又脆又响又亮,天生得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烦恼忧愁,只顾着嘻闹淘气。她一出现,这洼窝里就是爽朗活泼的“咯咯咯”的笑声和打闹声。她一时缠着要婷婷教她唱歌,一时又缠着要夏华教她学识字。可她又从来不专心。譬如说学识字,听夏华说,他们一伙子知青刚来不久,蓉姑就缠着要夏华教她识字了。夏华也曾一度很用心地教她,可她老是东抓西挠的,不专心。这样学来学去。三年了,至今还是认不得多少字,看不下一封信。不用说她自己了。就是一贯做事认真。善始善终的夏华,也对她的学识字没了信心。
这一晌来,不知怎的,蓉姑又想起要学识字了。天天来纠缠夏华,围着夏华身前身后转。婷婷看在眼里,心里真有些不自在。她既喜欢蓉姑。即又很害怕蓉姑日益亲近夏华。幸好夏华对蓉姑的学识字早已失去了信心,他居然有一天当面对她说:
“像你这样学不专心学无恒心的学生,我实在教不好!”
说得蓉姑嘟起了嘴,婷婷借此机会,插进他俩中间来,笑着对蓉姑说:
“蓉姑,华哥不肯教你了,我来代替他,你乐意不乐意?”
蓉姑仍旧把个嘴嘟起老高,一脸的不高兴,也不回话,坐在板凳上。一动也不动。
夏华说:“婷婷,你想教好她么?别妄想了!”
“那不一定吧,你们男孩子就是做事缺耐心,我看,说不定我能教好的。蓉姑。你说是吗?”婷婷微笑着凑拢蓉姑引逗她说。
“不,我就要他教!”蓉姑耍牛脾气来了。
“嗨!蓉姑,你何苦来也?华哥不肯教你,你这样苦苦哀求他,岂不是低了自己的志气么?”婷婷见一着不灵,便用起激将法来。其实,她自己心里明白。是怕蓉姑死硬缠住夏华不放。
谁知,婷婷的这一着激将法还是不灵,蓉姑越发使起性子来了,她嚷开了:
“他不肯教,我就偏要他教不可!我就是不要你教!”
“唉!你这死鬼疯婆子呀……”婷婷恼得又骂开了她。
“你实在要这样,那就让我和婷婷两个合作教你。行了么?”夏华被蓉姑纠缠得也实在脱不了身,只好想出个折中的办法来,蓉姑这才勉强同意了。
自此之后,蓉姑更是来得勤快了。开头的一段日子,还真不错,她还真的专心下来,很快就学熟了百多个字。其实蓉姑天份也是蛮高的,一经专心下来,一学就懂。过目几乎不忘。不料这光景没维持多久,她那老毛病又犯了。一来到桠湾窝,见夏华不在,便心神不宁,魂不守舍似的,任凭婷婷如何细心又耐心,她就是心不在焉,无法专下心来。直恼得婷婷一个劲地骂她“死鬼疯婆子”的。
婷婷是何等乖张之人。她如何不明白,蓉姑这哪里是要学识字呀,分明是喜欢夏华,要缠住夏华在她身边转的。蓉姑是不知躲闪和讳忌的,她对夏华的爱恋,在最近的表现越来越明显,越来越热烈。婷婷看着这情势的发展,心里更加不安了起来,感到了他们三人的感情纠葛越来越趋向危险化了。
好在夏华依然如故。对蓉姑视若一个顽皮不懂事的小妹妹一般。半娇半嗔的。在她面前总以厚道的兄长的态度说话。绝无半点逾越这种关系的表现。对婷婷总是悉心地爱护和照顾,如同对待自己的一个十分疼爱珍重的亲妹妹似的。婷婷好几次于言吐之中,有意地暗示自己对他的一片情意。而他,总像是不知不觉,或者故意回避,把话头岔开去。
于是,三个年青人之间的那种微妙的感情纠葛的矛盾还没有明朗化,公开化。或者说,至少是生性爽朗、活泼天真得毫无杂念的蓉姑她还没有往这点上想。所以,仨伙儿差不离是成天泡在一块儿,生活也还算过得平平静静,乐乐和和,相安无事的。
春天过去了,夏天又到来。一天,夏华下山去公社领口粮,公社主管知青工作的领导告诉他,国家今年正式恢复了高考制度,上头明确指示要对上山下乡的知青予以特别的照顾和优待。夏华听后,心里好高兴呀!他赶紧为婷婷和他自己报了名。当天下午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山,喜孜孜地把这一消息告诉婷婷。婷婷一听,欢喜得泪花盈眶,乐得一把拉起夏华的双手,情不自禁地就在堂屋中间旋转起来。又蹦又跳又说又笑,表现出从未有过的欢愉情绪。
正当夏华和婷婷俩沉浸在欢愉之中的时候,有一天,石三爷下山,又从公社捎来了婷婷的妈妈——舒芸的来信。婷婷自去年秋天离城来到偏远的九峰山大山里近将一年了,还一直没得到妈妈的音讯。今天接到妈妈的来信,喜得又是热泪直流。舒芸在信中告诉女儿说,祸国殃民的“四人帮”终于垮台了,新的党中央宣布了“文革”的结束。正开始着手落实处理“文革”中的“冤假错”案。她已第一批获得平反。但这些年身体备受摧残,目前正在疗养中。信中还说,目前组织上又开始了立案复查婷婷那在“文革”中死去的父亲的所谓“叛徒”问题。看来,平反昭雪的事也将不会很久了。她还对婷婷说,等过些时间,她就想办法把婷婷接回城去。
婷婷捧读着妈妈的来信。悲喜交加,哭了起来。夏华一直陪着她在读信,看着这激动的情形,也禁不住有些眼圈儿泛红了。
不久,高考的日子就到了。那先一天,夏华和婷婷早早吃了饭,高高兴兴地绕道到樟木坑,嘱托蓉姑去桠湾窝替他们看家,照管鸡狗。
蓉姑倚在自家的门口,目送着夏华婷婷双双兴高采烈地下山而去,心情黯然地喃喃自言自语道:
“他们终于要走了!”
这个从来不知愁为何物的爽朗活泼的山里妹子,第一次想哭了,禁不住一串串泪珠儿涌出了眼窝……待夏华和婷婷从县里考试返回,细心的婷婷发觉。才过了两天的时间,蓉姑就消瘦了许多。见了他俩回来,蓉姑虽然也笑着迎接他们。并且也说了几句祝贺的话,但看得出来,她笑得好生勉强。没呆上多久,她就很有些怏怏不乐地回了樟木坑。
那个夜里吃晚饭时,婷婷对夏华说:
“华哥。日里你注意了没有。蓉姑的情绪好低落呢!”
夏华叹了口气说:“是呀,她是舍不得我们走的呢!”
婷婷瞟了夏华一眼,心里头说道:“我哪不知道,她委实只是舍不得离开你呢!”但婷婷也是在心里说说,没拿出口来。她明白。他们三个人的这场感情纠葛,中间尤如仅仅隔了一层薄薄的纸,一旦谁有意捅破它,很可能就会激起波澜。
她好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