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洒下漫天清辉,苍茫的雪地上泛着朦胧的晶莹。一缕笛音远远飘来,倾耳细听,竟是《霓裳曲》!
源于江南的丝竹曲轻拂着辽东的雪原,都是咏月,一样的曲调,此刻听来却是别样的意境。
在静谧的月夜舒展霓裳的靓丽,隔着尘世的纱窗,轻舞飞扬此番遐思令人恍惚,从秀丽的江南水乡直至荒凉的辽东莽原,莫非真能随处觅得乐土,一享歌舞升平的良辰美景?
朱祁铭心中有分凝重。他支走旁人,独留下欧阳仝,与他隔炉对坐。
“欧阳长史,浙南已乱,福建恐将大乱,浙闽一乱,江西也会不得安宁。”
欧阳仝并未震惊,他的反应动作相当的细微,只是把抚须的手放到了膝盖上而已。
“在下早有耳闻,浙闽一带并不太平,虽然朝中在捂盖子,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边的实情恐怕十分的糟糕。”
炉火映得金面罩闪闪发亮,但朱祁铭的眼中却收着门外的一片月色。
“瓦剌太师也先早有图谋大明的欲望,碍于脱脱不花与阿剌的不同声音,他一直收敛着自己的野心。八年前本王与一名瓦剌高人斗智,曾说脱脱不花并非无意图谋我大明,而是在待机!”
欧阳仝抬起手轻捋美髯,“在下听殿下提起过此事。在脱脱不花看来,大明地广人众,若贸然与大明殊死一搏,瓦剌多半会铩羽而归,脱脱不花极有可能因内乱而丢掉汗位甚至性命。”
“与大明全面开战,这对脱脱不花而言,速败无疑是噩梦的开始!他唯一的机会就是在大明国力虚弱的时候,与大明打一场持久战,因战事胶着,也先不敢动他分毫,而他却可乘机算计也先。如今大明已生内乱,再内耗几年,国力必将转趋虚弱,到了那时,脱脱不花或许会认为机会来了。”
欧阳仝终于失去了从容之色,直直地站起身来,“殿下是说,瓦剌三部已就图谋我大明一事达成了共识?”
“不错!”
朱祁铭吐出“不错”二字后,重新移目看向门外的月色。门外月色撩人,只是笛声已歇。
欧阳仝眼中透着分不安,“殿下以为,瓦剌将选在何时开战?”
“天知道!不过,瓦剌在开战之前总得寻个理由吧,站在也先的角度想,瓦剌的最佳选择便是向大明狮子大开口,不战而大获其利,何乐而不为?持续给他们的需索加码,直到大明实在是无力承受了而加以拒绝,瓦剌就以为到了该用拳头说话的时候了!”
“唉,咱们该怎么办!”
欧阳仝的怅叹勾起了朱祁铭心中的伤感,片刻之后,伤感化作无奈。
“咱们又能怎么办?”
欧阳仝郁闷不已,突然目光一滞,似有所思,急急落座,“哦,殿下,莫非烂蒲河那边的鞑贼是来试探辽东的虚实的?”
“当然不是,瓦剌人的眼睛盯着宣府、大同一带,意在震慑京师,对辽东还瞧不上眼。如今也先纵横漠北万里无人能抗,正值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时候,春风得意惯了,就会变得骄横起来。试问,大明北方的藩邦谁敢违背也先的意志?谁敢让也先不痛快,也先就睚眦必报!偏偏鸭绿江那边还有一个死硬的朝鲜,始终不为瓦剌的威逼利诱所动,上个月刚与瓦剌交恶,也先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也只剩一个朝鲜未左右摇摆了!”欧阳仝沉吟片刻,目光倏然一亮,“明白了!时值严冬时节,辽东以北山高林密,冰雪封住了险道,也先无法取道女真地界陈兵鸭绿江边,威逼朝鲜,故而也先打起了辽东的主意,妄想潜行越境,直抵鸭绿江边。这还真是一条捷径!”
朱祁铭的目光舍了迷蒙的月色,投向炉火,“辽东本就地广人稀,加上天寒,各地卫所军全呆在军营里,不再外出巡视,瓦剌人想要成功潜行越境,此事并不难!”
欧阳仝轻叹一声,“殿下的心思在下懂。殿下本不想多管闲事,可是,鞑贼潜行越境给养何来?还不是靠劫掠!那些落单的城堡恐怕要遭殃喽,而长胜堡正好首当其中!殿下不忍生灵涂炭,故而心忧。”
不知为何,朱祁铭突然想起了八年前的往事,当初在北境逃难,曾与无数孤儿为伍,后被方姨这个好心的民间女人收养,与七个孩子称兄称姊,叫弟叫妹,那份情怀时至今日都是那么令人难忘
回过神来,举目看向欧阳仝,觉得迄今为止,这个越府长史是他唯一可以相与深谋并直抒胸臆的人!
他起身走向内室,“欧阳长史差人去军营那边吩咐一声,命王烈点齐三百精兵,明早随本王去烂蒲河那边巡视。”
欧阳仝立马起身应道:“殿下,要与鞑贼小打小闹,不如交给梁指挥使他们去做,您贵为亲王,何必为这等小事亲力亲为?”
朱祁铭头也不回,“长史大人仔细想想,本王不亮明身份,也先会知难而退么?”
欧阳仝一怔,自嘲似地笑笑,兀自叹道:“也是,也先志存高远,岂会在这个时候与大明的越王血战,从而提前暴露其野心!”
巳初时分,在离烂蒲河东岸三里远的地方,大大小小七个人在没命地撒腿狂奔,跑在最前面的正是昨日那个凿冰捉鱼的男孩。
他依然穿得像个肉球,背上依然背着个大号的箩筐,只是神色比昨日更显慌张,因为在他们的身后,近二百骑鞑贼越过了烂蒲河,踏入了大明的地界,正向他们快速逼近。
人腿快不过马腿,何况还背着一大筐渔获!回首一瞥,那个嗜血的大恶魔一马当先,手上的狼牙锤透着森然的杀气,距离愈来愈近,仿佛下一刻就会砸在自己头上。
他跑了太远的路,此刻上气不接下气,唯有屏蔽掉震耳的蹄声,才能不让自己因恐惧而精神崩溃。
“哧!”
身后有刺耳的响声传来,再次回首,瞥见了一道殷红的血柱,还有一个血肉模糊的萎靡身形,这才发觉自己的同伴少了一人。
又是那柄狼牙锤,可恶!
拼尽最后一点气力往前猛蹿几步,幻想着因多跑了这几步,便会有奇迹发生。
雪林那边呼喝声大作,扭头望去,嘿,是咱们的人!
近百名身着便装,疑似士兵的人冲出雪林,截住了鞑贼。
男孩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实在是太累了,长途狂奔早已透支了他的体力。
坐地不起的还有他的五个同伴。
他神情专注地望着眼前的战阵,期待着那个大恶魔转眼间就会身披百创。可惜,现场的战况很快就让他感到了失望。
根本就无人能够接近大恶魔!此獠宽厚的身躯似有无穷的劲力,把一柄狼牙锤舞得呼呼生风,破空声老远都能令人胆寒。
只过了片刻的功夫,就有四人被狼牙锤砸飞。偏偏面相狰狞的大恶魔一反常态,在狼牙锤即将落在对方脑袋上的一瞬间,他总会咧嘴一笑,那抹笑容十分的温柔,或许在大恶魔的眼中,雷霆一击形同轻柔一抚。
大恶魔太强大了!
男孩顿感万分的沮丧,不禁流下泪来,只想再歇口气,然后接着狂奔,因为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他的渔获度日。
男孩的背后蹄声骤起!
朱祁铭策马在前,手执明晃晃的长剑,目光比剑光还要犀利。
“王烈,是兀良哈贼人,并非瓦剌精锐骑兵,待本王取了那个大恶魔的首级,你再率众冲杀,切记,敌我混在一起,不可放箭!”
“是!殿下当心!”
朱祁铭斜举长剑,催马加速。经过男孩身边时,他匆匆瞥了男孩一眼。
男孩爬起身来,直直地望着疾驰而过的蒙面将军,亲切感油然而生,浑然忘记了方才的沮丧。
大恶魔杀性正浓,忽见那个昨日见过的蒙面人策马向他风驰电掣般扑来,微微一怔,随即兴奋地嗷叫一声,瞧准距离,舞动狼牙锤朝对方的头颅扫去。
狼牙锤携风带雷呼啸而去,但见人影一晃,对方竟然速度奇快地避开了狼牙锤的致命一击。
“哧!”
下一个瞬间,刺目的剑光一闪即敛,在颤悠悠的剑吟声中,一颗硕大的头颅抛在了半空中。
余下的鞑贼瞥见这边的情景,无不大惊失色,就像精神领袖被人摧毁了一般,众贼的斗志随之瓦解,战局瞬间崩盘。
“杀!”
王烈率众堪堪拍马赶到,会同先前的便装护卫,秋风扫落叶般狂飙至烂蒲河边。
只有十余骑鞑贼脱逃。
“大明越王在此,快快回来就擒!”
“烂蒲河两岸原本就是我大明的地盘,再敢欺凌我大明的百姓,必将尔等碎尸万段!”
王烈冲逃逸者虚张声势地喊了几嗓子,便舍了鞑贼,四处查看己方的伤亡情况。
“大恶魔死啦!”男孩仰着头,似把积累数世的仇恨化作了冲天一啸。
这边朱祁铭仿佛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当即掉转马头,策马缓行至男孩的身边。
“将军威武!”男孩脸上露出了膜拜的表情。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么?”朱祁铭笑道。
“马虎。”
咦,马虎?你到底是马驹还是虎犊?这可马虎不得!好奇葩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