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亮了,嘶嚎了一整夜的暴风雪却没有半点减弱的迹象。从窗玻璃望出去,到处白茫茫的一片。和他一同挤在窗户前向外看的虎子惊叫着:“快看,院门前那两棵大树折了。”
暴风雪来得太猛烈了。
他就读的这所小学在大山深处,从一年级到五年级,不到20名学生,都来自附近更深的大山里,距离最近的村落也有20华里远。学校只有一名老师,教室就是老师家的土坯房,上课时,老师总是讲完一个年级的课后,让这个年级的学生做作业,然后去讲另一个年级的课。于是,经常地,在同一间教室内,几名学生听课,其他学生做作业。
他虽然只有12岁,但和其他学生一样,都吃住在学校。放寒假后,其他同学都回家去了,他因为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双双去世,又无其他亲人,寒假开始后,就留在了老师家。和他一同留下的还有和他同岁、同年级的虎子。因为小村另外的三户人家在一年前都已经陆续搬家到外地去了,他们就成为方圆几十里内孤零零的人烟,这让他常常觉得,整座大山只有他、老师和虎子。
空旷的大山让他无法理解世界究竟有多广阔,但每年春天开放的花朵总会让他变得无忧无虑。即便是酷寒无比的冬天,他仍旧能够在冰雪中发现生活的美丽。
寒假期间,老师上山砍柴时摔伤了一只脚,走路需要依靠单拐,老师无法下山去买粮食回来,尽管老师家里的粮食一再省吃俭用,但还是越来越少。昨天晚饭后,老师将米袋里的所有米都倒了出来,还没装满老师家那个最小的碗。老师若无其事地对他和虎子说,自己的脚虽然还没好利落,但将就着能走路了,明天就带他和虎子去50华里外镇上老师的父母家,在那里过完春节再回学校。老师说,那里粮食充足,可以顿顿吃饱饭了,而且镇里人多,热闹。
他和虎子都开始盼望能快一些到镇里去。然而,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把一切都改变了。
中午了,暴风雪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他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看看老师严峻的脸色,他没敢说饿。天渐渐黑了下来,暴风雪似乎更大更猛烈了,他感觉自己再不吃东西,就可能立刻死掉。他发现,虎子手捂着肚子,脸上的表情十分痛苦。他暗想,虎子也一定饿得够戗。
果然,虎子对老师说话了:“我饿。”
老师看了看他和虎子,说道:“忍忍。多喝点水。等雪小点,咱们就下山,去镇里,这点米留着出发前吃。”老师的声音很温和,虎子到水缸里舀了一碗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进去。他也像虎子一样,舀了一碗水,喝进肚里。
老师原来是有妻子的,但因为嫌弃老师家穷,几年前悄悄地离家出走后,再无音讯。老师就没有再结婚,一个人教着这二十几名学生,又要讲课,又要照顾这些学生的日常起居,甚至一些学生的衣服破了,老师都要帮忙缝补。他和其他学生一样,都十分喜欢老师,他觉得老师是老师,更像爸爸妈妈。
在饥饿和困倦中,他和虎子双双睡去。当他被饿醒的时候,又一个清晨来到了,暴风雪依旧疯狂着。
饥饿感更强烈了,他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似乎都粘在一起,被什么揪着、扯着,一阵一阵地疼着。
他太想吃东西了,趁老师没注意,他打开了房门,想抓几把雪吃。他刚刚推开房门,扑面的风雪就将门内的他吹倒在地,房门在风雪中剧烈地开合着,老师立刻冲了过来,一把拉起他,然后努力去关房门。老师费了很大的劲,才把门关好,然后跌坐在门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半天,才对他说道:“不许出去,小心风把你刮走了。”
天再次渐渐地黑了下来,他已经饿得眼睛发花了。三个人围坐在火炕上,眼睛齐刷刷地盯着炕桌上那一小碗高粱米。朦胧中,他的眼前开始出现各种美食:热气腾腾的高粱米饭、白菜土豆汤,甚至过年时吃过的酸菜馅饺子……
暴风雪接连下了四天也没有停。每每他和虎子央求老师把那小碗高粱米做成米饭或者粥吃时,老师总是说:“米先不能动,等暴风雪小一些,下山前再吃,不然没有力气下山。”
第五天早晨,他醒来后,下意识地倾听着窗外,嘶嚎的风雪声让他意识到,暴风雪仍旧没停。他想爬起来,到窗前仔细看看,但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感觉自己再不吃东西,就会马上死掉。突然,他的鼻息间钻进一缕饭香。他以为是幻觉,用力地吸了吸鼻子,饭香味是那么的真实。他抬头在屋内搜寻着、查看着,他首先看到躺在他身旁的虎子,虎子正用和他一样的目光搜索着,他终于看到,饭香来自屋内火炉上那个正冒着热气的铁锅。坐在火炉旁凳子上的老师发觉他和“虎子”都醒来后,将铁锅盖打开,锅内是煮熟的高粱米饭,煮熟的缘故吧,看上去足足能盛满一大碗。
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下爬起身,下了地,来到火炉旁,虎子也和他一样,来到火炉旁。老师看了看他和虎子,问他:“你能不能找到往镇上去的路?”他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老师又问他:“去镇上要经过的那个小村子,你知道吧?”他又点了点头。老师停顿了良久,才再次开口:“你把这些饭全吃了,然后立刻下山,去那个小村找人,告诉他们老师这里已经好几天没粮食了,求他们来送粮、救人……”老师说完,命令似的对他说道:“快吃!”突然,一旁的虎子开口说道:“我也能找到那个小村,让我和他一起去吧!”老师愣了一下,看了看虎子,说道:“这些饭一个人都吃不饱,只能一个人吃,不然没力气到那个小村。”虎子急切地说道:“那让我吃吧,我去。我比他有力气。”老师的脸突然扭动起来,冷冷地对虎子说道:“你从来没一个人去过镇上,你去什么去,好好给我待着。”
虎子的目光黯淡下来。等他狼吞虎咽地将锅里的饭吃空,老师找来绳子将他的裤脚扎紧,又将自己的棉手套、棉帽子给他戴上,叮嘱着他:“千万要认清楚了方向,过九道弯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脚下,无论如何都要到那个小村,哪怕是爬也要爬到……”热腾腾的高粱米饭下肚后,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重新充满了力气。他连连点头,保证自己一定会叫那个小村的人送粮到山上的。
他出了房门,在暴风雪中向山下30华里远的小村踉跄着赶去。
他连走带爬地赶到小村时,已经是当天深夜一点。小村的村民听了他的求助,立刻召集人,上山送粮。但暴风雪突然更加猛烈,不要说走路,人在室外连站都站不住,送粮的村民连滚带爬地出了小村还不到2华里,就用去了两个小时,不得不返回小村。
又三天后,暴风雪终于小了一些,小村的村民带着粮食赶到山上的老师家时,发现老师和虎子已经双双死去。
这是不久前,我的一个朋友对我讲起的故事,朋友告诉我,这个故事发生在18年前,他就是故事中的孤儿。朋友说,他师范大学毕业后,成为教师的第一年,他曾回到山上那所学校,但学校早已经不在了,只剩下空空的房架子。他去给老师和虎子的坟头添了土,并且找了一块木板,为老师和虎子立了一块墓碑,上面只写了一句话:尊敬的老师和虎子父子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