漪竹的枝干只得胳膊般粗细,三三两两成簇直冲天际,顶头长了茂密成团的枝叶,叶子不似人界那般的纹路,而是一圈一圈的,就像是水中涟漪一半,茂密繁盛的树叶一片接一片,一团接一团,遮挡住了倾斜而下的月光。
此时此刻的漪竹林,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璟流今日有些沉默,进了漪竹林后,一直走在阿媚的前方。
阿媚与明渊并肩行走,她手中拿着漪竹之眼,不停地打量周遭。这还真的是她第一回用漪竹之眼,也是这般清晰地观看漪竹林,与之前摸黑乱走的情形截然不同。
“也不过如此,跟书里画的没什么区别,跟人界的竹林有五六分相似。”约摸走了片刻,阿媚发出如此感慨,对漪竹林算是失去了兴趣。
明渊说道:“不然你还想它长得怎么样?”
阿媚说:“想象总是美好的。”似是想起什么,她又道:“说起来,我有个疑问。漪竹林里就没出现过好奇的妖吗?在漪竹之眼没出现之前,会有好奇的妖点火看看漪竹长什么模样吗?点了火后,漪竹当真会闻火而动迅速结成天罗地网捕食一切活物?”
“天大地大,你能想象的都发生过,你不能想象的也发生过。”一直沉默的璟流忽道。
明渊则轻笑一声,说:“莫要想些乱七八糟的,漪竹林开不得玩笑,也闯不得祸。”
阿媚嘀咕地道:“我也没说我想做什么,我就是问问,问一问而已。”
一行三人走了两刻钟,并不曾寻到幻兽的踪影,阿媚有些不耐烦了,说道:“走了这么久都没有幻兽的气息,这儿也没见着幻兽留下的踪迹,估摸着幻兽早已离开漪竹林了。璟流,你有察觉到幻兽的气息吗?”
“你不是有惊鸿扇吗?”
阿媚这才想起来,从乾坤袋里摸出惊鸿扇,随后又摸了摸身上,没找到水葫芦。明渊身上还有个酒壶,里头还有半瓶酒,正要递给阿媚时,阿媚已经爽快地往扇面吐了一口口水。
明渊收回酒壶,只觉自己的这个徒儿有时候当真是……有些过于豪爽了。
“还是漪竹香!”阿媚眉头不由皱起,她道:“幻兽此刻就在漪竹林中,想必是它隐藏了自己的气息。真是狡猾之极!有本事就别出来,有本事就别用幻术!上次居然敢欺骗我的感情,别让我抓着你!”
一顿,她又道:“啊,我想到一个法子!既然漪竹林见光必拢,如今幻兽又身在漪竹林,不如我们此刻先离开,待出去后在往漪竹林里扔火,如此一来,无需我们动手,幻兽便死无葬身之地。”
明渊立即反对:“不成。”他严厉地道:“此时身在漪竹林不止我们几个,来夜观漪竹的还有不少男妖女妖,怎能因为一己之私而伤及无辜?”
阿媚讪讪地道:“我以为今天来漪竹林的人就只有我们几个。师父说得对,是阿媚鲁莽了。”
“阿媚。”璟流忽然唤道。
“啊?”
“把手给我。”璟流不紧不慢地道:“幻兽就在附近,你抓着我,若你不小心中了幻术我拉你出来。”
阿媚不太愿意,觉得丢脸,平日里打架都是她带头冲的,向来只有她保护别人的份,如今自己得由别人护着,这种心理落差让她迟迟不愿伸手。
璟流不言一发,耐心地等她想通。
她说:“我……我还有师父呢。”
明渊也道:“不必劳烦仙君了,在下修为虽然不及仙君,但护住徒儿之力还是有的。”
璟流微微挑眉,却道:“幻兽之羽已不在阿媚身边,算起来,你遇见幻兽已有两次,统共也只中了两次幻术而已。”
“……啊哈哈哈哈,幻兽忒狡猾,忒奸诈……”阿媚麻利地搭上璟流的掌心,嘴里说:“遇到幻兽的时候,你不用分心在我身上。”她再差也不会是拖累人的那一个。
璟流含笑道:“遇到幻兽时,你可以在一旁协助我。”
五指慢慢收紧。
“走吧。”
待抓了幻兽之后,一定要好好修炼,起码修为要再提高一些,总中幻兽的幻术委实丢人!丢人!阿媚边走边想,并未察觉到璟流的掌心越握越紧。
此时若无明渊,若无幻兽,再将漪竹林破个大洞,让月色缓缓洒下,当真是良辰美景佳人在侧。
可惜天不尽人意,不过如此也很好,他似乎很久没有牵过他徒儿的手了。
左前方忽有黑风卷来,也不知是漪竹林里的何等妖物,璟流空出的一只手微微捏了仙决,无声地解决。阿媚忽道:“刚刚好像起了风……”
璟流道:“错觉而已。”
阿媚再次细看,漪竹林静若无人,想来的确是错觉,遂不再开口。
璟流牵着徒儿的手,左一只妖物,右一只妖物,皆解决得无声无息。明渊只道:“怪了,听闻漪竹林走得深,便有不怀好意的妖物。”
“兴许是被幻兽吓走了吧。”璟流说话间,又悄无声息地将五十步开外缠在一株漪竹上吐着红信子虎视眈眈的青蛇给打下。小青蛇觉得自己被打得略冤,它都没攻击呢,就是有个念头而已,还没有动作就被打成半残了,不要太虐。
璟流闲庭信步地行走在漪竹林里,牵着徒儿的手,心情莫名的好,还温柔地问了阿媚一句:“你饿不饿?”仿佛不是来捉幻兽的,而是来踏春的。
“还好。”
璟流说:“今日在外面闲逛的时候,我买了几样小吃食,都揣在袖袋里。你若饿了,我拿出来给你吃。”
阿媚轻咳一声:“算了,这个时候也没心情吃东西。”话音落后,眼前倏地一黑,阿媚先是微怔,随后只听明渊道:“漪竹之眼的时间到了。”
四周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阿媚什么都见不着,只能感受到璟流手掌传来的体温。而就在此时,幻兽的气息蓦然间变得强烈,仿若近在咫尺!阿媚低声一喝:“幻兽来了!”
漪竹林漆黑幽深,半点光亮也见不得,阿媚只觉耳边风声顿起,不过是弹指间的功夫,璟流与幻兽已经过了数招。阿媚想要帮忙,然而她最擅长的火此刻是半分也用不上,只能依靠感觉跟着璟流走。
慌乱间,手中的惊鸿扇掉落,阿媚也无暇兼顾了。
“阿媚,你跟明渊先离开。”璟流松开阿媚的手。
明渊察觉到璟流声音里的不对劲,一把扣住阿媚的肩膀,直接往漪竹林外奔去。待阿媚与明渊都离开后,璟流冷声道:“你不是我的对手,将他放了。”
幻兽轻笑:“是呀,我不过是区区幻兽,又哪里能当三十三重天的神君的对手?我向来有自知之明,所以才特地守候在此等待神君与神君的这位仙友,名字好像唤作灵安仙君?修为倒是不错,只可惜呀,心魔太重。不知神君可有兴趣知道你这位仙友的心魔?”
灵安仙君虚弱地道:“丹华,你不必管我,此等凶兽若不解决必是人界大患。”
“仙君是怕我说出你的心魔吧……”
“……你住嘴,咳……咳咳咳咳咳。”
“啊……”倏然,幻兽惊叫一声,没想到璟流的攻击来得如此猝不及防,“你……你就不怕我杀了他!”与此同时,灵安仙君亦痛苦地呻吟出声。
“你杀了他也无妨,本神君便再聚灵安仙魂。当神仙的,从不在意生死。本神君天不怕地不怕,尔等兽类又岂能威胁于我?”他猛然一喝,袍袖间有罡风乍起,直击幻兽。
幻兽匆忙躲开,璟流趁势夺回灵安仙君。
“你不在意他的生死,那你的徒儿呢?”就在此时,耀眼的白光从幻兽身上蹦出,本是平静无澜的漪竹林倏然间响起了“嚓嚓”“嚓嚓”“嚓嚓”的声音,纹丝不动的漪竹张开了狰狞的爪牙,像是长了双足似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在移动着,在迅速地聚拢。
而此时幻兽早已化作一到白光消失得无影无踪,漪竹林间只留下它大笑的回音。
“丹……华……快……走……”一株漪竹的爪牙咬住了灵安仙君的大腿,本来就受了重伤的灵安仙君胸口一闷,吐了口血出来。
“别吵。”
仙决一出,璟流直接砍断漪竹,他腰一弯,背起灵安仙君,走没两步,却见返回的阿媚与明渊。阿媚面色凝重地道:“前方无路了。”
妖风大作,漪竹像是活了过来似的,一寸一寸地向四人靠近,“嚓嚓”声在寂静的夜里愈发嘹亮诡异。
漪竹移动的速度太过迅速,不过是说话间,漪竹林内的天罗地网已然结成。此时阿媚也不管不顾了,直接点了火把,擎在手中,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漪竹林登时明亮起来,四周张牙舞爪的漪竹抽丝剥茧般的形成一条一条锋利又坚韧的长条,带着森冷的寒光,刹那间,犹如群魔乱舞般,锋利的长条直勾勾地向它们冲来。
而与此同时,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从远方传来,是今夜游玩漪竹林的妖。
璟流看了阿媚一眼,阿媚恰好与明渊对视,他移开目光,当即结印,一层坚固的光圈瞬成。漪竹长条似箭,像是发了疯那般蜂拥而上,无数密密麻麻的长条刺向光圈,紧密地包成了一个黑色的圆形。
“破!”
一声轻喝,长条碎成齑粉,妖风顿止,漪竹林内陷入死一般的平静。
阿媚问:“……好了?”
话音未落,“嚓嚓”声再次响起,远处的漪竹再次张牙舞爪地靠近,比起头一回,还要更为迅猛。“简直没完没了,来呀!都过来!一把火烧得你们连爹妈都认不出!”
阿媚双眉一挑,指尖火光喷涌而出,靠近光圈的长条都烧成了灰烬,剩余的却是不敢靠近了。
“现在要怎么办?”言语间没有惊慌和紧张,阿媚此时此刻镇定极了,只觉人生能有一场这样的冒险也是极其不错的。她摩拳擦掌地道:“我把整个漪竹林都烧了,如何?”
“漪竹太多你烧不完,且太耗费修为。”明渊道。
此时,璟流开口道:“东南方的冠盖受日光照耀最多,也是最为最为薄弱的一处,待会我破开裂口,阿媚你与明渊立即带我的友人出去。”
“好!”
璟流再度施法,破了三回长条的攻击后,方抵达目的地,不由分说,便立即开始凝聚仙气,掌心有一股雄浑的能量渐生,随一声轻喝冲破长条,冲至冠盖,相碰的刹那,林间地动,冠盖轰然破开了一个大洞。
“就是现在!”璟流喝道。
阿媚与明渊一人扶起灵安仙君的一边,迅速飞出又在慢慢聚拢的洞口。临到洞口时,阿媚回首问道:“璟流,你呢?”他面上因她此话多了抹温和之色,道:“你先离开,我稍后就来。”
说罢,他的身影再次消失在漪竹条中。
阿媚与明渊还有灵安仙君落地。
月色下的漪竹林密不透风,入口也早已消失,里头隐隐能听到不同的惨叫声。明渊当即道:“阿媚,你照顾灵安仙君的友人,为师也进去救妖。”
“师父……”话还未说完,明渊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阿媚的视线中。
此时灵安仙君睁开眼,猛地咳了几声,见到阿媚时他神色怔忡,久久才从干裂的唇里蹦出一句:“我……没大事,自己调息便可,你去帮……”一顿,“你师父吧。”
阿媚上下打量着他,道:“你受了重伤,不宜一人留在此地,我应承了师父照顾他的友人,便不会食言。”尽管她此时也很想进漪竹林帮忙,可是不能。
灵安仙君看着她,半晌,却轻轻摇头,似乎想说什么,微微张嘴,最后却又重重闭上。
阿媚的心思都在漪竹林内,并未注意到灵安仙君的欲言又止。直到一刻钟后漪竹林内毫无动静,阿媚心里有几分着急,扭头一望,只见灵安仙君幽幽地看着她,她顿觉尴尬。
“呃……你也是上仙?”
灵安仙君虚弱地回道:“是。”
“你仙号是什么?说不定我有听过。”
灵安仙君眼皮子轻抬,瞥了眼漪竹林,说道:“你不可能听过。”随后,又猛地咳了几声,眼皮子一合,直接靠在一株树上。阿媚见他不说话了,心里反倒是踏实了些,开始全神贯注地盯着漪竹林。
终于,漪竹林有巨大的声响传出,耀眼的光芒冲破九霄,照亮了漆黑的夜空。
两道熟悉的身影飘出,身后还有一堆数不清痛苦呻吟的妖,甚至还有一只熊妖已经虚弱地现出原形。阿媚心中一喜,立马迎上,喊道:“师父,你没事吧?”
两人异口同声地道:“没事。”
话音一落,明渊与璟流互望一眼。璟流摸了下鼻子,轻咳了一声,随后跃上半空,双掌间凝聚仙气,一个混沌的光球慢慢聚集而成。
光球带起的风令他的袍袖翩飞,垂落的乌发也随之飞扬。
阿媚愣道:“璟流,你在做什么?”
明渊道:“他要毁了漪竹林。”
“毁了漪竹林?”阿媚眉眼一挑,飞身而上,与璟流并肩而立,她笑吟吟地说道:“我也来!”
“行,你守在入口前。幻兽还未离开漪竹林,以幻兽的修为,虽然身中剧毒,但漪竹林未必能困得住它。”听到此话,阿媚问:“幻兽何时中了毒?”
璟流沉默了下,只道:“它逃离时,我给它下了毒。”
“什么毒?”
打从那时起,他便毒不离身。璟流不愿多提,道:“时间紧迫,你下去准备吧。”
阿媚应得爽快:“好!我守在入口,这一次绝对不会放过幻兽!”
待阿媚下去后,璟流敛去所有神色,飞到漪竹林的正上空,双掌一推,混沌的光球宛如轰雷一般在漪竹林内炸响,轰隆隆,成竖的白光波浪般绵延开去,漪竹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消失,只剩入口那几亩地时,冷不丁的,一抹黑风拔地而起。
阿媚指间泛出红光,冷冽地道:“欺骗姑奶奶的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去!”
一条火龙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住了黑风,“轰”的一声,密密实实地裹住了幻兽。与此同时,整个漪竹林也被夷为平地,热闹的夜再次恢复平静。
璟流缓缓落地,明渊也大步走前,阿媚散了火光,现出了焦黑的幻兽。
阿媚重重地踩了它一脚,心里还是难以泄愤,哼道:“不是很会逃吗?有本事这一次你再逃呀?这回可没人帮你解开封印了,我傻了一次第二次就不会再傻了!”
幻兽浑身上下都是烧伤,只有半只眼睛是好的,此刻正用乞求的目光看着阿媚。
“你这么看我也没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说起来你干的坏事还真不少,竟然都诬蔑到姑奶奶身上来了!若非我冰雪聪明且明察秋毫,跳进黄河洗不清。以前你的坏事不跟你算,现在我们一笔一笔地算,两次幻境,偷我乾坤袋,杀了少阳派的两条人命,加上诬蔑我,命就不留给你了,我也不打算送你回少阳派,魂飞魄散才是你应得的下场,免得去了少阳派又欺骗哪个无知少女。”
她正要动手灭幻兽时,冷不防方才还是奄奄一息的幻兽猛然跃起,直扑明渊。
“师父!”
比声音更快的是阿媚的身体,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便扑向了明渊。明渊一手揽过阿媚,另一手长剑倾出,刺穿了幻兽的身躯。他无奈地道:“你扑什么扑,难不成为师还没自保能力?”
阿媚道:“我……我知道,我就是……就是害怕。”之前有一回她闯了祸,遇上比她修为高的九尾狐妖,明渊为了救她受了重伤,险些丧命,明渊受了重伤那段时日,阿媚一直侍候在榻边,瞧着师父虚弱之极的模样,心中便十分愧疚,也是那时起,没那么爱在妖界里找人打架了,不过从此阿媚便有阴影了,生怕哪一回她师父会因为她闯下的祸而丧命。幻兽是古籍所载的,虽已奄奄一息,但狡猾非常,她不得不提心吊胆。
“下次不许了呀,不知该怎么说你好了。”说着,明渊看了眼光秃秃的苍南山,又叹息道:“为师还得想想如何向你父王交待,你在外头好好历练,莫要再闯祸了,这些受伤的妖为师先领回去治伤,幸好这一回死伤不多,不然也无法向你父王交待了。”
明渊拍拍她的肩,又对璟流拱手作揖。
“这次有劳仙君了。”
璟流不轻不重地应了声。
明渊默念仙决,地上躺得七零八落的妖随之而起。阿媚瞅了下,方才那只虚弱得打成原形的熊妖转了转眼珠子,幽幽地看了她一眼。阿媚摆摆手,用心良苦地说道:“好好养伤,危险的地方以后别乱去了。”
熊妖扯了扯嘴,笑容端的有些难看。
明渊离开后,阿媚瞅瞅夷为平地的漪竹林,又瞅瞅不远处半躺在树下的灵安仙君,她指着灵安仙君,道:“师父,这位上仙要如何安置?”
她微微侧首,未料却迎上璟流铁青发黑的脸色。
“我自会安置,你顾着你自己就好。”他背起灵安仙君,又说:“我回仙界一趟。”说罢,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色里。阿媚嘀咕了声:“刚刚还是好好的,突然间生什么气呀……”
阿青拿着扫帚,清扫着灵安仙殿,外头卯日星君已然当值,仙光腾腾。有小仙路过灵安仙殿,颇为友好地与阿青打了招呼,拉了拉家常:“你家仙君回来了没有?”
阿青笑容可掬地说:“回小仙的话,还没有。”
“能得神君青睐,当真是福气呀。”小仙感慨地说,瞧了眼阿青,又笑道:“你们仙君也是长情,好好的仙法不用,非得让你们用人界的扫帚。”
阿青笑容不减:“我们仙君习惯了。”
“哎,不叨扰你了,我还要仙务在身呢。”
“小仙慢走。”
阿青重新拿起扫帚,继续清扫。灵安仙殿内起得最早的就是他,等他扫完仙殿后,其他灵童才陆陆续续地起来,开始擦窗子,擦桌椅,去春仙园里摘几段新鲜的桃枝,整整齐齐地放进青花白底的仙鹤假寐纹案花瓶里。
灵安仙君不在,一众灵童做完这些事儿后便无所事事。
阿青检查完毕,坐在庭院里发呆,其余灵童凑前来,四五人围着圆桌而坐。有灵童笑嘻嘻地说:“仙君都下界好长一段时日了……”
“阿青,你在仙君身边待的时间长,给我们说说仙君的事情吧。仙君是不是从人界里修仙上来的?”
阿青不冷不淡地说:“我们尽忠职守便好,其余事情不必知道。”
其余灵童只好悻悻散去,阿青又发呆了一会,正要起身的时候,倏然间仙殿内仙光大作,不过是眨眼间便化作一道白光冲进殿内,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威严低沉的声音。
“不得允许,谁也不许进来。”
阿青愣了下,随后才反应过来声音不是他们家仙君的,不过这道声音他也熟悉,以前丹华神君还未登上三十三重天时,偶尔会带着他徒儿过来灵安仙殿。其他灵童感受到了仙光,匆匆过来,阿青清清嗓子,道:“仙君归来,需闭关修炼,你们守在殿外,不得吩咐,任何人也不许进来。”
“……是。”
阿青亲自守在门外,不敢有所松懈。方才听神君的声音,似是比平常要冷冽一些。直到卯日星君驾着鸾车经过灵安仙殿时,寂静的殿内方有了声响。
门被推开,出来的是丹华神君。
阿青施礼:“见过神君。”
璟流道:“你们仙君并无大碍,若灵安问起,便说我去琅嬛阁了,稍后便回。”“是。”
璟流乘云而去,及至琅嬛阁,将守门的小仙吓了一跳。
“不……不知神君大驾,有失远迎。”
璟流摆摆手,道:“无妨,本座只是心中有惑,特来琅嬛阁查阅古籍,此事不必惊动天帝。”
小仙应声。
璟流回到灵安仙殿时,夜色已然全黑,灵安仙君坐在桌前,手中持杯遥遥对他一举,随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重新倒了一杯,手指轻轻推前,道:“来喝一杯吧。”
璟流仰脖喝光,酒杯搁下时,一滴也不剩。
灵安仙君说道:“知你千杯不醉,但也不敢给你多喝了,想必神君此时心早已飞到人界了。”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浅酌数口,又叹了声:“本仙君原想被你连着差遣几回,下回见到你肯定要跟索取几样法器的,没想到被你救了一回,算是扯平了。神君下回要是还有什么差遣我的事情,记得早点跟我说。”
微微一顿,他看了璟流一眼,又漫不经心地问:“你去琅嬛阁查幻兽的事情?”
璟流道:“你可记得三百多年前我与上古凶兽的一战?”
漫不经心的神情顿时敛去,灵安仙君正襟危坐,问:“幻兽一事与当年有关?”
“当年天兵天将众多,死去的仙君也不计其数,即便我最后将它封印在黑海水牢里了,可直到今日也不知它就是何方凶兽,古籍中从未记载过,但是当时我们却没有想到一事。”
灵安仙君面色凝重:“你是说当初我们之所以不知它的真面目,是因为它用了幻术?”
璟流颔首。
“古籍曾载,上古有蜃龙,极擅幻术,可以假乱真。”
灵安仙君恍然,道:“难怪当初从凶兽身形样貌完全找不到任何记载,不过它再擅长幻术也无用,如今它已经在黑海水牢内万劫不复。”他松了口气,又道:“多年的疑惑总算是有了答案。”
璟流却说:“只是我的一个猜测,是真是假也无法定论。”
灵安仙君笑:“其实是真是假都无所谓了,难不成为了证明还去把黑海水牢打开来瞧瞧么?你如今虽贵为神君,可黑海水牢是盘古劈天地时便有的,你要真打开,必定要耗损半生修为。”
“对了,”璟流道:“过段时日你向天帝举荐一个散仙。”
灵安仙君微怔,问:“是妖界里的那一位散仙?”
璟流淡淡地道:“嗯,我瞧着他资质甚好,若能为仙界所用,也是个仙才。天帝求才若渴,到时候估摸会派人去打听,你留心着,若是他答应了,你在天帝面前给他说说好话,”一顿,“我飞升神界前,常听开阳星君说缺个帮手。”
“开阳星君司武,掌管天下武曲星,习武的一来就动手,他那边的仙府一天得打上好几回的架,若得个称心如意的帮手,开阳星君恐怕梦里都能笑出声来。虽然忙了些,但是个好仙职。”
“嗯,到时候你照看着点。”
璟流起身离去,走至门边时,灵安仙君忽然喊道:“丹华。”
他回首看他。
“你……不问漪竹林里的事情?”
璟流说:“你我多年交情,你知我从不奉行为仙者无欲无求这一套,凡事只求对得起本心,其余之事顺其自然。”
阿媚回到少阳派后,直接找上虚寂掌门。
“掌门,给你。”她递上一个巴掌大小的锦盒。虚寂掌门瞥了她一眼,问:“是何物?”说着,打开了锦盒,这不打开还好,一打开虚寂掌门长满花白胡须的脸皮就抖了下。
锦盒里赫然是一只眼珠子。
“是幻兽的眼珠。”她解释说:“本来我是想捉回来再次封印在迷雾之林的七棱古井里的,然而幻兽忒狡猾,与我们交手时一没留神就被打死了,如今已经魂飞魄散,所以我只好抠了只眼珠回来给掌门交差。”
“呵……呵呵……”虚寂掌门面皮又抖了下,让侯在一旁的天旻将眼珠收走,又说道:“以仙君之力,我们少阳派肯定信得过的,凶兽已灭,也是件好事。”他抬眼又看了下阿媚身后,问:“仙君没与你回来?”
阿媚道:“师父有仙务在身,说是缓几日再下界。”
虚寂掌门抚了抚须,道:“仙君仙务繁忙,还能抽空指点我们少阳派,当真是少阳派三生修来的福气。”
阿媚向来不喜欢这种客套的场面,心里头有点不自在,便说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幻兽一事已了,替补弟子一事我也不会食言。掌门若是没有其他事情,我便先离开了。”
她拱手道:“告辞。”
阿媚离去后,虚寂掌门抚须道:“仙君的这徒儿脾性倒不像是仙界的做派,也罢,天旻。”
“弟子在。”
“你去好好安排仙君徒儿的衣食住行,依我所看,他们在少阳派留不久,我们少阳派尽心尽力便可。”且当供奉两尊大神了……
最后一句话虚寂掌门没有说出口。
他惆怅地叹了声。
云川和蓝松见到阿媚时,两人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蓝松拉着阿媚,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幸好你还是回来了。之前多亏你教我如何修炼,我第三关才能成功通过了。哎呀,之前都没想过自己能成为少阳派的弟子呢,实在太开心了。”
云川没见到璟流,眼睛亮得似有星辰。
“阿媚,妖界好玩吗?”
“好玩,下次带你去。”
“当真?”
“自是真的,这个骗你做什么?”阿媚摇头,无奈地道。
云川之前还因阿媚跟璟流去捉幻兽没带他去而满腹委屈,如今听到此话,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言为定!”蓝松与阿媚又说了好些话,末了才提起璟流。
阿媚说:“他回仙界了,过几日才来。”
蓝松点点头,打从直到璟流是上仙后,她原先对璟流的敌意消失了不少,取而代之是敬畏。活了这么久,她还是头一回见到活的神仙呢。
云川听到璟流还回来的消息后,眼神顿时有几分失望。
真是巴不得他永远别回来了。
“阿媚,你刚从妖界回来,一路奔波的肯定累了,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找你。”云川留意到阿媚脸上的倦色,不敢拉着阿媚多说了,给蓝松使了个眼色,两人便走开了。
阿媚夜里在苍南山与漪竹一战,随后赶回少阳派,已有一日一夜不曾合眼了,她打了个哈欠,倒塌便睡。阿媚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修为大增,明渊与璟流都不是自己的对手,恰逢妖魔,她左手持剑右手施法,劈里啪啦,火光带电,两位师父像是小媳妇儿一样被她护在羽翼之下,她铲除妖魔,大笑:“从今以后,由姑奶奶我护着你们。”
说着,她春风得意地扭头,想看两位师父的表情,眼角余光一瞥,却是见到远处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目光比夜色还要深邃。
翌日天还未亮,阿媚便已起身。
少阳派给她安排了一个单人的房间,明亮宽敞,比她在长安城住的上房还要舒坦。她打水洗了把脸,整个人顿时清爽不少。脸干脆利落地一擦,她伸手拽过挂在屏风上的红衣,正准备穿上的时候,发现一旁的衣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套新衣裳,都是象牙白的颜色,纹案不一,一套是青花缠枝,另外一套吉祥云纹,样式剪裁简单大方。
不就是少阳派弟子穿的衣裳么?
就在此时,起身时忘得七七八八的梦境倏然窜入脑中。
妖魔惨败,她春风得意,还有远处林间那一双幽深瘆人的眼睛,以及若隐若现的衣裳……阿媚仔细打量手中的两套衣裳,自言自语地道:“似乎有点像?”
她笑了声,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少阳派也没待多长时间,梦里竟也出现少阳派的人了。”她摸了摸,“质地倒是不错,穿穿也无妨。”
阿媚梳妆完毕,推门而出。
她住的房间离云川和蓝松的房间都有些远,分在东北方的小院里,不过景致倒是不错,初晨太阳还未升起,山间烟雾缭绕,一眼望去,只觉心神平和,气息吐纳都如此宁静。
阿媚头一回觉得少阳派不错,委实是个适合修行的地方。
她盘腿坐下,闭目凝神,天地间变得广阔无垠,山林间的风声,水声,鸟声清晰入耳,还有一道轻微的呼吸声……她倏地睁眼,不远处正有一道带着仙光的身影缓缓落下,直接向她行来。
一见到璟流,阿媚便想起在妖界里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天将亮时璟流阴沉铁青的脸色。
“师……师父,早。”
“不早了。”他看了她一眼,又道:“今日是我第一日授课,一众弟子已到,就差你一人。”阿媚不由一愣,问:“啊?今日就开始授课?怎地没人告诉我?”
“应该是你住得远,来不及通知,走吧。”说罢,璟流转身,踏上仙光。阿媚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跟去。璟流飞得不慢,阿媚始终跟不上,一直落后一寸的距离。
她若有所思地抬眼看了看,嘴巴轻轻抿上。
宽阔的广场上,这一届的新弟子除了阿媚之外已经齐聚,在广场上等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少阳派今年招收的弟子不多,第三关考核时,钟林还稍微放了水,如今加上阿媚,也只得七名。
除了云川之外的六人皆精神奕奕,半点不耐之色也没有,尽管第一堂授课来得如此突然,昨天大半夜的还未来得及消化成为少阳派弟子的兴奋,钟林便立马来通知次日上课的消息。
云川嘀咕:“好端端的授什么课,估计又不知道在打什么坏主意。”
蓝松站的位置离云川近,他的嘀咕一字不落地听进耳里。她说道:“给我们授课还能打什么坏主意?云川你对璟流上仙有偏见,我看这些时日上仙人还是挺好的,处处维护着阿媚,没有你说得那么不堪。”
“你什么都不知道便不要开口。”
“我是不知道,可是阿媚都喊上仙一声师父,天大地大除了爹娘之外还有谁能比师父亲?阿媚对璟流上仙都没有敌意了,你怎么还抱有敌意?你不是要认阿媚为主么?现在璟流上仙是她师父,你不应该爱屋及乌吗?”
“你……”
蓝松的一番话让云川哑口无言,他咬咬牙,说道:“不!我不要爱屋及乌!是阿媚没有看清他的真面目!”
“你怎么这么固执!朽不可雕也!”
“你管我朽木还是好木,总有一天我会让阿媚看清璟流的真面目!”
蓝松与云川争吵的声音稍微大了一些,钟林立马喝道:“云川,蓝松,不得说话!身为少阳派子弟,第一件事便是得有耐心,修仙之人无耐心又怎能成仙!”
蓝松立即噤声。云川慢慢垂眼。
钟林搓搓手,眺望远方,心里有几分小小的期待,打从晓得璟流身份后,立马鞍前马后的,恨不得时时刻刻能出现在上仙的面前。昨天夜里上仙来得突然,他还在睡梦中便惊醒。上仙吩咐说明日开始授课,让他通知新弟子时,那一刹那他的心是飞起来的。镇妖塔外,上仙出手诛妖,不到半招便制服了那一条差点杀了他的蛇妖,单是这一点便足以让钟林佩服得五体投地。上仙一吩咐,他便屁颠屁颠地去通知这一届的新弟子了,走路时亦是满面春风。
他正要去通知阿媚时,却见璟流上仙飘落在阿媚所歇的院落里,他倒也知趣,脚步一拐便离开了。
如今上仙与阿媚迟迟未出现,钟林也不急,只吩咐一众新弟子耐心等候,仙君与阿媚前不久才诛灭了幻兽,休息久一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钟林挺直胸膛,又道:“都站好来,别有气没神的。”
不多时,璟流与阿媚也到了。钟林当即上前,作揖道:“上仙。”璟流微微颔首。此时,蓝松冲着阿媚招招手,“这里这里。”
阿媚见在场的少阳派子弟都与自己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心里头不禁觉得新奇。她在妖界里,她师父教授她仙术时,是一对一地教,加上是妖界公主的身份,二十年来身边也没什么小伙伴,现在瞧七八个人齐刷刷地站着,她顿时就来了兴趣,三步当两步便走到蓝松身边。
钟林恭恭敬敬地道:“上仙,可以开始授课了。”说着,他也不离开,往新弟子队伍一站,仰着脖子,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样。
璟流手掌一伸,一把长剑赫然出现,他道:“我未成仙时,也曾在人界修仙,自创了一套剑法,不仅能修生养性,而且还能稳固基础。我只演练一遍,你们看清楚了。”
言罢,璟流反手一握,长剑似光,一套剑法下来,教人看得目不转睛。
剑入剑鞘。
他吐纳气息,声音平静地说:“你们都练一遍吧。”说着,又看向阿媚,道:“你气息不稳,练此剑法亦能固本培元,有利于你修为的增长。”
“好!”
阿媚记性不差,又有基础在,招式记得一分不差,一套剑法下来,与璟流的相比更有自己的特色。最后一招耍出,她眉眼带了笑意,问:“师父,你看我练得如何?”
“不错。”
阿媚正想说什么,璟流已经走向蓝松,道:“此处不对,双肩抬高。”
“这样吗?”蓝松小心翼翼地问。
璟流颔首:“对。”得到璟流的肯定,蓝松开心极了,随即挑了个剑花,来了一招鲲鹏展翅天地虹光。璟流略微沉吟,又道:“钟林,你与蓝松一组,云川你与……”
璟流看向云川身边的男子,男子主动道:“我叫闻人烨。”
“你与闻人烨一组,两组对决,哪一方的剑先掉落便是输。”
四人里头,云川的实力最高。这一点,蓝松心知肚明,她晓得钟林不是云川的对手,也知以自己的实力,云川绝不是放在眼里,他若要赢,肯定一开始就会盯着钟林。于是乎,对决一开始,蓝松就实行防守政策,不停地扰乱云川,护着钟林。
刀光剑影里,其余人看得目不转睛。阿媚觉得有趣,倒也看得认真。
就在此时,蓝松一直没有留意的闻人烨倏然挥剑而来,蓝松眼尖,立马跳到钟林身侧,伸臂一挡,未料闻人烨蛮力如斯,她整条手臂被震得发麻,虎口一松,剑“咣当”一声掉落。
璟流道:“云川组胜。”
他看向蓝松,一字一句地道:“不管什么时候,最要紧的就是护住自己,在此前提下,你才能有保护其他人的资本,否则一切都是枉然。”
他敛去神色,说:“今日到此为止。”
璟流离去后,钟林也离开了,其余弟子也陆续离开了广场。蓝松一脸沮丧地坐在台阶上,捂着两颊,说道:“都怪我方才顾着云川,没注意到闻人烨。现在可好了,第一堂课就被骂了。”
她抽了抽鼻子。
云川瞥她一眼,说道:“谁让你顾着我?你不守着,我也不会为难你。你刚才若真想赢,就应该让钟林直接去对付闻人烨。”
“我……我没有想到。”蓝松吸吸鼻子,眼眶都红了。她这人就怕被骂,本来还想好好学习修仙之术的,难得有上仙教导,如今头一天就被骂了。
蓝松心酸死了,她可怜兮兮地问:“阿媚,上仙以后会不会觉得我太笨了?不肯教我了?”
阿媚心不在焉的,蓝松又喊了她两声,她才反应过来:“什么?”蓝松重复了一遍,阿媚嘴巴抖了抖,道:“你放心吧,不会。”
她之前还想着他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呢,原来是因为这个,真是的,直接跟她说不就好了吗?绕这么大的一个弯子,敲山震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