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七年正月二十一,经过连续三日的晴天之后,大地回暖,冰雪开始消融。
据前往鞑营附近巡探的快马回报,留在这边的鞑贼只剩下两千余人,因无足以服众的首领统军,竟分散成了十余支骑队,每队人马最多不超过三百,有分头开拔离境的迹象。
整个冬天鞑贼的日子并不好过,斗篷男带走了四成兵马,还有其他多股鞑贼自行离去,留下的人号令不一,实力不足以攻城略池,劫掠村庄吧,各村的村民坚壁清野,藏入深山与鞑贼捉迷藏,还不时组织民壮偷袭他们一把,故而鞑贼衣食不周,且难以做到养精蓄锐。
而朱祁铭统帅的五千精兵经过两个月的训练,堪堪可以一战。
斗篷男率众离去,这使得朱祁铭大战一场的愿望落了空,不过,一想到自己的五千人马训练不足,仓促上阵未必是阵容齐整的鞑贼的对手,他也就释然了。
大明再也经不起战败了,故而不战则已,战则必胜,否则宁可不战!
如今以优势兵力围歼鞑贼,胜算极大。尽管如此,朱祁铭却不像初次领军出征那样兴奋,经历的多了,人就会越来越淡定,而视角也会越来越多维。
唐戟与五名千户奉命聚在朱祁铭营房中议事,众人眼中都闪着兴奋的光芒。
石峰显得尤为激动,站姿挺拔,两只手却习惯性地在随身兵器上拂来拂去。“殿下,像一年前那样,领着咱们再来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
迎着众人期待的目光,朱祁铭显得异常的平静,“咱们人数占优,可以众击寡,而鞑贼号令不一,若蛰伏不动倒还有些麻烦,可如今他们归心似箭,一旦离开驻扎地,必乱成一锅粥,我军可轻松取胜,想要酣畅淋漓,嗯,恐怕难以如愿!”
这时,外面响起了梁岗的声音,梁岗率人送来了最后一批补给物资,也带来了京中的最新消息。
梁岗步入营房,目光直接掠过唐戟等人,落在了那张日渐成熟的少年亲王脸上。“殿下,杨阁老要我给殿下捎话,他说兵部怀疑有瓦剌的眼线将赵岗的军情泄露给了鞑贼,此人必是对赵岗的一举一动都十分熟悉,所以才导致赵岗兵败。此事正在密查之中。杨阁老说,请殿下务必当心!”
事到如今兵部才起疑心,太晚了,差点就让本王重蹈赵岗的覆辙!朱祁铭本想数落兵部几句,想了想,最终还是不咸不淡地道:“有线索了吗?”
“兵部说泄露军情的人并非寻常之辈,但究竟是何人所为,此事还须详查。”
这不是废话么!朱祁铭也不抱什么期望,就想让话题重回即将到来的战事上,可是不待他发声,梁岗又开了腔。
“殿下,有三个撒马尔罕回回刚刚入京,他们曾在瓦剌大营居留数月之久。据他们说,去年袭击赵岗军队的主谋多半是瓦剌太师也先本人。”
“也先?”朱祁铭惊道。
“嗯,正是如此。撒马尔罕回回说,去年九月末,瓦剌汗脱脱不花曾与也先发生过争执,脱脱不花苦劝也先与大明修好,也先不听,扬言要让大明为龙门川的胜利付出沉重的代价。哦,也先之弟伯颜帖木儿也好言劝也先,但也先执意亲率铁骑越境寻歼我大明的精锐之师,故而赵岗多半是败于也先之手。”
这笔血债姑且记着!朱祁铭一时间怒气盈胸,片刻后他让自己归于冷静,定下神来对战事再作周全的思量。
“唐戟,吩咐下去,如遇脱脱不花的部属,若他们只想离境,并无劫掠的心思,便放他们一马,听任其离境。”
石峰显然有些不太乐意,小声嘟囔道:“真麻烦!他们身上又未刻字,再说,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他们藏着何种心思?都是鞑贼,不如一并灭了干净!”
“目光短浅!”朱祁铭低声斥了一句,却也并不怎么在意石峰多嘴,“本王难得率军出战,且每次出战只限于自家境内,领军不过数千,要想一战而制服瓦剌,无异于痴人说梦!你们应仔细想想,我大明与瓦剌的较量是一、两年内能分出胜负的么?为今之计,宜以攻心为上!让也先、阿剌知院血债血偿,同时示好于脱脱不花,以此撕裂他们之间本就脆弱的关系,正是兵不血刃的攻心良策!”
唐戟似有所悟,厉目扫视五名千户,“深谋远虑是殿下的事,咱们只管领命力战,何必没事找事秀你们的无知!”
石峰等人立马端出最为严整的军姿,不敢再度贸然插嘴。
朱祁铭淡然望一眼窗外的晨阳,语气平缓地下达了最后的军令:“唐戟,你领三千人马截断鞑贼的三条归路;石峰,你率自己和王烈的部属进剿开拔的鞑贼;王烈,你率三百护卫随本王行事。”
“是!”
堵塞峡谷的巨石早被移走,故而唐戟、石峰率众抄近路直奔各自的目的地,而朱祁铭却踏上了那条绕圈子的远路。
一路疾驰,不出两个时辰,朱祁铭一行便到了那处当初他脱身的崖壁前,驻马凝视片刻,心中有阵阵涟漪泛起。
对血性男儿而言,腥风血雨根本就不值一提,金戈铁马,快意恩仇,从中自可体验人生的畅情适意。但铁血生涯一旦被注入了某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情感碰撞,那分感知归于耻辱也好,判为感恩也罢,都注定会无比虐心!
王烈策马靠近朱祁铭,“殿下,不知赛罕公主是否回了瓦剌?”
心中似有数只猛兽在彼此撕扯,朱祁铭的脸又开始变形,张嘴就想厉言喝斥,临出嘴时却变成了轻声细语:“别叫她公主!她的长兄双手沾满了我大明勇士的鲜血,此仇不共戴天!”
“越王殿下!”一骑快马从山道那边驰来,转眼就到了朱祁铭身前,“小的奉石千户之命前来禀报,有数支鞑贼突出重围,请殿下当心。”
朱祁铭咬咬牙,挥手示意众护卫奔向山道。
蹄声骤起,雪尘滚滚,队形紧凑的骑队顶着正午的阳光,在蜿蜒的山道上疾驰如飞。
不知过了多久,骑队拐入一条岔道,朱祁铭依稀记得此处是自己那晚落入贼手的地方,心中方闪过一丝耻辱的念头,忽闻前方数十丈远处传来激烈的打斗声。
策马近前,只见近百名民壮围着二十余名鞑贼激斗,多数民壮武艺不俗,鞑贼似已力不能支,受死或许只在片刻之间。
“嘿,附近的村民可是帮了咱们的大忙!”王烈紧紧护在朱祁铭的身边,兴奋地叹了一声,随即嘴巴一张,如见到了鬼似的,脸上满是惊愕之色。
朱祁铭顺着王烈的目光望去,透过人丛的缝隙,赫然瞥见了一袭红衣。
赛罕!
此刻的赛罕遭三名壮汉围攻,左支右绌,喘息连连,已是狼狈不堪,只怕下一刻就会丧命于三柄奇怪的兵器下。
朱祁铭本能地伸手握着刀柄,片刻后又松了手。
“娘的!”王烈骂了一句脏话,策马奔向人丛,“嗨,你们住手!这个公女子是咱们想要的人。”
那些民壮似乎杀红了眼,并不怎么惧怕官军,一个胸膛宽阔的汉子一边用疑似锏的兵器猛攻赛罕,一边大大咧咧地道:“你们来晚了,还好意思抢别人的功劳?咱们一战下来,可以到官府那里论首级讨赏。别说你们只是官军,即便是天王老子咱们也不认!”
“可她只是一个女子!”
另一个壮汉不屑地道:“女子怎么啦?这些年来,咱们有多少人家的女子惨遭鞑贼祸害!”
但见王烈霍地拔出长刀,就要冲上前去。
“回来!”
朱祁铭大喝一声,嘴角却在微微颤抖。
王烈好一阵呲牙咧嘴,这才策马回到朱祁铭身旁,“不能见死不救呀,殿下!”
“如何救?为了一个其兄背着一身明军血债的鞑女,而与自家人兵戈相向?”
近百名鞑贼突然从林中策马窜入岔道,在距朱祁铭数十丈远的地方奔西侧逃去。
朱祁铭猛然拔出短剑,发出攻击号令。动身前回望一眼人丛,却见赛罕于慌乱中扫了这边一眼,也不知她的目光是否触及到了她心目中的故人!
三百余名护卫风驰电掣地奔上坡道,借助坡势如水银泻地般杀向队形混乱的鞑贼。
朱祁铭眼中喷着火,心中有强烈的杀人冲动,可是训练有素的槊兵、刀兵没给他留下任何机会,只发起了一波冲击,鞑贼便已悉数送命。
心中隐隐牵挂着什么,领军返回方才的置身之地,却已不见一个人影。
方才激斗的地方一片狼藉,地上不见一具尸身,入目的只有殷红的血迹与衣袂的残片。
他身上似乎被清空了许多东西,再无半分的血性与杀气。领军顺着山道缓行,直到遇见了一个村庄,他才下了马,命护卫就地歇息,吃些干粮。
村民们显然都返回了村中,不用再与鞑贼捉迷藏了。望着眼前这支军纪严明的官军,众人散去了最后一丝惧意,争相送来吃食、热水还有椅凳。
朱祁铭择张椅子颓然入座,“酒。”一声低语如梦呓一般。
众护卫茫然相顾,许多人嘴上鼓囊囊的,愣在那里,来不及把满口的烙饼咽下肚。
“酒!”
咆哮声中,就见两名近侍护卫身形一晃,飞一般地奔入最近的村民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