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剑阵?凌虚道长!朱祁铭预感到眼下的女道士就是凌虚道长的弟子,只是不知她们为何远离京师,来到辽东。
“诸位女冠乃方外之人,何必要管世间俗事?”
为首劲装汉子似乎从剑阵中瞧出了端倪,故而说话谨慎,往前移动一小步就定在了那里,灯光映出了他显大的蒜头鼻。
朱祁铭明白,区区一个凌虚道长还不足以令“蒜头鼻”心存忌惮,人家忌惮的必是凌虚道长与皇室交往颇多的特殊身份!嗯,有此眼力,看来那个胡庆的后台来头不小。
“全真道上下无不向往太平世道,本想清静无为,无奈世道不平,不得不济世度人。”
剑阵中响起了一道平和的女声,众人循声望去,见说话者是个年稍长的女冠。
“蒜头鼻”敛起了脸上那道违和感十足的笑意,“这趟浑水你们趟不起!”
那名年稍长的女冠面色无改,只是语气略有加重:“如此嚣张,那倒要看看,阁下的主子是勋贵国戚,还是朝中九卿!”
一名劲装汉子许是不明白这帮女冠的来路,早就等得不耐烦了,闻言一声冷哼,挥刀扑向剑阵。
十名女道士的身手很是寻常,但凌虚剑阵那可不是盖的,剑阵一旦催动,人影便顺着乾、坤、巽、震、坎、离、艮、兑八个方位不停地闪转腾挪,十柄长剑却能从不同的方位、出剑时间稍有间隔地攻向同一个目标。
“哎哟!”
闯阵的劲装汉子一声惊叫,踉跄着退回原地,低头一看,见自己厚实的短装上多出了数个窟窿,怔了片刻,忽然扔下兵器,双手环抱着身子抖个不停。
方才多亏女冠手下留情,否则,那人身上恐怕早已满是血窟窿!可是,眼下天气异常寒冷,厚实的冬装上到处都是通风孔,此刻寒风飕飕地往里灌,那滋味比****着身子好不了多少。
只是他的模样过于滑稽,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另一名劲装汉子大怒,纵身扑向剑阵,身手较先前那人快出许多。奇怪的是,他在空中突然身形一顿,闷哼一声,随即重重跌落到地上。
那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怒道:“谁放的暗器?好汉做事好汉当,有种的站出来!”话音未落,外裤倏然滑脱到了脚脖子上。
“哈哈哈”现场顿时有不少人笑翻在地。
短装有短装的弊端,无长袍遮掩,裤子是万万掉不得的!好在时下天冷,裤子穿得多,否则当众露腚,那可糗大发了!那人慌忙提起裤子,一张脸早已涨成了猪肝色。
“蒜头鼻”冷眼扫视现场,似在搜寻突发暗器的人,他的目光最终锁定了那桌江湖人。突然,他发出了一道尖厉的口哨声。
茶韵阁的屋顶和门外到处都有响声传来,不消说,“蒜头鼻”的同伴正陆续聚来,雅致的茶韵阁眼看就要成为一片血腥之地。
“站住!谁敢妄动,格杀勿论!”
门外飘来一道低沉的喝斥声,如扣动了机关一般,屋顶与门外瞬间变得一片寂然。而后沙沙的脚步声响起,门口光影一暗,就见无数民壮堵住了大门,一名年约三十出头的男子沉沉地走了进来。
来人身披一袭半似披风半似长袍的外衣,身形挺拔,姿容不俗,手执一柄长枪,如炬的目光透着分慑人心魄的气韵。
“长胜堡既无官府,又无驻军,这里的一切由冷某说了算,冷某不准任何人在此作恶,谁敢恣意妄为,就是自寻死路!”
荀东主如见救星一般喜不自胜,急急迎上前去,“冷堡主,您总算来喽!”随即附耳低语一番。
冷无涯?朱祁铭望着来人,反复打量着他,只觉得昨晚留在记忆中的影子与眼前的身形发生了重叠,暗道:那个夜闯蓬庐的不速之客必定是你!
冷无涯显然也看到了朱祁铭,讶异地沉吟良久,这才回过头去与荀东主打招呼,而后一双眼睛紧紧盯住“蒜头鼻”。
“蒜头鼻”强作镇定道:“咱们的事别人惹不起,请冷堡主三思!”
“冷某倒要看看,你的主子究竟是何方神圣,竟敢指使人跑到这个朝廷都管不到的地方撒野!”
言毕,冷无涯单手抖出长枪,但见枪如游龙,枪影幻花,卷起的劲风拂动衣摆,沉闷的呼啸声透着逼人的气势,仿佛有万钧力道正在飞速凝聚,只怕下一个瞬间就会迎来石破天惊的骇然一幕。
“好枪法!”
在众人的喝彩声中,“蒜头鼻”招呼手下灰溜溜地离去。
“限你们半个时辰内离开长胜堡,否则,你们就得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
冷无涯发出最后通牒,不由自主地又打量了朱祁铭一眼,这才走过去与各座茶客见礼。
“让庞先生见笑了,请到寒舍一聚。”
“请诸位兄台到寒舍小叙,容冷漠赔罪。”
冷无涯显然与庞哲和那桌江湖人熟识,热情地打过招呼,又转到十名女冠身前,“多谢诸位女冠仗义出手!冷某素来仰慕凌虚道长的大名,诸位既然是凌虚道长的门下,那就不妨赏个面子,到寒舍做客。”抱拳朝向晋商,“远来是客,请赏冷某一分薄面,赴寒舍一聚。”
冷无涯的目光最后落在了耿峰、吴玉二人身上,“你们不用害怕,冷某不敢说自己能替你们做主,但在长胜堡,冷某自信护得了你们的周全。来人,快将他们领去好生安顿!”
一帮民壮应声入内,领着众茶客连同耿峰、吴玉二人出了茶韵阁,独独撇下朱祁铭无人理会。
冷无涯支走荀东主,放下长枪,缓缓走近朱祁铭,驻足行抱拳礼,摆出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越王殿下。”
你认识本王!朱祁铭吃了一惊,茫然起身颌首。
“长胜堡民壮虽屡受辽东都司资助,但冷某一介武人,从不与官府打交道,也无意做攀附之人。不过,冷某以前喜欢游历四方,江湖上的朋友倒是不少,故而消息还算灵通,殿下或许不知,冷某四年前远远见过殿下一面,当时殿下住在沈阳西北侧。殿下不知冷某,冷某却认得殿下,知道殿下曾于北境两战鞑贼,那番酣畅淋漓是我大明近二十年来所仅见!冷某素来敬佩有血性的人,无论是亲王还是布衣。冷某还听说过殿下在京中的许多传闻,令人唏嘘呀!”
你知道得太多了!方才见识了冷无涯比《大明律》还管用的江湖道义,此刻又得知他消息如此灵通,朱祁铭不禁对这个少堡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冷堡主想见本王,大可堂而皇之地报上名号,何必如此小心谨慎,伏在雪地里挨冻?”
冷无涯哂然一笑,神色倒不显尴尬,“昨晚本想堂而皇之地登门求见,不料殿下的住处闹贼,冷某十分的为难,伏在那里观察了片刻,又被殿下的人当成了贼,冷某可不想惹麻烦,只好匆匆离去,离去前想确认其中的一道人影是否就是殿下,却差点吃了殿下的拳头。”
“原来如此!”朱祁铭淡然一笑,“阁下欲见本王,想必是为了鞑贼的事。”
冷无涯一怔,“殿下果然智识过人!近来烂蒲河那边有不少鞑贼现身,形迹可疑。长胜堡离定辽、沈阳诸卫较远,鞑贼一旦来犯,冷某还无力保护一城百姓!”
一城百姓?如今也只有这样的字眼才能触动朱祁铭恬然的内心!
“本王游历在外,百事不理。”朱祁铭猛然顿住,似在做艰难的抉择,“不过,阁下大可放心,本王可以断言,鞑贼绝对不会进犯长胜堡!”
冷无涯愣了片刻,继而连连轻笑,“此言出自殿下之口,故而冷某深信不疑!”举目看看朱祁铭的面罩,又看看案上的茶盏,“冷某可为殿下特制一副开口的银面罩,这样一来,殿下用膳饮茶就无需揭下面罩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你不会那么不堪吧?朱祁铭断然否定了这样的猜测,但很快又有新的疑问涌上心头。
银面罩?那金面罩呢?这可是皇太后亲赐的,谁敢擅自撇下!朱祁铭有些犹豫。
冷无涯似窥出了他的心思,笑道:“身处江湖之远,自可享受江湖的自在,等回京时,再戴上金面罩不迟。”
朱祁铭终于动了心,“银子由本王出。”
“悉听尊便!”冷无涯笑笑,旋即话锋一转:“殿下,从怀柔逃来的二人自会得到善待,可是,从他二人身上或许能做点文章,若是牵出了朝中显贵,那将有助于殿下日后搅动庙堂风云。”
搅动庙堂风云?多么可恶的字眼!你一个远居辽东的武人,何故热衷于朝政?朱祁铭顿觉得眼前的此人并不简单!
见朱祁铭不语,冷无涯接着上料:“怀柔属于京师,豪强肆虐,只手可以遮天,京师尚且如此,那些远离直隶的地方又当如何?不瞒殿下,拙荆便是福建龙岩人,据那边来人称,浙江处州、温州因银矿苛政而激起民变,眼下已经大乱,民变首领叫叶宗留,自封为王,战祸已波及福建。”
民变?这一天还是到来了!朱祁铭暗自咬牙,思绪蓦然回到了八年前他给斗篷男设置的那道悬念上。彼时,他说过“脱脱不花在待机”,不料八年弹指一挥间,悬念已迎来了解开的时刻!
“福建极不太平,八成土地被兼并到了当朝士大夫与居乡士绅手上,农民大多变成了佃农,佃租已涨至洪武初期的二十倍!许多佃农生计艰难,早上交租午后告贷,还被迫向士绅交‘冬牲’,简直就是敲骨吸髓呀!整个福建民怨沸腾,只要遇上一点火星,就会燃起熊熊大火!”
盛世?抑或乱世?朱祁铭暗自嗟叹不已,兀自举步朝门外走去,全力驱散脑中重现的庙堂风云。但他可以挥去关于朝政的念想,却驱不散冷无涯给他留下的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