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骑快马来报,“报,殿下,烂蒲河那边又有鞑贼出没!”
“快回家吧,或许明日去烂蒲河西岸,便不会再遇鞑贼了。”朱祁铭吩咐马虎等人一声,然后策马西去。
来到河岸边,见前方不远处马蹄翻飞,旌旗遍野,大队骑兵正向这边快速推进,粗粗点点人数,得有近两千人马。
在距河岸里许的地方,整个骑队突然停下,一小队骑兵离群朝河边驰来。
王烈靠近朱祁铭身边,“殿下,鞑贼人马俱披厚甲,肯定是瓦剌重骑!”
那一小队鞑贼共有十一人,队列整齐,即便在跨越沟壑时队形也不显凌乱。他们并未靠近河岸,而是在距河岸数十丈远处驻马,冲这边张望。
“他们在确认本王的身份。”
朱祁铭丢下此语,策马离了人丛,沿河岸来回奔驰,心想去年在大同边境一线,自己与也先的人马打过多次照面,凭这身标志性的银色盔甲和金面罩,要自证身份,似乎并不难。
十一骑鞑贼定睛望了朱祁铭许久,终于转身离去,片刻后,整个鞑贼骑队开始向西移动。
朱祁铭舒了口气,重新回到队伍的里侧,驻马遥望长胜堡方向。
在一个形似雪浪的地方,六点人影上了浪尖,旋即消失在雪浪的另一边。
就在马虎等人身影消失的同一个地方,数十骑人马如被巨力从底下急甩至空中一般,腾地跨上缓坡,朝这边飞驰而来,其中依稀可见欧阳仝、冯铎、何源的身影。
“唏吁吁”
待离得近了,何源率先勒住马,一脸惊讶地望着满地的鞑贼尸体,“该不会是瓦剌人吧?越王殿下”想要开口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却又不敢,便愣在了那里。
要知道,在辽东与瓦剌人如此成规模地交战,那可是天大的事,故而何源的不安可以理解。
欧阳仝随后赶到,望一眼西岸远去的密密麻麻的人影,然后冲何源道:“瞧这情形,多半是殿下外出寻药,遇鞑贼越境偷袭。鞑贼太猖狂了!何大人,鞑贼这算是越境吧?”
何源这才意识到鞑贼躺尸的位置处在辽东境内,“嘿嘿嘿,殿下,在下急糊涂了,原来是鞑贼越境,欲对殿下图谋不轨,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鏖战一场,本王有些乏了,你回去吩咐人多备些酒菜。”
支走何源,朱祁铭翻身下马,欧阳仝、冯铎随之下马。
“欧阳长史,兀良哈贼人大肆驱赶越境的百姓,必是因为那边有大军集结,鞑贼不想过早暴露行踪。”转身遥指西岸,“方才也先的重骑赶来河边,估计是想确认本王的身份,一旦确认无疑,他们恐怕会另择它途。”
欧阳仝点点头,不经意地看了冯铎一眼,“长胜堡是安全了,但也先不会轻易离去,若另择它途,其它城堡便会遭殃!”
朱祁铭仔细回忆《平虏七策》有关辽东地貌、兵力分布的记载,心中很快就有了定数,“也先不敢往南择道,南边离定辽诸卫太近了,那里是大明重兵集结的地方。本王料定也先会往北择道,但也不敢北行太远,沈阳及其以北也是一个重兵集结地。辽东唯有这中腹地带兵力空虚,散布的城堡之间缝隙极大,便于鞑贼潜行,而一旦穿过中腹地带,便能直抵建州女真地界,再从那里移兵鸭绿江边,如此鞑贼的成算最大。”
“唉,这都什么事呀,辽东都司真会给咱们择地方!”欧阳仝又瞥了冯铎一眼,“殿下,这一次也先或许会知难而退,另择它途,但咱们再去堵路,就怕惹怒也先。殿下若还想管闲事,便只能将这边的异情告知辽东都司,保境安民,是王提督、曹总兵的职责!”
那边冯铎听了半天,总算听出了一点名堂,当即靠近朱祁铭,“殿下此番出行只为寻药,担不起与瓦剌交恶的责任,也不宜与地方军政大员往来,望殿下三思!”
冯铎首次言及大事,还算中规中矩。朱祁铭闻言点点头。
“本王不便致函王翱、曹义言及兵事与邦交,改由冷无涯报信吧,辽东都司未必当回事。罢了,本王管不了那么多,收兵!”
忽闻蹄声大作,只见冷无涯率数百名民壮疾驰而来,其中混杂着二十余名装束怪异的人,显是江湖人士。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朱祁铭身前,勒住马,目光相继对准地上的鞑贼尸体。
人丛中,庞哲赫然在列,身着崭新的青衫,头戴四方平定巾,目光有神,气韵介于隐逸与激扬之间。
冷无涯翻身下马,抱拳施礼,“护得一方百姓的平安本是冷某的职责所在,如今倒劳烦殿下亲历兵戎之险,冷某该死。”
“冷堡主客气。”
朱祁铭径直走到庞哲坐骑前,深躬长揖,“见过庞先生。”
“参见越王殿下。”
庞哲下马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经两名民壮搀扶才得以稳稳落地。不过,庞哲人一落地,就立马变了一副模样,举手投足间总会给人留下隐逸之士暗卷风云,偶露峥嵘的神秘感。
不过,眼前的庞哲有那么一瞬间露出了神采飞扬的神态,这一神态让他迥异于当年涿鹿山上的那个庞哲,甚至有别于昨日茶韵阁里的那个庞哲。
朱祁铭敏锐地捕捉到了庞哲神韵的变化,正所谓“见微知著”,他突然想起了孟郊四十六岁所作的名诗《登科后》。“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孟郊的“昔日龌龊”源于屡试不第,生活窘迫,其后的“春风得意”则源于金榜题名,进士及第。
而此刻的庞哲也有些春风得意,尽管他刻意收敛着,但眉眼间的气韵剔尽了当年的那分落魄潦倒。如果说昔日庞哲的落魄潦倒是因为朝政令他倍感失望,故而看淡仕途的话,那么,他今日的春风得意又是因何而来?
莫非庞哲心有所属,已择木而栖?可是,像这样的奇人眼光极高,世间除了皇上,还有何人能让他心有所属?
“见过越王殿下。若非听冷堡主说殿下到了长胜堡,山人真不敢相信自己竟能在偏远的辽东遇上故人!殿下智识过人,看似不经意地动动手,便能令鞑贼心知肚明,瓦剌人恐怕不会再途经长胜堡,越境辽东,陈兵鸭绿江了。”
高人就是高人,寥寥数语就道出了个中玄机,好像天下万事都逃不出他的谋算似的。
朱祁铭心中有分疑惑,自己虽对鞑贼的异动有所察觉,但还是在问及何源后才确认了瓦剌即将进逼朝鲜一事。而庞哲一介隐士,何以能洞悉这一切?是有人给他暗送消息,还是他能掐会算?
一旁的冷无涯不解其意,翻了会白眼,总算听出了鞑贼不会进犯长胜堡这层意思,于是他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连自称都有所改变:“在下代长胜堡百姓谢过殿下的大恩大德!”
那边庞哲莞尔,“冷堡主怎么谢恩都不为过。鞑贼在烂蒲河那边驱离越境的辽东百姓,无非是想清空沿途的闲杂人而已,以便于他们潜行越境,这下好了,大家不用再担心一城百姓的性命了!”
冷无涯嘿嘿直笑,“先生说得是!长胜堡的民壮在鞑贼眼里就是民,不足为惧!咱们又无法请动定辽、沈阳大军往来奔命,冷某原打算不得已时带着一城百姓找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算了,如今看来,有越王殿下在此,咱们还担心什么!”
莫非你吃定本王了?朱祁铭心中犯着嘀咕,嘴上道:“瓦剌人会另择它途,长胜堡是安全了,其它落单的城堡则难免会遭殃。”
庞哲徐徐点头,“殿下说得甚是!除了取道辽东,鞑贼便只有插翅飞到鸭绿江这么一个法子可选了,故而他们还会打辽东其它地方的主意。”略一停顿,目中泛起深意,“山人猜只因君命难违,殿下本想置身事外,又不忍坐视生灵涂炭,一定为此事纠结了许久。其实殿下无需纠结,凡事但求问心无愧,何必瞻前顾后?孟子说得好,‘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君为轻?朱祁铭心中一震,只觉得庞哲话里话外都流露出异样的深意,昨日冷无涯的爆料,加上今日庞哲的直言,令他心中疑窦丛生。
他把对庞哲的景仰之情暂时搁在了一边,就想出言试探一番。
“庞先生自称山人似乎不妥,长胜堡无山。”
庞哲目光一滞,也只是片刻而已,很快又是一脸的云淡风轻。“此地偏居治外,不是山野,胜似山野!”
“今日治外之地,来日治内之地,一切都取决于天意!小王不知为何,一到长胜堡便想起了‘狡兔三窟’这个典故。”
冷无涯顿时面色有异,而庞哲却是一笑置之。
那边欧阳仝与庞哲是旧相识,乘着这边说话的间隙过来打了招呼。
朱祁铭想起了在涿鹿山逃难的往事,当时也提起过“狡兔三窟”,没料到时隔八年,涛声依旧!
而今的大明风雨飘摇,自会有人暗中密切关注着时局的演变趋势,其中眼睛睁得最大的自然不会是寻常人
去他的,许是自己多心了!朱祁铭収起杂念,使劲撇撇嘴,反正也无人看得见。他的思绪回到了眼前的正事上。
“事涉兵事与邦交,须奏请朝廷廷议,即便是辽东都司也不敢自行做主,本王岂敢贸然行事?尽人事听天命吧!”
西边响起急骤的蹄声,就见王烈近前禀道:“殿下,有数百鞑贼朝这边驰来!”
朱祁铭赶紧撇下众人,快步过去跨上战马,朝西岸匆匆一瞥,目光倏然一亮。
也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