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许久,感觉周遭了无声息,连雪花都不再扑面而来了。朱祁铭自行揭去蒙眼的布条,刺目的阳光让他迅速闭上了双眼,手搭凉棚,微微睁眼适应炫目的光线,发觉头顶上是一片蓝天,而四周都是峭壁。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令人叹为观止,这样一个峭壁环绕的方寸之地无异于天然的囚牢!
他似乎忘了自己被人带入此地的过程,记得当时自己全神戒备,只想随时要动手相搏,如果看守他的鞑贼稍稍显露出歹意的话。
可是,时光一直都在云淡风轻间缓缓流逝,那柄短剑始终安静地躺在剑鞘中,不曾有过半分的杀气。
那边的峭壁呈重叠之状,阵阵风声,还有重叠处一片片迎风飞去的积雪,无不在告诉他,那里应是一个出口!
快步上前,这里果真有一条宽约三尺的狭窄过道。
奔出过道,身前再无任何的障碍物,一眼望去,前方是无际的莽莽雪原,厚厚的覆雪铺满整个大地,绵延起伏,像一道道凝固了的巨澜,在阳光的映照下,透着分野性的魅惑。
久违的阳光与无比开阔的视野令他心醉,积攒多日的抑郁情绪瞬间释放殆尽,就想呐喊几声,忽闻一阵厮杀声远远飘了过来,凝目望去,在距此约半里远的山麓处,两班人马在那里对阵,看装束,一边显然是明军,而另一边自然是鞑贼。
鞑贼似乎无心恋战,对峙片刻,便朝山道上奔去。
顺着铺满积雪、布满长串脚印的缓坡,朱祁铭一口气跑了下去。
右侧蹄声骤至,朱祁铭警惕地就要拔剑,却见王烈一马当先,率百余名越府护卫已到了距他不足十丈远的地方。
“殿下!”
众人纷纷翻身下马,没命地狂奔过来,围住朱祁铭欢呼雀跃。
“越王殿下在这里!”
一声呼唤惊动了山麓那边的明军,就见明军舍了鞑贼,朝这边疾驰而来。
待离得近了,石峰飞身下马,只见他快步如飞,笑得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殿下,总算找到您了!”
石峰果然逃回了营地!朱祁铭一见石峰,不由得心中大喜。
王烈激动地拦住石峰,“殿下能够脱险,一来是因为殿下英武过人,二来在下也立有小功,要不是在下发现了鞑贼的踪迹,咱们也不能这么快就在这里与殿下相聚不是!”
石峰从王烈身侧绕了过来,冲朱祁铭嘿嘿直笑,“殿下别听王烈吹牛,他虽然眼尖,但行动却没在下快,在下抢先追到这里,见数十名鞑贼立于殿下身后的缓坡上,似在警戒,在下就猜到殿下必在附近,当即率众逼退鞑贼,一直追到了那边山坡下。所以要是论功,在下的功劳比王烈可是大多了!”
王烈一脸的不服,“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石峰无脑,只知像个没头的苍蝇一般,瞎着眼睛四处胡乱搜寻,哪会有什么收获呀?还是在下脑子好使,在下说追着鞑贼的踪迹就能找到殿下,果不其然,终于在这里遇见了殿下!”
“即便如此,那也是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你王烈哪能邀功?”石峰显然在嘴仗上落了下风,当即就切换了话题:“殿下,方才在下为何没看见您?”
朱祁铭也是兴奋不已,嘴上竟失了往日的利落劲,只是回身指了指崖壁那边,却未搭话。
王烈返身将一匹通体黑亮的骏马牵到朱祁铭身前,“殿下,此地不宜久留,咱们最好能在天黑前赶回营地。哦,方才有个护卫逮住了一匹无主的战马,肯定是鞑贼慌乱中丢下的,就让它暂做您的坐骑吧。”
朱祁铭笑着点点头,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回望身后的崖壁,只觉得从那日的坠崖,到今日的脱险,一切都如恍然一梦。
石峰、王烈与两百余名护卫齐齐上马,簇拥在朱祁铭身边,护卫他踏上归程。
朱祁铭策马缓行,心中有分疑惑,移目看向身旁的王烈,“你是如何发现鞑贼的踪迹的?”
“此事还得从殿下那日坠崖说起。”石峰抢先答道:“那日在下不敢辜负殿下的嘱托,也不恋战,召集数名幸存的护卫隐入山中,翻山越岭绕过被巨石堵死的峡谷,重回峡谷后就遇上了哭丧着脸的王烈,大家虽然记挂着殿下的下落,伤心欲绝”
“伤心欲绝?你会不会说话!”王烈打断了石峰的话,“别听他胡说!殿下那么多的大灾大难都经历过了,如下凡的神仙一般,鞑贼岂能伤得了殿下分毫!那日咱们返回营地,传达了殿下的军令,派出哨探一番查探下来,果然在附近发现了大批鞑贼的踪迹,鞑贼得有数千人之众!梁指挥使和唐大人不敢大意,速速集结五千人马于一处,严阵以待。大约一个时辰之后,发觉鞑贼开始撤离。”
一个时辰之后?如此说来,那日斗篷男见明军无隙可乘,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全力查找他这个亲王的下落上?想到这里,朱祁铭的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那晚夜遇斗篷男的情景。
石峰抢过话头:“是啊,幸亏殿下料事如神,否则,唐大人肯定会调集全部人马搬开堵路的巨石,前往事发地救援殿下,要是那样,咱们非吃大亏不可!梁指挥使和唐大人事后也是惊出了一身冷汗。”
王烈接口道:“大军不可擅动,于是大家万分焦急,最后经过商议,决定由梁指挥使一人前往悬崖边探个究竟。没想到凭梁指挥使那样过人的身手,却怎么也下不了悬崖。后来从一个樵夫那里得知,有条绕圈子的远路可通悬崖底下的深谷,梁指挥使就想率三百护卫军循着那条远道寻找殿下的下落,这时京中传来了越府的消息,说户部、工部请殿下速回京商议兵器、粮草等补给事宜,梁指挥使无奈,担心殿下下落不明的消息为京中察觉,只得代殿下回京接洽此事,临行前命我二人查找殿下的下落。”
“说来也怪!”石峰以一声突兀的大叫,打断了王烈的话,“咱们离开营地南行不到四十里就遇见了三十余名鞑贼,那些鞑贼似乎并无敌意,一见咱们就迅速离开,更为奇怪的是,咱们本以为鞑贼早已远遁,不料走出不到十里就又遇见了他们,转眼间他们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此几番下来,终于引起了咱们的怀疑。殿下,那些鞑贼就像是在带路似的,王烈竟然还好意思自称是他起意追着鞑贼踪迹前来此地的,换了任何一个人,谁不对鞑贼的行迹起疑?也就是王烈脸皮厚,这才敢大言不惭!”
王烈颇为不满地哼了一声,“你把话说清楚,谁脸皮厚?你当时不是说要避开鞑贼,少作纠缠么?切!自己无脑,却还不服。也不想想,那十余名鞑贼里竟有一名女子,此事会寻常么?”
“女子?”朱祁铭脸色一凛,脱口道。
“是有个女子,年龄看似与殿下相仿,生得貌美如花,那身装束与我大明女子无异,在下见过她几次之后,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殿下,她该不会是想把殿下的下落告知咱们吧?”
赛罕?朱祁铭想起那日早上赛罕的临别留言,不禁白了王烈一眼,“你想多了!她是瓦剌公主赛罕,正在沿途召集部属,碰巧被你们撞见了几次。”
“赛罕公主?”石峰惊道:“在下听说过她的名字,半年前不是听人说殿下曾在京城陪过她几日么?如此说来,她是殿下的故人!”
故人?朱祁铭撇撇嘴,“不瞒你们,本王坠崖当晚便落到了鞑贼手中,赛罕好吃好喝款待本王,明面上倒是没和本王过不去,不过,一个鞑女,无事献殷勤,会安什么好心!”
王烈一脸疑惑地回望身后,“在下不解,殿下既然落入了鞑贼手中,又是何人将殿下带到了这个地形便利的通道旁?其用意何在?”
何人?用意?朱祁铭掉转马头,眺望此前的置身之地。
方才走了一程,因马速极缓,眼下离那道崖壁应不出里许的距离。看看日影和那道山峦与平野的分际线,朱祁铭终于辨出了这里的大致方位。
“鞑贼原本想将本王掳掠至瓦剌,据说赛罕曾出言阻止,本王当时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如今想来,哼,原来她打着一副如意算盘!你们看,方才鞑贼遁去的那条山道可直达延庆州,赛罕肯定是命她的手下将本王带到此地,等召齐她的部属后,再挟持本王取道延庆州离境,以便到她那个野心极大的长兄面前表功!”
王烈掉转马头顺着朱祁铭的目光望去,仍是一脸的疑云密布,“殿下,是否可作另外一番解读?她命人将殿下带来此地,又亲自引在下等人寻到这里,就是想给殿下一个脱身的机会。”
胡扯!朱祁铭就想厉言训斥王烈,忍了忍,最终淡淡道:“想让本王脱身,犯得着如此麻烦么?”
“嗯,殿下或许误解了人家的好意。”王烈摇着头,眼中有分坚定,“或许她与她的手下担不起私放殿下的罪责,抑或她想保全殿下的体面,甚至还想到了如何才能让殿下十分安全地踏上归程,就精心设计了一场意外。对,明军与鞑贼不期而遇,殿下能够脱身,如今看起来完全是一场意外!”
一派胡言!朱祁铭正待大发雷霆,一眼瞥见山道那边远远现出一道身影来,枣红色的骏马与骑者的一袭红衣赫然入目,似在揭示一道他根本就不愿面对的答案。
“殿下快看,赛罕公主!”
随着王烈的一声惊呼,朱祁铭的一张脸开始变形,心中掠过一道令他深感不适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