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戟、石峰等人先后结束了战斗,率众前来向朱祁铭禀报,见他那个样子,便各自找个地方歇脚,等着朱祁铭传唤。
村民们三三两两聚在门外谈论接踵而至的捷报,欢声笑语布满了村前的每一个角落,那情形比丰收后的喜庆场面还要热闹。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农家自酿的腊酒浑浊不堪,味淡如水,两碗酒入喉,肚子灌了个半饱,酒意却仍在若有若无之中。
朱祁铭抓起如瓦罐一般的酒坛,略一倾斜,浑浊的酒水汩汩流入破旧的瓷碗中。他的目光却在身边众人的脸上缓缓移动。
众护卫纷纷侧过脸去,避免与他目光相触,只有王烈睁大双眼,盯着案上酒水漫溢的瓷碗。
王烈张张嘴,欲言又止。
朱祁铭放下酒坛,双手举碗一饮而尽,漫溢出来的酒水洒在了银色的铠甲上,顺着光滑的铠甲往下流淌,点点滴滴洒向地面。
“快看,战俘!”有村民叫道。
朱祁铭抱起酒坛就想倒酒,倾斜的手势瞬间定格,两道闪亮的目光猛然扫向村前的山道上。
山道上有十余名民壮策马徐驰,在最后一骑人马的身后,七名鞑贼被五花大绑,串连在一根手腕那般粗细的麻绳上,随前面马匹的移动而踉跄前行。
七人都是髡首、厚甲,看上去有些面善。
王烈直直地站起身来,“喂,各位壮士,你们只抓了七人么?”
一个长着方脸、年约四十的汉子转过头来,一脸的得意之色。“咱们围攻的二十余个鞑贼全成了战俘,这七人是咱们哥十五人的战利品,送到密云县衙可是有大笔赏银的!”
“其他战俘呢?”王烈不无期待地道。
“早被人带走了,眼下恐怕都快到密云县城了。这位军爷您不知道,那几帮人心急得如猫爪抓似的,生怕去晚了赏银会溜走!”
村民聚到道边瞧稀奇般围观那七名鞑贼,有人疑惑地道:“这年头竟有鞑贼被活捉,真是奇事一桩!”
先前那名方脸汉子笑道:“这些人与其他鞑贼不同,手上极有分寸,不下死手,咱们自然也不想取他们的性命,都是习武的人,要讲武德。大明一向优待战俘,据说献俘后会当场放了他们,也罢,他们不想杀人,咱们也不会把事情做绝,再说,献俘不是能得到更高的赏银吗?挺好的!”
围观者中有几个半大小子正准备朝战俘身上扔石头,闻言后不太情愿地住了手。
“还不如杀了他们,你们跑去献俘,太便宜这些鞑贼了!”有村民忿然道。
围观者一阵骚动,那十余名民壮许是担心会出意外吧,散开队形裹着七名战俘匆匆离开了现场。
王烈一脸失落地回到朱祁铭身边,“殿下,咱们得去一趟密云县城。”
晚了!人一旦进了县衙,就只能由朝廷做主,一个亲王也是无力回天!
若是一个男战俘倒也罢了,一个女子在押解途中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能否活着入京都要被打上极大的问号!想到这里,朱祁铭抱起酒坛就往碗中注酒。
突然,本已散去的村民重新返回道边,围在那里指指点点地议论着什么。
王烈目光倏地一亮,“殿下,快看!”
朱祁铭淡然瞟了道上一眼,回头就想举碗饮酒,忽然目光一滞,头猛然转向,瓷碗砰地掉在了地上。
透过人丛的缝隙,只见一名胸宽背厚的汉子策马徐来,身后拖着一根粗绳,粗绳赫然系着一名被反绑着双手的女子!
此女身上红色的披风只剩半截,缀有貂皮的淡黄色褙子似被兵器划出了许多口子,布条迎风拂动,给无比华丽的服饰涂抹上了一丝悲凉的色彩。齐腰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大半个面孔,俏丽的容颜若隐若现。一双眼睛虽然明亮,却透着分呆滞,定睛一看,她的双眼分明已经瞎了!
赛罕!
朱祁铭不知怎么的顿觉鼻子一阵阵泛酸,他缓缓起身愣在了那里。
有个老妪出言斥责起壮汉来:“造孽哟!你不抓鞑贼,却抓个女娃子做什么?”
阔胸壮汉一脸冷意,“您知道什么?她可是鞑贼的首领,性子烈着呢!”
村民仍是不信,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阔胸壮汉见势不妙,就想加快马速离去。
朱祁铭分开人群,跑上前去,方要开口,忽然顿了顿,暗暗调整了自己的发声部位,“这位壮士或许抓错了人,瞧她的装束,分明是我大明的女子呀!”出嘴的声音如此陌生,让朱祁铭本人都吓了一跳。
阔胸壮汉见朱祁铭装着不俗,身边又陆陆续续聚来许多护卫,当即把不可一世的架子收了起来,“这位将军有所不知,她真的是鞑贼首领,将军若是不信,那就让小的将她送到县衙,县衙要是认定抓错了人,小的甘愿受罚!”
这年头,断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朱祁铭无奈,只得谈起了交易:“我身边缺个丫鬟,你开个价。”
阔胸壮汉就想赶紧开溜,方要扬鞭策马,忽然罢了手,勒住马,回过头来,笑得眯起了双眼,“嘿嘿,把她带进县衙,也就值那么几两银子,可要是把她卖给青楼,凭这副容貌,少说也该值百两白银!”
“可她是个瞎子呀,最多值二十两。”
“她没瞎!被撒了药粉,三日之后就好了。”
“一口价,五十两!”
“成交!”阔胸壮汉从马鞍上解下粗绳,扔给朱祁铭,笑嘻嘻地道:“此女性子烈,要不小的怎么会用上撒药的龌龊伎俩呢?将军用她做丫鬟倒也没什么,若还有其它的心思,那就得留意喽,依她的性子,恐怕都敢谋害亲夫!”
在一阵哄笑声中,唐戟过来付了银子,阔胸壮汉掂掂银子,随即策马离去。
王烈率众劝走围观的村民。朱祁铭拔剑上前,割断赛罕身上的粗绳。
就见赛罕微微动容,片刻后侧过脸去,眉眼间透着分倔强,流露出了冷战的意味。
朱祁铭迟疑良久,默然舍了赛罕,招唐戟近前问话。“你放走过脱脱不花的部属么?”
“言语不通,甚是麻烦!不过,在下问过话后,有两股鞑贼的头领用生硬的汉语声称是脱脱不花的部属,在下就将他们放了,他们奔西路而去,肯定是想取道延庆州出境。”
“你率军回营,留下王烈与三百护卫跟着本王即可。”朱祁铭吩咐毕,朝牵着战马的一名护卫招招手。
那名护卫牵着缴获的战马小跑过来。
从护卫手中接过马缰,朱祁铭来到赛罕身边,将马缰递到她手上。赛罕迟疑许久,最后一言不发地摸索一阵,然后翻身上马。
朱祁铭跨上战马,手牵两道马缰,顺着山道一路北驰。
又见到了那片狼藉之地,他张嘴想说些什么,忍了忍,策马拐入岔道。回首望去,目光触及身后那副带着分野性的俏丽容颜,还有她迎风飘舞的满头青丝,脑中浮现出草原上盛开的夏花。
丈远之外,三百骑队滚滚的蹄声震碎了他脑海中若隐若现的一段遐思。
骑队疾进如飞。绵延起伏的山峦遮住了莽莽雪原,无论山路如何蜿蜒,盘旋起伏处,遮不断的永远是头顶上如洗的碧空。
耀眼的阳光渐渐黯淡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日影终于变成了天边的斜阳残照。林中隐隐现出几道身影,一闪即逝的髡首表明了他们鞑子的身份。
但愿他们是脱脱不花的部属,能将一个盲女带回草原!朱祁铭缓缓降下马速,将赛罕的坐骑留在山道上,心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怅然,他却不想道别,策马朝方才经过的山梁处驰去。
王烈率三百护卫掉转马头,抢在他前头踏上了归程。
来到高处,他回望一眼,见远方那个模糊的人影静坐于马背上,脸似乎朝向这边。
你一个瞎子能看清什么!“驾”的一声,朱祁铭咬牙策马,也不知自己在跟什么事较劲。
绕过山梁,那个北归的盲女已与他这个亲王分属于一山的东西两侧。眼不见心不烦!他自我安慰一番,就想再加马速,却见前边的王烈降速跟在了他身旁。
“殿下,那些鞑子该不会是侥幸逃脱的残贼吧?死里逃生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何况他们是鞑贼!”
“由着她去!”
朱祁铭此言一出,心灵便瞬间背叛了他的嘴巴,稍作迟疑,缓缓掉转马头,连连的呼斥声过后,坐骑朝山梁西侧飞驰而去。
重新绕过山梁,迎着一抹残阳,远远看见数名鞑贼围在赛罕身边晃动着身影,似群魔乱舞一般。而赛罕已坠于地上,此刻娇斥声不绝于耳,很显然,她在奋力挣扎。
朱祁铭脸上倏地变形,猛然拔出短剑,在他的前方,残阳赫然映着三颗待取的髡首!
蹄声如雷而至,他恍然间如有神力附体,但见寒光一闪,一颗髡首便离开脖颈,呈抛物线朝道边飘去,长串的血渍飞溅开来,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无比诡异。
他掉转马头,追着两个慌乱奔逃的身影,一阵疾驰,短剑抢在两柄弯刀之前发动了短促的一击,两名鞑贼的身子猛然一顿,而后缓缓倒地。
王烈率众堪堪赶到,勒住马扫了现场一眼,挥手示意众人后退。
朱祁铭翻身下马,上前扶起赛罕,随即调整自己的发声部位,“为何留在密云迟迟不归?”
“我要见你!”赛罕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别装了,我知道是你,我闻得出你身上的气味。我想跳舞给你看,抚琴给你听!”
隔着铠甲都似乎能感受到赛罕的体温,缕缕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脖颈,耳边麻酥酥的,搅得他一时间意乱情迷。
脑中蓦然现出吕夕谣的身影。
妖女!朱祁铭咬咬牙,张开双手用力扳住赛罕的双肩,将她推离自己的怀抱。
“那不可能!你长兄双手沾满了我大明勇士的鲜血,此仇不共戴天,你我此生注定是仇人!”
赛罕的嘴角微微翕动,直直的目光里似有泪光,“你凶什么?我从未杀过明人!”
“那又如何!罢了,多说无益,本王送你离境,从今往后,你我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