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个下午之后,夏华和婷婷又重归于好了。
日子不觉过得好快,转眼间,九峰山区又送走了一个严寒的冬季,迎来了一个暖融融的春天。这天一大早,蓉姑就来到桠湾窝,送来了爷爷昨天下山从公社捎来的建平寄给夏华和婷婷的一封信。建平和嫒嫒打从下山回城后,断断续续来过几封信了,他们现在都安置在市医学院附属医院工作,据建平和嫒嫒信里说,嫒媛的外公瘫痪后,衣食起居都要人服侍照料了。医学院领导还算好,为了照料好老人家的生活,便没安排给嫒嫒太多的工作做,让嫒嫒经常在家里服侍外公,并另交给了媛嫒和建平一个特殊任务,负责帮助这个老医学家整理其医学经验。建平和嫒媛现在都跟老人家住在一起。在今天接到的这封信中,建平和嫒嫒主要是要告诉夏华和婷婷。他俩已经结婚了,并要夏华把他俩结婚的事告诉石三爷和蓉姑祖孙俩,还说很对不起他们所有的人,不能请他们参加婚礼婚宴。夏华捧着信,便把这段话原原本本地读给蓉姑听。蓉姑听完,说道:
“亏他们还记得我和爷爷呢!我还以为他们已早忘了我们,忘了这九峰山呢!”
那哪能呢?石三爷和你待我们这些知青都这么好,我们谁也不会忘记的。“夏华和婷婷同坐在一条板凳上看着信,听了蓉姑的话后,夏华便转过脸来,对着趴在婷婷肩背上的蓉姑说出了这一番发自内心感激的话语。
婷婷只顾着瞧信,没答茬蓉姑的话头。她瞧了一遍又一遍,从夏华手上接过信纸,反反复复的,好像总瞧不够似的。
“话是这么说,可你们谁都是巴不得离开这里回城的,而且是越早越好。唉!有一天你们俩也都走了,这大山里又只剩下我和爷爷两个人!”蓉姑这个一向不知愁苦的姑娘,今天不知怎的,说着说着,竟也感伤起来了。她傍着婷婷身边也坐了下来。呆呆地瞧着婷婷那神思专注看信的样儿,又叹了口气说:
“你看婷婷如今看着她哥哥的来信,心早已飞回那城里了哩?”
婷婷听蓉姑说到她了,便放落信纸,一只手挽着蓉姑的颈脖子,笑骂她说:
“死鬼疯婆子。我和华哥这不是好好地伴着你在这里的么?”
“哼!你耍么个甜嘴子!你们迟早也定是要走的。”蓉姑赌气的扳开婷婷挽着她颈脖子的手腕,嗜嘟起个小嘴。翘向婷婷说。
夏华忽然也感伤了起来,他立起身习惯地拍了拍裤腚,踱向门口边站定,茫然地望着门外的青青葱葱嵯峨的大山,轻轻地叹了口气,说:
“婷婷当然是要走的,可我是永远也走不了的。这大山里,将是我这一辈子的归宿啊!”
“真的?华哥,你一辈子都在这不回城了!”蓉姑听夏华这么一说,倒是十分的乐意。她丝毫不去管夏华心里是否感伤,竟在屋子中间拍着双手,雀跃般地欢叫了起来。
婷婷见状,一把抓住她的双手,嗔怪地说她道:
“死鬼疯婆子,你是这山里土生土长的,你没必要走出这大山,难道让华哥也一辈子老死在这大山里么?”
“这有么个不好的?我爷爷还不在这大山里过一辈子么?他还不也过得蛮好么?华哥不比你,你城里还有妈,还有哥哥嫂嫂,华哥在那里什么亲人都没有了,他在这里过一辈子有么个不好的!”蓉姑冲婷婷叽哩嘎啦的放起了连珠炮,那声音又响又脆。
“可华哥在这里不也是没个亲人么?”
“谁说没有?爷爷,还有我。不是都喜欢他吗!你要是真走了,我们就让华哥搬了去跟我和爷爷一起过。”
蓉姑天性直率,心里怎么想,口里就要怎么说,一点儿扭怩作态和掩饰都没有。
“你,你怎……”
说话的人没一点儿脸红别扭,可听话的婷婷听了蓉姑这一句话,不知怎的,一下子脸刷地红到了脖子根,她怔得傻了眼,大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瞅着似乎很有些理直气壮的蓉姑的脸,好一阵竟说不上话来。
见蓉姑跟婷婷争论了起来,本来准备迈步出门的夏华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对她俩说道:
“你们俩尽在争论些没有由来的话头,谁走不走,都还没谁说得准。反正远着哩,争么个呢?建平和嫒嫒结婚了,这倒是朋友中的一件大喜事,我们没能赶上庆贺,婷婷。我看我们今天就弄几个菜,大家一起乐和乐和,就算作我们遥祝他俩幸福美满。你们说,好不!”
“好哇!”夏华说后。婷婷和蓉姑异口同声地大叫着响应。
于是,大家立即行动起来。夏华抓了一只肥鸡宰了,三个人一齐动手。扒毛的扒毛。烧火的烧火,没好久的时间,便炒出了几个小菜。婷婷和蓉姑不喝酒,夏华便自个儿烫了一壶石三爷酿的红薯老窖,在桌上斟上满满的一杯。他喝酒,婷婷和蓉姑就以茶代酒,大伙儿举杯相碰。欢愉地遥祝建平和嫒嫒新婚快乐幸福。
这一顿,笑笑闹闹,热热乎乎的直闹了一晌午。而后,蓉姑又在这里玩耍一个下午,直到夜色上来了。才依依不舍地告别夏华和婷婷,回返樟木坑。
这天夜里,婷婷躺在床上,透过窗棂子望着屋外天幕上悬挂着的那半边月儿,老是睡不着。隔壁房间传来夏华均匀的鼾声,不知怎的,夏华的鼾声,今夜总在牵动着她的心,搅得她的心不得平静。这半年来,天天和夏华厮守在一起,夏华事事时时照顾她,关心她,爱护她,比亲哥哥还要好十倍、百倍。自己的哥哥建平关山阻隔,遥相千里。虽然也常来信牵挂她,可鞭长莫及,爱莫能助,无法给她照顾,给她关心,给她爱护。夏华看似冷峻,可心肠最热,最好,最正直。随着日久天长,她意识到自己心里对夏华的感情与日俱增,越来越深,已不止是停留在初相遇相识那时的好感和敬重之上了,可又是发展到了一个怎样的阶段了呢?她自己却又一时说不清。反正,近来,她自觉和不自觉地越来越常常将自己的欢乐忧愁与夏华联系在一起,把自己的命运依附在夏华的命运上。她开始怀疑自己莫非这就是爱情萌发了。她一想到这,心儿就怦怦地直跳。她看得出来,蓉姑也明显地对夏华有着情意。蓉姑这姑娘活泼开朗,心直口快,从不知躲闪,不会把心思掩饰。婷婷一来就很喜欢她,至今,俩人简直成了对亲姊妹。可是最近一段时日来,婷婷自己也不知是由于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越来越提心吊胆似的。看着蓉姑亲近夏华,她于旁边竟有种说不出滋味的感觉,酸也说不上,苦也若不是。特别是今日里蓉姑那直率的内心道白,那一句“爷爷和我不是都喜欢他吗?你要是真走了,我们就让华哥搬了去跟我和爷爷一起过”的话,直在她心中搅起了波澜。至现在睡在床上。想起来心儿还一个劲儿直跳,不能平静。以往她还只是朦胧地觉得有些不安,可现在经蓉姑日里挑明真言,她才真正开始意识到她与夏华和蓉姑三个之间已潜伏了一线微妙的感情纠葛。想到这里,婷婷的心愈加变得沉重起来,悲伤了起来。
怎么办?
婷婷第一次经受了爱情的煎熬。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寐。她恨自己没有蓉姑那么大胆直率,她不敢直裸裸地向夏华表白心迹,甚至可笑的是,她还时时生怕夏华觉察出她的这种微妙的感情变化来。
本来就是生性嫩稚,感情脆弱的婷婷,这一夜失眠了。听着隔壁夏华的鼾声,她简直想哭了。
不知是建平的来信勾起了夏华的思念之情。还是昨日里婷婷跟蓉姑的一场无由来的争论在夏华心中掀起了微澜。抑或别的什么缘由,今日,婷婷还是第一次看见夏华不知什么时候就独自一个人默默地立在门外那株老槐树下。手扶着那株粗壮的老槐树树干,面对着坡下什么地方在发呆似的。
春讯早早地来到了大山里,桠湾窝四周的山林满是一片苍翠葱茏之色,清晨的阳光,从林木的枝叶隙间筛下来,洒在屋前的草坪上,斑斑驳驳的。这草坪上已长出一层厚厚的细绒丝草,黄绿翠嫩的,透着油油的湿润。
早饭做好了,婷婷把饭菜都盛好摆在了桌面上。却还不见夏华进屋来。她从屋里探出头,见夏华还立在树下没个动静,她不知他在那看什么,也不忍呼唤骚扰他,便轻轻地走拢去。夏华似曾没有觉察婷婷到来,依然望着远方。
婷婷在他身后站了好一会儿,才放低声音温柔地唤了他一声说:
“华哥,你在想什么?”
听到婷婷的问话,夏华的神思似乎才回复到眼前来。他回过头对婷婷笑了笑,说道:
“我想起了过去读过的一句古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这是唐朝诗人李商隐的《夜雨寄北》里的句子,后两句是‘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对不?”
“对。你的记性真不差。”夏华笑着夸奖婷婷说。
“这诗写的感情很深很深,把诗人那种客居他乡,思念亲人,渴望北还的情意表达得好深切。华哥,你说是不!”
“唉!‘何当共剪西窗烛’呀……”夏华叹了口气说。可是,话刚出口,忽又打住,深情地瞥了婷婷一眼。停了一下,便改口说:
“哦,该进屋吃饭了?”
可这时候,婷婷却站着不动了。
“走,吃饭去。”夏华拖了一下婷婷的手说。
婷婷还是不动步,眼里却噙着闪闪的泪花。她缓缓地说道:
“华哥,你真的不打算回城了么?”
夏华回转身来,怔怔地望着婷婷一双泪光点点的眼睛。婷婷这副凄楚动人的神态,又让他想起了去年火车上初相识时的那情景,叫人可怜兮兮的!这半年多来,两人朝夕相处胜似兄妹义重情深。夏华自己也渐次感觉到了于无意中受到婷婷温存得柔弱似水的性情的软化。过去那孤傲得视一切冷冰如铁的性格在改变,有时不自觉真会动起感情来,会感慨命运的悲凉了。同时,他对婷婷真有一时也离不开的这样一种感觉,但他也实在没敢去想过,这种感觉是出于喜欢还是出于爱。如今见婷婷问他,他不愿拂她的意。可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她才好,怔怔地望了婷婷片刻,心里轻叹了一声,然后用一种像是反问婷婷又像是自嘲的口吻说道:
“不这样,又能如何?”
“是啊!我们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这太不公平了啊!”婷婷听了夏华的话,心情更加感伤。
“你别傻,你不比我。正如蓉姑昨日里说的,你在城里还有妈妈,还有哥哥嫂嫂,有诸多的亲人,所以你应该争取回去。而我在那里无亲又无邻了,还回去做么个?”
夏华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对着婷婷,嘴角处挤出一丝苦笑,接着又说:
“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几年,习惯了。人说‘男儿四海为家’的,我也认定了这道理,何必一定要回城去呢?石三爷,还有蓉姑,他们祖孙不是也一样在这大山里过得自在么,难道做一个永久性的山民就不好么?”
“华哥,你果真是下决心在这里过一辈子,那我,我也就在这一辈子算了。”
“你又说傻话了,你一定要争取回城去,知道不!”夏华打断婷婷的话。
“不!你在这,我就陪你一辈子!”婷婷这时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忽然双手一把捏住夏华的右手,捏得紧紧的。同时泪眼兮兮地直瞧着夏华的眼睛,声音颤抖着说:“华哥,我说的是真话,你要相信我。”
夏华的右手被婷婷紧紧地捏住,便用左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笑了笑说:
“你尽说傻话了,婷婷。好了,不说这些了。站了这么久,饭也许凉了呢,快进屋吃去吧。”
说完。不容婷婷分说,便就势拉着她的手向屋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