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界近二十年来,多了两条不成文规定。
一是化成人形莫穿红衣,二是见到红衣姑娘麻溜地跑。
这第一条呢,说起来也简单,二十年前妖王出去历练,带回一个懵懵懂懂的女孩儿,说是他在外面养的女儿。妖王生性风流,妖后早已没眼看,瞅着这个女孩儿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从此妖界上上下下都晓得他们多了个公主,名字唤作阿媚。远远瞧着,浓眉大眼的,五官颇是精致,原以为是个乖巧的,岂料是个武力值爆表的,特爱找人打架,尤其爱找穿红衣的,久而久之,妖界里头穿红衣裳在外头瞎晃的人便越来越少了。
至于第二条,解释起来也就一句话的事儿,就是阿媚一出现,绝对是要开始作妖了。
“……快点跑!”
“那位小祖宗又来了?”
“唉,赶紧跑吧,小祖宗这几年修为进步神速,待会打起来一不留神别把命都搭上了。”
……
冷不丁的,一抹青白人影出现在两人面前,玉折扇一挡,不疾不徐地问:“公主在哪?”声音温润如玉,端的是风度翩翩。那人结结巴巴地回:“蛤……蛤蟆洞。”
“多谢。”
话音一落,清白人影便御剑离去,仿若一道星芒。
“他是谁?怎么如此大胆?”
“是青道谷的那一位之凉散仙!”
烈日灼灼,一身红衣的阿媚宛如火焰,她捏了法决,幻化出一张躺椅,好不自在地往上一躺,支起胳膊,撑着脑袋,悠哉游哉地堵在蛤蟆洞口前。
她嬉皮笑脸地说:“有本事就别出来呀!癞蛤蟆,我跟你说,我这人没什么耐性,堵多一会了,指不定我会一把火烧了你的蛤蟆洞。你一个小蛤蟆昨日是吃了豹子胆吧,”她把玩着手腕上的金铃铛,叮咚叮咚脆脆地响着,她的笑容慢慢变冷,“说吧,你昨天用哪只眼睛看我洗澡了?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我替你挖,二是你自己挖。”
蛤蟆洞内静默无声。
就在此时,一个巴掌大的盒子咣当咣当地滚出,准确无比地停在阿媚脚边。她抬脚一踢,一阵烟雾霍然散开,呛得阿媚咳个不停。与此同时,洞内闪出一抹身影,阿媚怒道:“你大爷的!敢阴我!”
幻化出的躺椅骤然消失,阿媚指尖上添了一簇火焰,轰隆隆,蛤蟆洞顿时烧起熊熊大火,一抹艳影冲上云霄,紧追不舍。
“你跑呀!你再跑呀!”
“我傻了才不跑!”
“敢偷看我洗澡,我定让你后悔八百辈子!”
这蛤蟆妖修炼了七八百年,到底是有些道行的,且狡猾得很,每每阿媚抓着衣袖了,一咕噜的又滑走了。不过蛤蟆妖也被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说:“姑奶奶,你饶了我成不?我以后再也不看姑娘洗澡了。”
阿媚说:“成呀,你告诉我你到底偷看过多少姑娘洗澡。”
“没化成人形前算不算?”
“不算。”
“不多,还没一百个。”
“哦……”
指尖火焰倏然变大,化作一条火龙,在半空中把蛤蟆妖烧出了原形,金钟般大的蛤蟆浑身焦黑,隐隐有一股肉香,它四脚朝天地看着阿媚,眨巴着眼睛。
阿媚淡淡地说:“我向来是一言九鼎的,你的眼睛我要了。”
手起刀落,蛤蟆妖又吐了口血,在地上奄奄一息。
阿媚踢了一脚,它圆润地滚到池塘里。
“你倒是好心,还留他一命。”之凉从树后晃出,瞧她面色微白,又道:“你也……不知分寸,不过是区区一蛤蟆妖,用得着你耗损修为来动手么?何必较真?”
阿媚踩碎两只眼珠子。
“他罪不至死,我留他一命无伤大雅,何况……”她看向他,“较真有什么不好?”
之凉说:“较真活得累。”
“活得累不累不都一样是过日子,你这人眼里就只有炼药炼丹的,还说我活得累呢,你炼药几百年了不累么?”
之凉笑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阿媚瞅他一眼,“不说这个,你怎么来妖界了?真难得,平日里我想找你都得去青道谷,是不是缺什么材料?”她拍拍衣袖上的尘埃,忽然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问:“莫非炼制了什么好东西给我?”
之凉伸出手掌,一个巴掌大的朴素黑皮袋出现。
“这是什么?”
“乾坤袋,看着朴素,里面另有乾坤,能装得下你半个寝殿的东西。我偶然得之,正好你过几日便要离开妖界出去历练,且当赠别之礼。”
阿媚一听,顿时爱不释手。
“果然是宝贝,我本来还愁着要带什么出去呢。太谢谢你了!”
再过几日,阿媚在妖界便待足二十年。
每逢二十年便要下界历练,对此阿媚并不抗拒,反而相当期待。妖界虽好,但是如今能够出去历练,见识外头好玩的事物,她心里头便高兴。
收拾细软的时候,因着有乾坤袋,她几乎把能带的都带上了,还有这些年她从她爹那儿搜刮来的法器。
阿媚有记忆的时候,人便已经在妖界里了,对于外头的人和事大多数也是从书里头看来的,好比如五界互不干涉,而仙界魔界势如水火等等之类的。
阿媚离开妖界的那一日,妖王前来送行。
瞧女儿活蹦乱跳的模样,他不由扶额,轻咳一声,说:“不能闯祸。”
“知道了,我有分寸的,父王不必担心。”
妖王又说:“要是闯大祸了,记得回家,别自己扛。”
阿媚撇嘴说:“父王,你瞧我脸上就只写着闯祸两个字吗!你安心啦,别想些有的没的,我会好好的。历练完我就回来,再说这不有传音密符么?你若想我了,便跟传音密符说,我听得到的。父王日理万机,不用送我了。”
她爽朗地一挥手,凌空一跳,红色身影瞬间便消失在半空。
妖王看了看半空,轻叹一声。
之凉不知何时出现,慢步走前,说道:“妖王果真一言九鼎。”
妖王见到之凉,并不意外,身上气势却慢慢放出,不怒而威:“本王从不食言。”
话是这么说,堂堂妖界之王此刻却心酸得很。
二十年前,他打遍妖界无敌手,志得气满,想着妖界已经征服了,准备下界玩玩。一日,酒喝多了,开始发酒疯,腾云驾雾到了黑海。
那时脑子抽了,成为妖界无敌手,他总想挑战更厉害的,趁着酒意上来,破了水牢结界的一道裂缝。
酒醒之时,他吓得浑身都是冷汗,足足十天十夜,用了半生修为补上裂缝。
裂缝补好后,他身边出现了一道浅绿的光芒,带着水牢的气息。
“你是何物!”
光芒渐散,竟是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左右的人间女娃,她气息薄弱,瘦得不似人形。她望着苍穹,笑得似是自嘲,又似是绝望,她喃喃地说:“他竟然真的登上了三十三重天。”
妖王随她望向苍穹,天边彩云翻滚,紫气氤氲,龙啸凤鸣,正是有人飞升成神的迹象。
他接了句:“废话呢,五界都知道丹华仙君突破神境,登上三十三重天就是这几日的事情。”妖王回过神,打量着眼前的女娃,问:“你身上怎么有水牢的气息?跟我打一架吧。”
她仿若未闻,化作一道惨淡的光。妖王追上,直到青道谷才见着女娃化为人形。青道谷有结界,散仙也算个半仙,跟妖界的结界始终不同,妖王为了修补裂缝废了半生修为,此时对于青道谷的结界也无能为力。
又过了几日,妖王终于见到了女娃。
她问他:“你要跟我打架?”
“……是。”
“你若输了,我能得到什么?”
“我不会输。”
阿媚道:“若你输了答应我一个要求。”
妖王毫不犹豫地道:“成。”
说这话时,妖王是胸有成竹的。他想跟她打一架,无非是看中她身上有水牢的气息。虽然没了半生修为,但眼前女娃看起来也没有特大的威胁。
事实证明,妖王想太多了。
二十招后,妖王惨败,答应了阿媚带她回妖界。
阿媚向之凉伸出手:“给我。”
“不后悔?”
她惨淡一笑:“要我不恨,我做不到。可是恨了,我又能如何?”在黑海水牢里她已经尝遍了数百年的爱与恨,她已经没力气去做什么了。
不如借之凉的孟婆水,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阿媚之前从来没有离开过妖界,听从外面历练回来的人说,人间是个好物,平民百姓与修仙者和平共处,遍地繁华,美酒美食随处都是。
她对吃食的要求不高,不过到底年纪尚小,始终贪玩,遂没有多想便直接飞往人界。
离开妖界前,她得了妖王的嘱咐,到人界后记得收敛妖气。人界那儿有一群嗷嗷待哺的捉妖道士,当然,阿媚并没将这些道士放在眼里,区区凡夫俗子,还不配她堂堂妖界公主动手。
到人界的长安城后,阿媚捏了个口诀,收去浑身的妖气。
她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像是一个小孩儿似的,周遭的一切对于她而言,都是极其新鲜的事物,怎么瞧怎么好玩。她兴致勃勃地从街头吃到街尾,摊档上的小玩意买了一大堆,抱了满怀。
她本想塞进乾坤袋里的,可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还是作罢。
出来历练,身上宝物太多,容易招惹小贼惦记,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她索性寻了一个无人的小巷,偷偷摸摸地把小玩意都塞了进去。
她提溜着乾坤袋口子上的黑皮绳,转了一圈,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纤细白皙的五指往乾坤袋一拍,嘀咕着:“之凉果真有先见之明,这赠别之礼太得我心。”
说完,她收起乾坤袋,往巷子外头走去。
刚出巷子,便有一道身影迎面撞来,阿媚躲得快,身子一闪,未料却撞上了另外一人,额头结结实实地撞了个响,只听“哎呦”一声,阿媚定睛一看,地上躺了个年轻的姑娘,穿着鹅黄衣裙,因蒙着深色面纱,看不清容貌。
鹅黄姑娘的额头被撞得又红又肿的。
“师妹!”
男子赶忙扶起地上的姑娘,“有没有伤到哪儿?”
阿媚反应过来,也想着去扶那姑娘,男子出声阻止:“不必了。”
阿媚说:“方才我并非有意,是……”话还没解释完,男子直接搀扶着姑娘匆匆离去。阿媚瞅着两人的背影,撇撇嘴,说:“不是你先撞上来的话,我也不会撞到……”
话音一顿,五指在腰带上摸了摸,她面色骤变,有怒气氤氲。
万万没有想到,她出来历练第一天,乾坤袋就被扒了,若搁在妖界里头,绝对能笑掉妖界众人大牙。
“好呀,偷东西竟然敢偷到你姑奶奶身上来了!”
阿媚知道人界的规矩,若此刻腾空飞行恐怕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她只好在闹市里穿梭,双腿狂奔。闹市人多,阿媚已经记不得自己吓停了多少马车,还有撞到了多少路人。
她咬牙狂追,饱满圆润的额头已经冒出薄汗。
倏然间,碰上一堵人墙。
她眉眼也未抬,说了句“抱歉”,便直接绕过而行,岂料刚行一步,手腕便被一股力道紧紧地扣住。她当即一愣,回首抬眼望去,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气度不凡的脸。
是一个穿着紫袍子的男人。
乌眸深邃,仿佛有云海翻滚,深不可测。
他的双眼定在她的脸上,嘴唇轻抖,似是想说些什么。就在此时,阿媚打掉他的手,两道弯眉一蹙,说:“你要是哪儿撞伤了,在这儿等着,我追到小贼后再回来。”
说罢,步伐一迈,又匆匆跑开。
火红的背影宛若天边的落霞,炫丽而夺目,男子凝望了半晌,袖下的五指微微紧绷。
出了长安城后,人烟渐少,阿媚奔入树林,施法凌空而起。
天地广阔,落霞纷飞,偶尔有大雁掠过,然而方圆十里之内半个人影也没有。那两个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小贼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记得两个小贼是往这个方向跑的,可惜没有抓到。
一想到乾坤袋被偷了,阿媚心里在滴血,不说乾坤袋价值几何,她这一趟出来历练的所有细软都装在乾坤袋里了。人界行走,没有钱财傍身,怎一个“惨”字了得。
她咬咬牙,道:“不行,得找回来。”
她刚刚亲眼见到他们跑进树林里的,树林不小,一时半会肯定出不去,此刻他们一定在树林里的某一处。阿媚重新落地,开始地毯式搜寻。
然而,直到入夜,还是没见到两个小贼的人影。
阿媚一手擎着火把,一手摸着肚子,小脸蛋苦兮兮的。在妖界里,她是威风赫赫的公主,想吃什么一开口马上有人弄来,如今她饿得肚子直叫,在树林里窜来窜去的,瞧见能跑的动物就嘴馋。
阿媚想着要不要抓只兔子来烤。
就在此时,一股浓郁的肉香味飘来,诱得阿媚五脏六腑都活了过来。她使劲地咽了口唾沫,循着味道而去。没走多远,便瞧见烧得旺盛的火堆上架了一只香滑流油的烤鸡。
手腕粗的木棍不停地旋转。
比火光还要耀眼的是指骨分明的手掌,阿媚的目光慢慢地转到手掌主人的脸上,认出是今个儿在闹市里撞到的男人。
“饿不饿?”
他忽道,声音低沉,字正腔圆。
回答的是阿媚肚子的声音。
她轻咳一声,不太好意思,摸了摸鼻子,有点窘迫地说:“我东西被人偷了,之前追贼心切,不小心撞到你了。”
男人停止转动木棍,锋利的小刀一划,流油香喷喷的鸡腿出现在阿媚的眼前。
“要吃吗?”
阿媚如小鸡啄模式地点头。
男人眼里浮起笑意,说:“吃吧。”
阿媚接过鸡腿的时候,发现眼前男人的掌心里刀痕交错,完全看不清掌心的纹路,与他指骨分明的好看五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掌,同时又在烤鸡上熟练地划拉下一个翅膀。
翅膀很快便被解决。
男人动作十分豪爽,三下五除二就吃入肚里。他吃了两个鸡翅后,提着酒壶,灌了一大口后,直接用花袍子的袖口擦嘴,目光飘到阿媚身上。
阿媚吃得慢。
她捧着鸡腿,像是小松鼠似的一口一口地啃着骨头上的肉沫。
注意到男人的目光,她重重一咳,笑了声:“鸡腿之恩,没齿难忘,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你要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我能帮一定帮。”
鸡骨头被啃得一干二净。
她意犹未尽地瞥了眼烤鸡,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转眼间,男人便将剩下的鸡腿递给阿媚。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
阿媚反应过来,“哎呀”一声,说:“忘记告诉你我的名字了,我唤作阿媚,明媚的媚。你以后若想找我……”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带,然而腰带上空无一物,她清清嗓子,说:“本来想给你一个信物的,不过我东西都被偷了。”
一想到这事儿,阿媚心里就来气。
人界里的人太猖狂了!竟然连她的东西都敢偷!千万别让她逮着了,不然她一定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愤愤地咬了一口鸡腿肉,嚼在嘴里,两腮一鼓一鼓的。
第二个鸡腿吃完,他仍旧直勾勾地看着她。这会,阿媚有点不自在了,她问:“你……你怎么老看着我?”
“你长得像我的一个故人。”
阿媚恍然,难怪在闹市上用那么奇怪的眼神看她,“她是你的什么人?”
“她……”微微一顿,他嗓音变得沙哑,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眨巴着眼睛:“嗯?”
她的目光太过澄澈,写满了疑问和好奇,他心中微沉,终究是避开了她的眼睛,道:“我先前捡到了一块玉佩。”他的掌心里多了一块白玉,雕刻着繁复的花纹。
她惊讶地道:“啊,是他们的东西!”
今天她撞到那个鹅黄姑娘的时候,在她身上见到过这块玉佩。她捏住玉佩,五指收紧,“就是这块玉佩的主人偷了我的东西,当时还有另外一个人,他们一定是合伙的。”
能在她眼皮底下逃掉的,定不是普通人。
她仔细观察着玉佩。
“此物甚新,看起来不像是寻常配饰,应该是刚买不久的,且此玉水头足,是块好玉。长安城能卖这样的玉佩的商铺屈指可数,你明日可以去询问一番,兴许能有什么线索。”
听他侃侃而谈,阿媚不由认真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他生得气宇轩昂的,对长安城又如此熟悉,怎么看怎么像是大户人家里的贵公子。再瞧他穿着花里胡俏的袍子,眼睛微微上挑,像是丹凤眼,又有点像是桃花眼,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风流味。
阿媚问:“你是长安城人氏?”
他说:“不是,只是一介散修。”
她愣了下,没想到竟然是个修仙者。他又道:“不过我在人间待的时间长,你若不嫌弃,明日我可以与你一起去商铺问问。”他的目光微微一深,又问:“你也是散修?”
阿媚不愿暴露身份,只好说:“……是。”
虽说五界各不相干,但因修仙者的存在,人界和仙界显然要密切一些,且自古以来妖魔都是秽物,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捉妖除魔之士了。
所以她的身份是万万不能暴露。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他看着她,缓缓地说:“……璟流。”
他说这话时,目光紧紧地盯着她,生怕会错过一丝一毫的表情。
阿媚心里打鼓,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这个唤作璟流的散仙似乎总喜欢盯着她,眼里是毫不避讳的打量。不过阿媚也没放在心上,想着也许是自己太像他的故人,所以爱盯不盯的,被恩人盯几眼又不用钱。
她爽朗一笑,落落大方地说:“我记住你的名字了,等我拿回的东西,我一定好好酬谢你。”
“举手之劳而已。”
璟流微微垂眼,语气里有几分显然易见的失望和黯然。
阿媚以为他嫌弃她的东西,拍胸口保证说:“你放心好了,我的袋子里有不少好东西,皆是价值不菲的。只要我拿回来了,里面的好东西你随便挑!”她搓搓手,又笑说:“不过在这之前,你……能不能先借我点钱?”
来人界历练第一天,真的把她妖界公主的脸都丢光了。
她解释说:“夜……夜深了,我……我也乏了,想……想找一家客栈歇一歇……”
阿媚有个毛病,一紧张说话就结巴。
她生怕璟流误解,又补充一句:“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她用力睁大眼睛,一脸“我很真诚我没有说谎你一定要信我一定要借钱给我”的模样。璟流上下打量着她,又跟先前一样,用奇怪的目光盯着她,不过这一回眼里却有一丝笑意。
他说:“我那个故人,紧张的时候说话就会结结巴巴的。”
阿媚打蛇随棍上,立马说:“简直是缘分呀!看在如此有缘的份上,你一定得借钱给我。”
他挥袖灭了火,起身道:“走吧。”
“去……去哪儿?”阿媚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他笑道:“找客栈。”
璟流在长安城最大的客栈里要了两间上房,两人分别的时候,璟流还贴心地问阿媚饿不饿,要是饿的话他让客栈里的小二送点吃食过去。
阿媚真真觉得自己遇上大好人了。
她说:“不用了,我不饿。”
璟流这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阿媚关上房门后,一屁股坐在床榻上。她打量着周遭,人界的客栈与妖界的区别不大,都有桌椅床榻,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家具的风格,妖界的色彩要鲜艳得多。
倏然,脖子微热。
阿媚当即设了个结界,随后才安心地掏出脖子上的项链。
昏暗的夜色里,拇指大的东珠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她顿时一喜,之前差点儿就忘记了,传音密符她放进了项链里。幸好没随手搁在乾坤袋。她连忙倒了杯茶,喝了好几口,润了润嗓子后,才往传音密符注入法力。
一道熟悉的低沉声音响起。
“今天有没有闯祸?”
阿媚翻了个白眼:“爹!我没有闯祸!我好着呢!我才出来历练第一天,爹你就别担心了。你看看妖界里有谁出来历练第一天,他爹就亟不可待地用传音密符了?”
“你爹是在担心你闯祸!他界不比妖界,妖界你闯再大的祸,你爹都能替你担着。”
听到熟悉的唠叨,她眉眼间的神色渐渐变得柔和,声音也软了下来:“爹,我知道了。”
“今天做了什么?”
想起那两个小贼,阿媚的语气一顿,轻快地说:“人界真好玩,我今天遇到了一个散修,他叫做璟流,人特别好,长得也好看。以后要是有机会,我带回妖界给你看看。”
传音密符那边响起一声低笑,“阿媚,人心不可测,莫要太容易轻信他人。”
东珠的光芒散去,重新垂落在脖间。
夜色朦胧,外边偶尔有打更人的声音响起。
阿媚设了结界,也不怕有人闯进,在床榻上睡得格外沉。
而此时,璟流站在房间的外面。
他轻而易举地破了阿媚的结界,悄无声息地走入房间,来到床榻前。他垂首凝望着榻上的人,目光很是专注,仿佛在看失而复得的珍宝似的。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脸。
手指滑过脸颊,在熟悉的眉眼间游移,滑落至唇角时,她情不自禁地扬起一抹笑容,梦呓般地呢喃:“看什么看,没看过姑奶奶这么漂亮的人?”
璟流不由莞尔。
多年未见,他的徒儿性子依旧,以前还在仙界的时候,便时常说自己是仙界里最美的小仙,他不搭话,便使劲地缠他,能问上一整日“师父你说是不是”?
她翻了个身子,侧脸压住他的手指。
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舍不得收回,他贪婪地看着她,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一眨眼,寂寞的夜色便会告诉他,一切不过是幻想。
初登神界的那一日,前来祝贺的五界人士数不胜数,与他要好的灵安仙君喝得微醺,提起了她。
“我好久没见到你的徒儿阿媚了,有几百年了吧……”
他接上,没有任何停顿。
“三百零一年。”
有些数字已然刻在心中,清晰明了,生死轮回亦不能抹去,一旦提起,便会下意识地说出。三百二十一年的时光眨眼即逝,很多以前的回忆渐渐变得模糊,直到再次见到她,所有的过往又渐渐明晰。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忘记的。
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慢慢的,慢慢的,收回带着她余温的指尖,呼吸微颤,用气音说出的话温柔而沙哑,比外头的月色还要柔软。
“忘记了也好,阿媚,我们重新再来。”
阿媚歇了一夜后,精神特别好。她昨夜想了想,真真觉得璟流是个大好人,被她撞到了也不计较,而且还给她烤鸡腿,付客栈的钱,跟那两个小贼一比,哦,不,压根不能比,不然都是侮辱了璟流。
幸好乾坤袋下了禁制,好些东西修为不到根本取不出来。
等乾坤袋拿回来了,一定要好好地答谢璟流。
之凉以前老说她较真,她现在也不觉得较真有什么不好,人家对她好了,她一定十倍还回去,不然她总觉得内疚。同理,若人家对她使坏,她必定也要还回去的。
不拖不欠,是她最理想的状态。
她伸了个懒腰,准备出去找璟流,刚推开房门,就见着小二侯在外头,恭恭敬敬地点头哈腰,说道:“姑娘,小人受了您隔壁公子的嘱托,说是已经在下面备好了早饭。”
阿媚点点头,道了声“谢”,跟随小二穿过廊道,下了楼梯,在转角处便见着了璟流。
他今日换了件袍子。
阿媚在妖界里也见过散修,修仙之人大多爱穿素色淡雅的衣裳,青白两色居多,墨发白衣的,浑身上下写着一个“仙”字。而璟流的穿衣风格显然大有不同,他穿着花里胡哨的锦袍,像是一只开屏孔雀,她穿红衣已经够艳了,他今日的红袍子比她还艳。得亏他长了张好脸,压得住身上的红。
他向她招手。
她扬开笑脸,大步上前。
方桌上已经摆了四五道吃食,还冒着新鲜出炉的热气,他说:“我随便叫了几样,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此时,小二端了了一碗面上来。
“客官,早饭上齐了,请慢用。”
阿媚微微诧异,说:“你真是太客气了,我对吃的不挑剔。”
他给她递了双筷子,又说:“这里的面食劲道十足,你尝尝,以前你……”轻轻一顿,改口又道:“我以前的故人尤其喜爱面食,时不时便要来人界尝一尝。”
她夹了一筷子的面,吃进肚里后,笑了声,说:“这点我跟你的那一位故人肯定不一样,我在妖……”她猛地咳了几声:“我以前很少吃面,吃肉居多。”
说来也奇怪,她原身是一株草,作为一株绿油油的草,吃起肉来一点也不含糊,且还喜欢配酒。
也不记得她这习惯什么时候培养起来的。
“……是吗?”他唇角有一抹苦涩,不过转眼间又恢复如初,他将面端到自己的前面,说:“你尝尝其他。”说着,暗自垂首吃面。
在阿媚起筷的时候,又飞速地抬眼,不着痕迹地观察她用每一道吃食的表情。
吃馒头的时候,她的鼻子皱了下;吃烙饼的时候,她微微睁大眼,吃多了两口。他瞧了瞧,烙饼里有鱼肉馅儿。吃了一个烙饼后,阿媚便放下筷子,喝了杯茶,不再进食,想来是吃饱了。
璟流收回目光,默默地记下。
吃过早饭后,阿媚和璟流拿着玉佩找商铺询问。整整一个上午,两人转了七八间商铺,可惜都没有人认得这块玉佩。阿媚不禁有些沮丧,她问:“长安城还有其他商铺吗?”
璟流说:“东街的街尾还有一家,唤作琳琅轩。”
阿媚道:“走吧,去瞧瞧,我就不信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大不了再花个几日把长安城剩余的小商铺都问一遍!”她咬牙切齿地道:“想用我东西没这么容易!”
璟流问:“你被偷了什么?”
阿媚瞅他一眼,犹豫了会,还是告诉他了:“是……是乾坤袋。”话音一落,璟流却摇摇头,无奈地说道:“你跟我才认识几天,就这么轻易地告诉我了。万一我是坏人见宝起心,你该怎么办?”
阿媚认真地道:“我觉得你不像坏人,哪有坏人会这么说话?我相信你是个好人。”似是想起什么,她轻笑一声,说:“不过你方才的语气真像我师父。”
璟流浑身一僵,声音不可控地颤抖起来。
“你……”
阿媚手里把玩着玉佩,并未察觉到璟流的不妥,她笑吟吟地说道:“我师父最喜欢念叨我了,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喝酒他也要说,说什么姑娘家不能多喝酒。我穿红衣裳他也要说!说什么只有新娘子才会穿红衣裳。不过幸好他只是说说而已,每次说完他就忘记了。”
她扭过头,问:“啊对了,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他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尽量使得语调平和,然而话一出口,仍旧带了一丝自己都能闻得出来的醋味。
“你有师父?”
她语调轻快:“是呀,我师父虽然喜欢念叨我,但是我知道他对我好。我师父对我真的特别好,不说教我法术,平日里得了什么奇珍异宝总会想着我。有一回我闯祸了,跟人打架的时候不小心把人家皮给掀了,那人有点身份的,是师父耗损自己的修为帮他的皮给缝上了。要不然被我爹知道了,我爹肯定要罚我。”
阿媚回妖界后不久,妖王给她找了个师父。
她师父唤作明渊,居于妖界的散仙,至于师父的原身是什么,她这么多年了也问出来,也察觉不出,可见师父道行之高。
忆起师父,阿媚的话匣子打了开来。
“我师父是个散仙,喜欢穿白衣裳,不用探修为,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他是个仙,身上的仙风道骨之感明晃晃的,不知道多少人爱慕我师父身上的仙气呢。”
她说得起劲,没注意到璟流的面色骤白。
“你知道丹华神君吗?就是那一位千万年来飞升神界的神君大人。”
“……知道。”
阿媚笑嘻嘻地说:“二十年前,那位神君大人不是立了条规定么?说师徒可相亲可相近亦可相爱。自从那条规定一出,这五界里呀,不知成就了多少对师徒。我师父经常拿这事来打趣我,说我要再不听话,就把我变成他的小媳妇。”说到这儿,她撇了撇嘴,叹了声:“我师父就是个人精,摆明就是拿我当幌子,好将那些狂蜂浪蝶给挡住。”
她忽然站住,指着不远处的牌匾。
上面正写着“琳琅轩”三字。
“璟流,我们到了。”她三步当两步地进去,直接找掌柜询问。璟流没有跟着上前,他愣在原地上,怔怔地看着阿媚的背影。有一回她喝得微醺,用炙热而灼热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看他,温软的手臂圈住他的腰。
她仰着脖子,醉眼朦胧地说:“你是我师父,是阿媚的师父,我师父我师父师父我师父……”
她说“我”字的时候,特别满足,好像只要说出来就能得到全世界。
然而,如今她口里的“我师父”却另有其人,提起她的师父,她声音里止不住地兴奋和满足。然而提起“丹华神君”四字,却宛若陌生人。
这般落差,让他心慌,更让他难受。
“璟流!”
蓦然,阿媚拿着玉佩兴冲冲地跑出来,用力往他肩上一拍,大笑道:“天无绝人之路!问到了!问到了!”两人皆着红衣,一个俊朗一个娇美,引得周遭百姓的瞩目。
阿媚见状,拉着璟流的手往一边走去。
直到走进一偏僻小巷后,她才松开他的手,岂料五指刚动,就被他紧紧地攥住。她登时一愣。好半晌,璟流才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松开,问:“问到什么了?”
阿媚说:“掌柜说玉佩是从他这儿买走的,买主是少阳派的弟子。你知道少阳派吗?”
“少阳派与青崆,五锦,洞槐,长峨五大门派齐名,是修仙界里颇具盛名的修仙门派。那一日偷你乾坤袋的人,你可看清了模样?”
阿媚咬牙道:“是一男一女,是一对师兄妹。女的带着面纱,男的带着斗笠,完全看不清相貌。难怪了,他们肯定是有备而来的!没想到堂堂修仙门派的弟子竟然还会有这般偷鸡摸狗的宵小之辈!”
她气得牙痒痒的,跺脚道:“不行,我一定要去少阳派抓出那两个小贼!少阳派不还我一个公道,我誓不罢休!”
“先莫急。”璟流微微沉吟,又道:“你认不出他们,也无证据,去了也无用。他们未必会信你。”
阿媚觉得有道理。
修仙门派高手众多,她虽然修为不浅,但是但凡修仙门派,总有几个镇派的高手,而且她还是妖,那些修仙人士与妖魔向来是势不两立的。她没有证据,贸然上去说他们弟子偷了她东西,易地而处,她自己也不信呀。
“那……那怎么办?”
璟流说:“夜探少阳派。”
入夜后,阿媚与璟流准备前往少阳派。不过在这之前,阿媚遇到了一个难题。她之前谎称自己是一介散修,散修飞行一般是御剑,她平日里妖界里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捏个口诀便能腾云驾雾了。
如今璟流跟在身边,她也不好暴露身份。
“你的剑也被盗了?”
阿媚连忙点头。
璟流说道:“你和我同御一剑吧。”
阿媚瞅了眼,想了想,答应了。少阳派位于南山之巅,距离长安城有数千里远。不过御剑飞行的话,也只是小半个时辰的功夫。
修仙者与当朝皇帝有所约定,来了凡间便不能使用术法。
璟流选择了长安城郊外的树林作为出发点,带上阿媚御剑飞向空中。今夜恰好十五,空中的月亮大如圆盘。阿媚立在剑上,身前是御剑的璟流。
“御剑术讲究平稳,你飞得又快又稳的,想必修为不低。”
璟流说:“你若害怕,可以抱住我。”
阿媚不由笑道:“我才不会害怕。”区区御剑又怎么可能吓得着她?她又道:“我师父也曾带我御剑飞行,去的还是极北之地,底下是深寒之渊,我都没怕,更何况只是寻常的飞行。”
长剑倏地停住。
一个急刹,让阿媚险些摔落。
“怎么了?”
璟流道:“我的御剑术没你想象中那么好,还是抱紧我吧,我怕你掉下去。”
阿媚只好顺从,伸出手,从璟流背后环住他的腰。
接下来,璟流的御剑术时好时坏,一会高一会低的,让两人本来有点缝隙的身体渐渐紧密贴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