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桠湾窝,又是好几天了,婷婷经过休息调养,眼见得精神和身体都基本复原了。这本是件应该高兴的事。可是自从出了这次事故以来,夏华便一直生着婷婷的闷气。出出进进,板着副阴冷的脸,不理不睬婷婷,婷婷虽然知道夏华对她,心地是挺好的,可是成天瞧着夏华这副阴冷的面孔,也实在受不了。感到十分的委屈。这些天来,在夏华面前,她尽量地事事陪着小心。然而这一切的努力都无济于事。一张桌面上吃饭,面对面地坐着,夏华对她竟视而不见,自顾自地扒饭夹菜,饭后,碗一放,立起身,从墙旮旯里摘下鸟铳,跨出门坎。唤一声猎狗,头也不回地上了山林子。
这日子。这令人窒息的气氛,直叫感情本来就脆弱的婷婷如何受得了。每当夏华出门之后,她都要哭一场。
这天又到吃中午饭的时候,夏华仍是一副不改的原样,板着脸,闷着气,低头只顾一个劲地扒饭,不吭不声。婷婷看在眼里,哪还能扒进一口饭!几天来积淀在心中的委屈,再也抑制不住,“哇一”的一声。趴倒在桌面上大哭起来。
夏华刚好正咽一大口饭,被婷婷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哭,怔得傻了眼。他平端着饭碗,怔怔地瞧着婷婷。婷婷此刻哭得好心酸。两个瘦俏的肩膀直是不住地耸动。若是让别的人见了,都定会十分同情的,可是夏华却不,他认为婷婷不听他的话。这回几乎酿成了大祸,能不让他恼火么?几多天来,他一肚子的火比婷婷还要大得多呢,怨气正愁着没处发呢!此时婷婷突然大哭,立即点燃了他心中无名的烈火,见婷婷越哭越起劲了,便猛地将手中的饭碗“啪”的一声在桌面用力一磕,同时唬了起来:
“别哭了!哭,你还有理由哭么?”
夏华这一唬。照以往,婷婷一定要镇住不敢再哭。可是,这一次,不灵验了,夏华非但没将她唬住。反而使得她万千委屈一齐涌出,更悲伤不已,哭声更高,起码要提高了两个八度。
夏华见唬她不住,没了办法,索性饭也不吃了。起身离席,走向墙旮旯里摘下鸟铳,说:
“好,你哭,你哭,让你一个人在这哭个够好了!”
说完,转身,“蹬、蹬、蹬”几步跨到门边,猛地一把拉开门,就闯了出去。
“呔!撞丧啦!你吃了火药信子啦,这么凶呀!”
夏华只顾低着头一步闯出门去,不提防与一个推门而入的人刚好撞了个满怀,直把来人冲撞得险些摔倒。来人也蛮不讲理地冲他吼了起来。
夏华这才定下神来,一抬眼,见是蓉姑,刚迈出的腿下意识地又提了回来退进门槛内。
天性爽朗的蓉姑笑骂着夏华,推着他退回屋里,重新坐在桌边的板凳上。她瞧了瞧尚在哭泣中的婷婷,又看了看怒气尤在的夏华,问道:
“哆,怎么啦?还在抬杠呀?”话声未落,可一瞧见了桌面上的一碗红烧竹鸡肉,便立即嘻嘻地欢叫起来:
“依哟。我好口福哩!好嫩的竹鸡肉呀!嘿,你们不吃?那好,让我代劳二位好了!”
说着,信手操起桌面上的一双筷子。也不落座,就着桌边俯下身来,从碗里夹起一块竹鸡脯肉,直往自己嘴里塞。她一边嚼着,还一边的做出个津津有味的模样,逗着怔怔地望着她的夏华和婷婷两个。
“婷婷,你真不吃么?嘿,够鲜的哩!可惜太少了,我一个人吃了还不够呢!”
婷婷瞧着蓉姑吃,止住了哭泣。夏华也让蓉姑这副傻模样逗得竟想笑了,但他此刻却极力地忍住,任凭蓉姑变着戏法想逗引他与婷婷发笑,他仍然故意阴挺着一张脸,不动声色。
蓉姑吃了一块脯肉,又挟起一边翅儿嚼了,忽然放落筷子,不吃了。
“吃呀,蓉姑,你怎么不吃了?反正我们吃着也没什么滋味的。”婷婷见蓉姑放落了筷子,便开口说话了。
蓉姑靠着桌边也坐了下来,三个人刚好成了个“品”字形,蓉姑说:
“你们都不吃。就我一个人吃,又有么个味?”
她回过婷婷这一句。又调过头来问夏华说:
“华哥,你难道还在生婷婷的气么?”
夏华见问,便说:
“我能不生她的气么?那天若是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你说,我怎么向建平交代?即使她赎回了那件毛线衣。又能怎样?”
婷婷低着头,听着夏华的一席话后。虽说夏华的这话里还夹着恼她的成份,可在她听来,可也比这些天来瞧那副阴冷的面孔。不吭不声、不理不睬的样子,要舒服得多了。她分明知道,夏华恼她,全因她不听话,险些闯祸送了自己的性命。夏华这实实在在的是出自一种对她的关心和爱护之心。所以,这次夏华几句言语,她听来非但不再感到委屈了,反而觉得如同一股融融的暖流流进了她的心田,心里平添了一层对夏华这位不是亲哥却胜似亲哥的情意。
蓉姑却没用心去想这些,她打断夏华的话头说:
“好了,你们也别为这事烦了,你们看,这是么个?”
说着,蓉姑像变戏法似的,忽然从身上抖出一件玫瑰红的毛线衣来,手拎着展现于夏华和婷婷面前。
“啊,毛线衣……”
夏华和婷婷眼前一亮,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他俩谁也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了。一时竟瞧着蓉姑手中的毛线衣呆了。
好一阵子。婷婷才回过神来,便一把从蓉姑手上将毛线衣夺了过来,捏在手中翻来覆去瞧着。千真万确,这正是夏华的那件!望着手中的这件毛线衣,不知怎的,她竟又要哭了,禁不住的眼泪儿夺眶而出,顺着面颊籁籁而下,直滴到捧在胸前的毛线衣上。
夏华瞧着婷婷这动情的神态,那坚实得几乎水都泼不进的心田,此刻竟被她熔化了,感情第一次溢出了言表。几多天来的今天,他终于用一种疼惜的语气对婷婷说开了话:
“看你。这不找回来了么?怎么还要哭呀!应该高高兴兴嘛!你人刚好,眼泪出多了可要糟蹋身子的呢!”
婷婷顺从地止住了眼泪。赶紧掏出手帕,一抹眼睛,转眼间又破涕为笑了。
看着夏华和婷婷两个如此动情的一幕,蓉姑忽然心里感到一种不自在,一种酸溜溜的滋味。自己也说不清这是为什么。总之,在此刻之前,自己的心情是十分高兴快乐的。来的时候还想过要与夏华和婷婷来个恶作剧,逗逗他们开开心。可是,这一下兴趣全无了。高兴快乐的劲儿一忽儿如潮退般地在蓉姑脸上消退干净。
蓉姑这瞬息间的微妙的情感变化,好在夏华只顾着慰抚婷婷,而婷婷也在高兴之中,所以他俩谁也没注意到。
“你怎么找到的。蓉姑?”一阵高兴之后,婷婷才记起问蓉姑。
婷婷一声问,才让蓉姑回过神来,她很快地一改抑揄的神色,故意装出一副神秘说:
“昨夜里我作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他对我说:‘那天晚上,在那个山崖上,一只仙虎叨着你华哥的毛线衣去给婷婷。可是那个婷婷呀,她却是个胆小鬼,而且不识好歹,把仙虎当成了要吃她的猛兽,直吓得……”’。
“你这死鬼疯婆子,你这死鬼疯婆子……”婷婷一听蓉姑编造故事来作弄自己,哪容得她说下去。一起身绕过桌子,一把扭住她,就直捣她腋肢,挠她的痒儿。
虽说蓉姑生得腰圆膀壮,力气大过婷婷起码好几倍,可她也有着致命的弱点,就怕别人挠她痒儿。一到此刻,她就会忍不住地“咯咯咯”发笑不止,直笑得喘不过气来。浑身酥软得全无半点儿反抗力,任凭人家如何摆弄她。婷婷早已拿准了她的这个弱点,每每就凭着这一手制服她。
此刻,婷婷突如其来地使出了这一手。蓉姑猝不及防,直让婷婷一把抱住,被挠得像一团烂泥般地瘫倒在桌边的地上左翻右滚,不住声地“咯咯咯”地傻笑,手脚无力地挣扎着。
婷婷就像耍猴似的不停手,一个劲儿挠着蓉姑两边腋肢窝,一边笑骂着:
。
“好你个死鬼疯婆子。看你还敢不敢再嚼舌头了!你当我真是个好欺负的么?快说,你投降不投降?”
蓉姑这一下像热锅里的泥鳅似的在地上打着滚儿,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地告饶:
“好……好,你……你放了我吧。我……我投……投降,我投……降……”
夏华起初站在旁边,瞧着她俩逗乐,没进行干预。这一见蓉姑真有些挺不住了,便笑着走上前拉开婷婷,说道:
“好了,婷婷,放手吧!看蓉姑快要给你整得断了气了呢!”
婷婷放了手,立起身来,坐回桌边的条凳上。蓉姑依然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一阵才缓过气来。被婷婷这一顿折腾,她全身筋骨酥松得如同都散了架。片刻之间。不能起身来,夏华只好又俯下身去双手把她拉了起来。扶着她也坐回桌边凳上。让她休息。
蓉姑这一来落得个浑身上下,都是尘土。狼狈极了。婷婷挨着她坐。瞧她这样便出手给她拍打掉身上的尘土。同时又“咯咯”地笑着,幸灾乐祸地奚落她说:
“谁叫你拿我嚼舌头的呀!这下总够你消受的了吧!要不是华哥拉开我,我定叫你这辈子再也不敢嚼我的舌头了。”
“你好狠毒呀。婷婷。你这样狠毒,我总要咒你将来嫁个牛头马脸的凶男人,成天拿你当猴耍去!
“啊呀!这才没过一分钟。你又嚼舌头了呀。”婷婷立即停手不再为她拍打尘土,一把扭住她的胳膊,又伸手要挠她的胳肢窝。
蓉姑好在这下反应快,一把甩脱婷婷扭着她的手。身子同时像触电般地反弹开去,一闪身忙躲藏到夏华的背后。利用夏华的身体作她的挡箭牌,忙不迭地向夏华求援:
“华哥,快救我,别让她拢来,我实在受不住了呀!”
夏华伸出双手拦住向前来揪蓉姑的婷婷说道:“好了。别闹了,看你俩疯成了个么个样儿了啰。说正经的,蓉姑。这毛线衣,怎么找来的?”
这下,婷婷和蓉姑才不再闹了,大家重又坐回桌边。蓉姑便一边梳理着被折腾散了的羊角辫。一边向夏华和婷婷说起找回毛线衣的经过。
原来这毛线衣是石三爷给找回来的。昨天,石三爷特地去了一趟九峰圩,几经周折,终于打听到了这件毛线衣的下落。他找上门,向买主说了这件毛线衣的经历(这经历是婷婷告诉蓉姑的,蓉姑又将它说与了爷爷听,石三爷才知道的),买主为之感动了,就让石三爷按原价赎了回来。
夏华和婷婷听后,十分感激石三爷。更打心里增添了对石三爷的敬意。
三个人打闹一阵之后,又说笑谈论了许久,不知不觉一个下午就快过去了。夏华这下午也就没再进山,蓉姑也直是捱到夜幕开始降临的时分,才回樟木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