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少阳派后,璟流的长剑入鞘,挂在背后。
两人今日都穿着鲜艳的衣裳,如今来夜探少阳派,自是不好这么光明正大,怎么着也得有做偷鸡摸狗之辈的觉悟。所以两人都换了一身夜行衣,临到少阳派的结界前,才蒙上了面。
“今夜风大,方才让你受累了。”
阿媚认真地说:“嗯,是有点累,你御剑术不过关。”
璟流一副痛定思痛的模样,说道:“是我学艺不精。”说此话时,他不动声色地扬腕,一道细微不可见的冲击力直击夜空,天庭里的灵安宫内发出一声惨叫。
灵安仙君捂着脸,“哎哟”了一声,迭声道:“丹华忒无耻,说好不打脸的。”
一旁的灵童暗自腹诽:偷窥被正主抓个正着,打脸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好吗?不过腹诽归腹诽,灵童还是相当尽忠职守的,他劝说道:“仙君,您这般窥探三十三重天的神君,不觉得有点……有点……不要脸吗?”
灵安仙君拍手称道:“对,丹华忒不要脸,学艺不精,他堂堂一法力无边的丹华神君,竟然敢这么厚颜无耻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就该给那群崇拜他的小神小仙看看,瞧瞧他追徒儿的模样,也是没谁了。”
灵童暗自叹道:仙君,您也没好到哪儿去好吗!
灵安仙君不死心,往水月仙镜注入仙力。可惜被丹华神君下了禁制,仙镜中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着。他颇是惆怅地说:“刚刚就该小心点的……”
灵童没眼看了,摇摇头,径直往外走去。
而此时,阿媚正在破少阳派的结界。
少阳派守卫森严,时时刻刻都有结界防守。阿媚捏了个法决,指尖泛起微弱的红光。光芒逐渐加深,与无形的结界发生了碰撞,红光骤散,阿媚扭头招呼道:“成了,我们进去。”
璟流随阿媚一道进入,赞扬道:“能悄无声息地破了少阳派的结界,瞧你年岁也不大,真是后生可畏。”
阿媚瞥他一眼,说道:“你说得好像比我大很多似的。我若真说出来我的年纪,你恐怕还得叫我一声祖奶奶呢。”她还是一株草的时候,他估计还没进轮回道,跟她一个草妖比年纪,真是妖界的笑话。
璟流含笑道:“你多大?”
“说出来恐怕会吓着你。”
“求你吓吓我。”
阿媚自是不可能真的告诉他她有多大,这一说了,肯定得露馅,散修的年纪一般都不会太大。她开玩笑道:“我今年九千岁了,比东海王八的年龄还大。不过看在你与我萍水相逢的份上,又是我恩人,便让你跟我平辈相称好了。”
说着,不给璟流答话的时间,她立马转移话题,说道:“嘘,前面有人。”
她当即往后一躲,与璟流一同藏于红柱后面。
此话,是阿媚随口说的。
她怕璟流继续问下去,她这人除了较真之外,说话也不圆滑,往往被道行高的兜一圈,藏在心底的话就实诚地说出来了。过了会,她探出脑袋,眨巴着眼睛,说道:“哦,是我看错了,我们继续走吧。”
先前两人说话的功夫,已经爬过少阳派的天梯,进入了少阳派的内部。此时,两人正位于一处后殿之外,月色下,隐约能看到远处有山石花草。
她嗅了嗅,说道:“这儿应该是少阳派的炼丹房。”
她与之凉颇有交情,去青道谷的次数不少,他这人就喜欢炼丹炼药的,身上常年一股子丹药味,因此这股味道特别熟悉。她仔细回想了下,那一日在长安城的小巷里,似乎也闻到了相同的味道。
她说道:“那对师兄妹应该经常出入炼丹房,只要能在这儿守着,肯定能逮着他们。”
璟流说:“也好,我们便在这里守株待兔。”
阿媚道:“其实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不必陪我……你告诉我怎么找你,等我拿回乾坤袋里我肯定去答谢你。”
璟流说:“闲着也是闲着,你多个人也好照应。”
如此一说,阿媚倒是不好拒绝了,毕竟是恩人。于是乎,璟流与阿媚在少阳派守株待兔了几日,第四日的时候,璟流还准备了美酒和吃食,两人对着白月光,不远处又是开得正值灿烂的花,应了那一句花前月下良辰美景。
璟流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趁阿媚不注意设了个结界,免得有不相干的人来打扰。
本来以他之能在少阳派找个乾坤袋,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不过乾坤袋找着后,他便想不出什么措词留在阿媚身边。所以索性陪着她,她想玩就让她玩。
他乐意这么做。
瞧瞧现在花前月下的,颇像当初在丹华殿师徒俩饮酒畅谈的情景。
不过阿媚的脑子里显然不这么想,她就觉得在这儿逮兔子,有东西吃吃喝喝挺好的。她咬着烙饼,随口说道:“这烙饼的味道跟前几天在客栈里吃的一样。”
璟流漫不经心地道:“我顺手买的。”
话是这么说,见到她吃多了两口,他便打心底高兴。他递上一壶酒,阿媚接过喝了一口,正想说些什么,眼睛瞪圆了。她压低声音道:“逮着兔子了!”
旋即一跃,下了屋顶,无声地跟上前面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璟流挥开结界,立马跟上。
“师妹,你往哪边走?”
“嘘,小声点,我们去迷雾之林。”
唐皓逸登时扯住林小花的手臂,板脸说:“你疯了,晚上去迷雾之林你不要命了!”
“不是有师兄在嘛,再说我带了师父给我的皓月结,迷雾之林也奈何不了我们。我们难得得了乾坤袋,师兄你就不好奇里面有什么吗?这几天抓心肝挠肺的,可是又怕里面有什么不得了的法宝。前天我悄悄打开的时候,感觉到里面有仙气,差点把几位长老引来了。没有迷雾之林的天然屏障挡着,我们得了这个宝贝也不敢乱打开。过阵子我们少阳派不是招新弟子吗?到时候大师兄肯定又要耀武扬威了,难道二师兄就甘心一辈子被大师兄压着?如果乾坤袋里面正好有助于修炼的丹药……”见唐皓逸仍然板着脸,她软下声音撒娇道:“二师兄!你去陪我去一趟迷雾之林,我保证不惹事生非!我们就打开乾坤袋瞧一瞧,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宝物?”
她伸出一根嫩白的手指。
“就一炷香的时间。”
唐皓逸一直以来都拿这个小师妹没办法,每回她软着声音说话,他就只有投降的份。
“看完立马出来。”
“成交!”
两人达成协议,利索地往迷雾之林走去,并没有发现身后跟了两道人影。璟流问:“你确定是他们?”阿媚毫不犹豫地道:“我认得他们的背影,就是他们,没有错。”
见两人进了一处雾气弥漫的森林,她脚步微顿。
夜色笼罩之下,十里开外的森林阴森可怖,有些过分的安静。阿媚闭眼感知,睁开眼时不由微怔:“这片森林不简单,我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他们大半夜的进去这里做什么?”停了下,她又哂笑道:“肯定又不知道要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坏事!”
璟流用神识探知这一片森林,倒没察觉出危险。
他看着阿媚,问:“进不进?”进的话,他陪她玩。不进的话,他也奉陪。决定权在她手里。
阿媚咬牙道:“当然进!没什么我不敢做的事情!”
森林迷雾重重。
迷雾之林位于少阳派的后方,森林广阔,里面有层出不穷的妖物,不过因着少阳派的结界,倒也相安无事,且还让少阳派形成易守难攻的绝佳地理位置。
唐皓逸与林小花轻车熟路地摸进,少阳派弟子时常会进入迷雾之林,寻找道行低浅的妖物来进行修炼。不过也仅仅限于迷雾之林的外层。
唐皓逸和林小花也不敢走得太深入,行了一小会后便停了下来。
林小花小心翼翼地打开乾坤袋,她紧张又期待地伸进一只手。
唐皓逸问:“摸到什么了?”
是一根华美的羽毛,五彩的颜色,即便在昏暗的夜色里,也仍然流动着熠熠生辉的华光。
林小花惊艳地道:“真……漂亮。”
唐皓逸却皱了下眉头,说:“师妹,你有没有觉得这根羽毛有点眼熟?像不像之前化真仙人提起过的幻兽之羽?”
就在这一刹那,地动山摇!
沉睡的鸟兽惊飞,树丛晃动,枝桠上的树叶扑簌扑簌地掉落。
璟流伸手扶住阿媚,阿媚摇首道:“我没事。”说着,挣脱开璟流的手,捏动法决,微光笼罩,任凭地晃,她自岿然不动。她眯着眼打量周遭,沉声道:“小心,有一股力量朝我们而来。”
话音未落,一道气流破空而来。
璟流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蹙起。
阿媚登时变得警惕,不过她心底是半点也不害怕,反而有几分兴奋。
要晓得在妖界里,短短二十年内,如今愿意跟她交手的妖屈指可数。她这性子估摸着遗传了她爹,她还记得刚回妖界的那几年,她爹有事没事就来跟她切磋。
每回都是她输,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她输了,可她爹的眼神还是惆怅得很。后来听妖宫的奴仆说,她爹以前很爱找人打架,妖界里的高手就没哪个没跟她爹交过手的,就这一点看来,她绝对是亲生的。
不过后来她爹迷上了炼丹,跟之凉走得很近,倒也不怎么热衷跟人交手了。好一段时间,她都暗搓搓地怀疑她爹是不是个断袖,毕竟之凉生得眉清目秀的,而她爹又是个风流人物。
她左右打量,又对身后的璟流道:“璟流,你跟着我,来者修为不浅,我们得小心应付。”
璟流迟迟没有回应。
她侧过头,身后空无一人,心中大惊,就在此时,一道极其刺眼的亮光袭来。待她的眼睛适应之后,她蓦然发现周遭早已变了个样,不是漆黑可怕的森林,而是阳光明媚仙气缭绕的山林。
她诧异极了。
“璟流?”她迭声唤了好几回,偌大的山林间并无人回应,只有蛙鸣鸟叫声。莫非少阳派的这片森林藏有乾坤?由不得她多想,步子已然迈开,探寻四周。
“璟流……”
“璟流……”
依旧没人回她。约摸走了一刻钟的功夫,四周的景致并没有多少变化。唯一能感受得一清二楚的,是这山林间愈发浓密的灵气,越往里头走,气息便越浓厚,连最寻常的树木得灵气灌溉滋养,也得几分生气,再过些年月定能成灵。
倏然间,阿媚停住脚步。
二十步之外,有一颗参天大树,枝桠婆娑,冠盖如伞,端的是雄姿英发,而树荫下有一株断肠草,翠绿与黄花交错,微光莹莹,与大树相偎相依,不停地汲取天地灵气。
阿媚着着实实愣住了。
这株断肠草于她而言,太过熟悉,正是她的原身。
她爹曾经告诉过她,回妖界之前,她曾在外界晃悠过,因意外喝了之凉的孟婆水,将过往忘得一干二净。她仔细瞧着自己,灵气虽然充沛,但修为不够,还不足以化成人形。
她再打量四周的一切,只觉心底隐隐升起了一个熟悉感,这儿估摸是她以前的栖身之所。
她顿觉古怪。
倏然,有说话声响起,阿媚担心是少阳派的弟子,下意识地躲在一旁。只见不远处有两道人影渐行渐近,两人都是青色布袍,身后背着一个竹篓子,里面装满了药草。
“晋兄有所不知,峚山上的药草比别的山头要好,入药的话功效也是事半功倍。”
“这次多亏了闵弟,若无你,我也上不来。这峚山的药草是好,大家都知道,但是能够毫发不伤地进出的人也只有你一个了。”
“晋兄不必客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父亲近来头疼发作得厉害,我再去采两株川芎便立马下山。”
“啊,闵弟,你看看,那是不是断肠草?据说断肠草剧毒无比,我家中这几日老鼠多,正好采了毒老鼠。”
阿媚探出半个脑袋,眼睛都瞪圆了。
她堂堂一株断肠草,竟然用来毒老鼠!杀鸡焉用牛刀!这两个有眼不识珠的凡夫俗子!
“喂!”
两个男子仿若未闻,径直走前。
“你们眼睛瞎了是不是!我是断肠草!竟然让我去毒老鼠!简直是羞辱我的一生!喂喂喂,你们别摘呀!听不懂草话是不是?啊啊啊,打住!打住!你们这是扼杀一株有天赋的仙草!”
阿媚大喊大叫的,就差跳脚了,两个人却半点反应都没有。
此时,阿媚察觉到不对劲了,伸手在两人的眼前晃了晃,收回来时,两腮鼓起。
“竟看不到我?怎么会这样?”
然而,她来不及思考,其中一个男子已经准备辣手摧草,无情地握住了她纤细的腰身,相信只要微微用力,就能拔根而起。阿媚没眼看了,捂住眼睛。
过了许久,她才渐渐松开五指。
指缝间,是刺眼的白光,还有极其浓郁的仙气,以及一道低沉的嗓音,带着刚刚睡醒的沙哑,在半空中响起。
“何人扰我安眠?”
阿媚睁大了眼,都没看清白光包围中的人影,只能看到一抹华光溢彩的衣袍,从仙气看来,不用多想便知是一位仙界的上仙。两个凡夫俗子吓懵了,跪在地上讨饶。
“这株断肠草本君一直惦记着,岂能让你们觊觎?速速下山去,以后不得再来。”
“多……多谢仙人指点。”两人连忙磕头,竹篓子上的药草都颠出了大半,散落在地上,两个人看也没看一眼,屁滚尿流地落荒而逃。
在阿媚的认知里,上仙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善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倒是头一回见着说话这么不客气的上仙。她擦擦眼,想要看清楚上仙的容貌。
白光依旧刺眼无比,她上前数步,而就在此时,手臂猛然一紧。
她回过头,黑暗骤然降临,仙气缭绕的森林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少阳派的乌黑森林,还有璟流急切而又担心的脸庞。她回过神,问:“发……发生什么事了?”
“幻兽侵入了你的魂识。”
“幻……幻兽?”阿媚惊愕地道:“这里怎会有幻兽?”
璟流道:“此地不宜久留,幻兽的出现惊动了少阳派一众,他们已经往这里赶来,走,我们离开再说。”长剑出鞘,两人化作一抹流光消失在天际。
两人重回客栈。
阿媚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没想到少阳派里竟然有幻兽!”幻兽不是一般的妖物,极其凶残,根据上古典籍记载,幻兽生于雪山之巅,虎头龙身凤尾,擅长幻术。
璟流倒了杯茶温茶,递给阿媚,才说:“听闻几百年前,幻兽忽出雪山,少阳派掌门与几位长老倾力剿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幻兽镇压在迷雾之林中。想必方才我们进入的森林就是少阳派的迷雾之林。”
阿媚道:“璟流当真博学。”
璟流看她,笑道:“饿不饿?饿的话叫小二做点吃的过来。还想吃烙饼吗?”
她眉眼微动,笑意敛去几分,多了认真的神色,她招呼璟流坐下来,也给他倒了杯茶,才道:“璟流,我们认识好几日了吧?”
“五天。”
她说:“有些事情我觉得还是说清楚比较好,不管我与你的那一位故人有多像,她是她,我是我,你对我的好有多少因着故人,我不会计较,只是我从来不当任何人的替身,也不想扯上这种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她微微一笑,又道:“璟流,你不是散修吧。你的修为在我之上,不然你不可能比我还快从幻兽的控制中逃出。人界有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向我隐瞒,我觉得挺正常的,你也不用告诉我,各自有各自的身不由己。我还是那一句,不该有的感情就该趁早掐断,免得陷得深了,万劫不复。”
话音一出,阿媚自己愣住了。
末尾的那一句,她自然而然地就说了出来,仿佛自己说过无数遍似的,那么顺口,那么熟悉,明明是一句陌生到极致的话,可偏偏能够扯动她胸腔里的心弦。
握住茶杯的修长五指渐渐僵住。
短短五日就被她看出了端倪。果然是他太急切了吗?
“没有替身之说。”他缓缓站起,又道:“今夜早点歇息,明早再去少阳派。”说着,不给阿媚任何说话的机会,亟不可待地离开房间。
他是真怕了。
那一个望他时眼里会有星辰的阿媚,那一个喝得微醺时满脸温柔的阿媚,好像……回不来了。
如今的她冷静得可怕。
阿媚进了黑海水牢后,他也不曾后悔过,那一日尽管非他所愿,可紧要关头他只能退一步曲线挽救。他先放手,登上三十三重天后再救出阿媚,从此两人厮守万年。
之前没有后悔过,总觉得自己初心不变,她亦不会变。然而此时此刻,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后悔的滋味。
那一句“万劫不复”如同刀子剜心。
阿媚有点头疼。
对于感情一事,阿媚特别敏感。在妖界里的时候,虽说不少人对她退避三舍,但妖界公主的名号以及一张好脸还是让许多妖界男儿前仆后继地送上来吃闭门羹。
在妖界二十年,她算了算,起码每个月就有三四个妖对示爱表白,还有疯狂者掏出内丹,说即便不能与她在一起,死也要和她融为一体。当时她毫不客气地就把人打了个半残,然后把他五花大绑扔在猫妖群聚的山洞中,对了,他是只鲤鱼妖。
至此,疯狂的追求者才没那么嚣张了。
其实,阿媚也不明白,妖界里也不乏优秀的,可她偏偏一个都看不上,但凡哪个男子对她好一点,她便心生排斥。师父说她自我防范意识太强,说到底也就一句话,胆小,怕受伤。所以苗头一窜出,立马狠心掐断。
因着追求者众多,她拒绝别人起来也是信手拈来。
阿媚摸摸自个儿的心。大概是因为璟流不是妖界的妖,所以这一回拒绝后才会心有愧疚,方才他离去的背影,她不经意地瞥了眼,溢出来的落寞显而易见。
阿媚在榻上翻来覆去的,次日天还未亮便起来了。
她轻手轻脚地离开客栈,一路上找人询问了一番,天色泛白的时候终于找到一家当铺。时辰尚早,当铺自然还没开。阿媚连着拍了几下门,硬是把当铺里的掌柜给吵醒了。
掌柜睡眼朦胧地开门,见是一个小姑娘,脸色便不太好看。
“不到时辰,我们不开门。去去去,到时辰再过来。”
阿媚没什么耐性,瞧着天色越来越亮,见周围无人,索性一把拎起掌柜,“砰”的一声,直截了当地关上当铺的大门。一个小姑娘轻而易举地把自己拎起来了,这种阵仗他瞎了才会不知道眼前是个不能惹的,当即睡意全无,好吃好喝地招呼着。
“姑……姑娘,您一大早光临是想当什么?”
阿媚在妖界是做惯小霸王的,手臂一撑,双腿一抬,坐姿霸气慵懒,加上一身红裳,像是一团会灼伤人的火焰。她从耳垂摸下一对珍珠耳坠。她对金银珊瑚都不太感兴趣,一直对珍珠情有独钟,这对耳坠子她见第一眼的时候就爱不释手,一直戴着。
珠子圆润光滑,是拜师那天师父送她的,并不是什么厉害的宝物,仅仅作装饰所用。
“你估个价钱,不死当,给我留着,不日我双倍赎回。”
掌柜估量了会,刚想开口,又被阿媚轻飘飘地看了眼:“我话先说在前头,莫要欺骗我,也别想算计我,按照市价来算。”
掌柜抹了把汗,说:“小的哪敢骗姑娘您呀,姑娘您这对珍珠坠子看着有点来头,今日您又是我们的第一个客人,且当我们当铺替你保管,这个价。”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两。”
阿媚不懂人界的市价,她问:“云来客栈的上房一夜多少银钱?”
掌柜道:“一两。”
璟流比阿媚起得还要早,三更时分,他就已经离开了云来客栈,飞往少阳派。
昨夜在迷雾之林里,他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幻兽已然被镇压,昨天断不可能贸然出现的。以他的修为自然是不怕区区一只幻兽,只是这只幻兽让他想起那一场他不想回忆的过往——上古凶兽。
他虽封印了凶兽,将它封印在黑海水牢之内,但也仅仅是因为另辟蹊径而已。这么多年了,他在神殿也翻遍古籍仙册,始终不知它究竟是何物,而昨夜的幻兽身上,他竟有似曾相似的感觉。
如今他已为神君,法力无边,若再与凶兽一战,他能有八分把握。
迷雾之林的结界被加强,想来是少阳派一众连夜赶工的结果,璟流如入无人之地那般闲庭散步,轻而易举地进入迷雾之林。迷雾之林是天然屏障,再大的妖气也不会显山露水。
他毫无压力地松开自身束缚,浓郁而又醇厚的神气由内而外散发,所经之处,妖魔鬼怪皆不敢现身,乖巧听话地躲在洞里,也有大胆之辈探出半个脑袋,打量着这一位三十三重天的丹华神君。
跟迷雾之林八竿子打不着的丹华神君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一个眼神飘来,偷窥的兔妖打了个寒颤,化成妖身一屁股往洞里钻。
雪白的兔腿儿被拎到半空,兔妖浑身都在哆嗦,张嘴道:“神……神君……”璟流松手,兔子摔落在地,毛茸茸的耳朵颤抖着,身体缩成一个白色的雪球。
神君的威压太大,容不得它不颤抖。
“昨晚这里发生何事?”
兔子结结巴巴地说道:“少……少阳派有……有两个弟子从乾坤袋里拿出……出了……幻兽之羽……唤……唤醒了幻兽大人……”
璟流问:“幻兽之羽如今在何处?”
兔子说:“昨夜被一只豹妖叼给幻兽大人了。”
璟流陷入沉思。乾坤袋是阿媚的,里面的幻兽之羽也是阿媚的。从幻兽身上拔下的羽毛唯一的作用是不受幻术影响,阿媚又是从哪里得到的?
开天辟地以来,幻兽只得一只,它也是几百年前才离开雪山之巅,之后便被镇压在此处,而几百年前阿媚还在黑海水牢里。
璟流又问:“几百年来,有何人接近过幻兽?”
“神……神君,我……我只有一百多年的修为。”
见璟流皱起眉头,兔妖吓得又抖了几抖,红着眼睛说:“我……我……真……真的不知道。”璟流袍袖一挥,直接离开迷雾之林。
兔妖跌坐在地松了口气。
四更刚过,天空呈现出鸦青的颜色,明月渐渐暗沉。
一抹幽光瞬间即逝,落到一处宝塔之上。
璟流轻挥袍袖,一面圆盘般大的镜花仙镜浮在半空,仙力注入,原本平静无波的镜面渐起涟漪,呈现出宫室的景象。一道声音慢悠悠地晃来。
“神君半夜造访,真真让小仙的灵安殿蓬荜生辉呀。”
话音落时,镜面内才渐渐显现出一张仙风道骨的脸,从半解的衣衫与慵懒的神色看来,显然是刚刚从榻上爬起来的。他半撑着脸,又道:“神君贵为三十三重天的神,此刻来访,定有至关重要的大事,小仙定当洗耳恭听,随时候命。”
璟流嘴皮一翻,面无表情地道:“说人话。”
“嘤嘤嘤你这个死没良心的,上次你怎么能打我的脸?外边多少小仙娥爱慕我的如花容颜!我不就看了一眼!就看了一眼!都没看得清你宝贝徒儿的脸!现在有事了就大半夜把我叫起来,你说!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人!”
璟流面色不改:“我从未把你当人看过。”
“你……”
“你本来就不是人。”
“神君不要太过分了!”
“……是仙。”
灵安仙君心满意足,收起调侃的模样,懒洋洋地说:“丹华你说吧,想让我做什么。”璟流正色道:“我徒儿身上有妖气,我走不开,你且去妖界查一查。整整二十年,我竟然感觉不到她的半点气息,定是有人在她身上动了手脚。放眼五界,竟还有如此能耐的人,你暗中打听,切莫打草惊蛇。”
灵安仙君摇头叹道:“以前常听你徒儿说我师父我师父,如今到你口里就我徒儿我徒儿的,你们俩真是天生一对。当年你……也罢,这事就搁在我身上,查出来我马上告诉你。”
了了心头事一桩,璟流收回镜花仙镜,往长安城飞去。
与灵安小叙一番,费了不少时间,回到客栈的时候街边的早市已经摆了起来,口碑好的几家摊档面前已是人头攒动,他疾步上楼,正要敲阿媚的房门时,气喘吁吁的小二按着双膝,粗粗地喘了几口气,说:“客官走得可真快。”
璟流敛眉问:“何事?”
小二从衣襟里摸出一个钱囊,说:“是跟公子一同住宿的红衣姑娘让小人交给公子的。”
十两银子,一纸信笺。
信笺上寥寥数句,言下之意不外乎是要与他两清,从此不拖不欠。
小二瞧着眼前公子铁青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补了句:“姑娘还说,利息也算上了。”说罢,也不敢多加逗留,这位公子的脸色当真难看到了极点。
廊道上只余璟流一人。
信笺登时化为齑粉,五指渐渐收紧,垂在袖下。原以为昨夜心里已经够难受,如今方知不过是个开始。曾经亲密无间的师徒,现在陌生人三字已算是老天垂怜。
她与他之间有朝一日竟能用上“两清”二字。
阿媚把人情一还,顿觉担子卸下,浑身通透舒爽。她揣着剩下的盘缠,直接往少阳派方向飞去。她没有直探少阳派,而是在少阳派脚下的芙水镇找了家客栈落脚。
乾坤袋一定得拿回来,不过不急在一时。
从昨夜夜探少阳派看来,阿媚敢肯定两个小贼一定是取出了幻兽之羽,才引得幻兽出现。幻兽之羽是师父送她的,她收拾细软的时候觉得也许哪一日能派上用场。
盗取她乾坤袋的两个小贼颇为谨慎,估摸着是害怕乾坤袋里有什么认主的法器,怕泄露了行踪才会在半夜三更去那一片迷雾弥漫的森林里。
对于幻兽,她知道的并不多,只言半语都是从师父口中得知,不过还有一点她可以肯定的是,因为幻兽暴动,少阳派定会加严防范,以后夜探少阳派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
阿媚倒不是很忧心,在客栈里歇了会,便出去把芙水镇转了一圈。
芙水镇与长安城大为不同,因着在修仙门派脚下,商铺也好摊档也罢,卖的大多是与修仙相关的物什,且来来往往的路人大多身后都背着一把剑。
大抵是之前在长安城买了太多小玩意,然而最后被偷了,以至于现在阿媚对芙水镇的修仙物什都兴致寥寥。比起都城,芙水镇不大,阿媚走马观花地转了大半个时辰又回了客栈。
客栈临江而建,窗子一推开,就正对着这儿的芙江,时常能在江上见到少阳派御剑的弟子。
阿媚打着哈欠,推门而入。
在外边晃悠了会,人山人海的,看得她头晕。诶,不对,等等!她记得她出去的时候关了窗子的!看着窗门大开,阿媚往后退了几步,确认了房门上的天字一号房后,又重新进屋。
她嘀咕了几声:“莫非我记错了?”说着,便要去关窗子。
未料刚行到窗边,“啪”的一下,一只软若无骨的手搭了上来,不等阿媚反应过来,一抹白色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倒了阿媚。
“我……我不是坏人,求求你帮我一个忙。”
压在阿媚身上的是一个白衣姑娘,弯眉大眼脸圆圆的,说话的声音软糯软糯的,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几乎是她扑上来的瞬间,阿媚已经探了她的修为,确认修为颇低后,她方收回指尖的红光。
阿媚在妖界与人打架时,有个喜好,长得毛绒绒的,或是有湿漉漉的眼神儿的,一般下不了狠手,不论男女雄雌。
如今瞧着身上的白衣姑娘眼睛水汪汪的,生得很是可爱,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警惕心也降低不少。
“你先起来再说。”
白衣姑娘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急急忙忙地关上窗子,还闭眼念决在窗子上加了一道防守。她靠着窗子,松了口气,对阿媚说道:“太谢谢你了!”语气里有几分激动,“姑娘你是个好人,你这么好心一定会有好报的!我叫蓝松,你叫什么?”
“阿媚。”
她倒了杯茶给蓝松,上下打量着她。
大抵是修为甚低的缘故,不过是加了一道防守,她的面色便有些苍白。她捧着茶杯,兴许有几分紧张,手抖了抖,分了好几次才喝光了茶杯里的茶。
“真的太谢谢你了,真的谢谢你,我……我……我真的谢谢你。”她语无伦次地说。
阿媚又给她倒了杯茶。
茶水入肚,她才渐渐没那么紧张,似是想到什么,她擦擦眼眶,说:“过几日少阳派不是要收新弟子吗?我千里迢迢来芙水镇就为了报名,怕被人抢先了,还提前半个月到。”
听到“少阳派”三字,阿媚的眸色微闪。
蓝松吸吸鼻子,又说道:“没想到一到芙水镇,就遇上一个瘟神。他一直跟踪我,我去哪儿他便去哪儿,我甩了七天也没有甩开他。幸好今天他不在状态,没追着我,我才赶紧地退了以前的客栈。我本来想着再找一家客栈的,没想到刚刚竟然在江上看见他了,所以……所以情急之下只好就近爬窗,想先避开再说,然后就……就遇上阿媚你了。”
“他为何跟踪你?这几日有对你做什么吗?”
蓝松苦恼地说:“我不知道,他就是跟着我,一直跟着我,一直跟着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远远地跟着我。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弄错了,可是后来我真发现我去哪儿他便跟到哪儿,真的不是巧合。”
“嗯,我相信不是巧合。”
蓝松眼睛骤亮,她感动地有泪花泛出:“阿媚你真是太好了,我跟了好多人说,都没人信我,都说是我多想了,说那个瘟神光鲜亮丽,又生得眉目俊朗,怎么看都像是我跟踪他。可我真的不是。”
“他是不是穿着一件青袍子?”
蓝松惊诧地瞪大眼:“你太厉害了!这也知道!”
阿媚冷静地伸手一指:“你加的防守被他破了。”话音一落,有罡风扫来,阿媚单手拎起蓝松退后数步。罡风散去,桌椅翻了一地,房间里一片狼藉。
一位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缓缓落地,他垂下的睫毛又长又密,看起来有几分忧郁的气质。
蓝松颤抖着手,直指少年郎。
“啊啊啊,就是他!他就是那个跟踪狂!”
少年郎没有看蓝松,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阿媚,似乎带有几分紧张和期待,他说:“老虎和狐狸,你喜欢哪一个?”
蓝松懵懵懂懂地说:“狐狸。”
“没问你。”
阿媚有点搞不清状况,随口说了句:“老虎吧。”几乎是同时,少年郎身上烟尘翻滚,“咻”的一下,一只毛茸茸的小老虎凭空现出,他挠着小爪子,摇摇晃晃地爬到阿媚的脚下。
毛茸茸的小脑袋拱着她的脚面,小尾巴晃呀晃呀晃,一双湿漉漉的乌眼睛不停地眨巴着。
“云川终于找到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