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去吧,这瓶药你拿去,应当晓得它的用处。”她这话说的有些平静,却不似一个女儿对父亲的口吻,台子上还摆放着那一瓶冥洛留下的药,她拿起药瓶,手掌上沾了淡淡的栀子香,这味道自是一旦沾上过,便无法轻易摆脱的。她想证实些什么?她的内心却依然有些不愿意相信,但是她心底的声音却告诉她,那个故事中因着她的母亲死去的那个女子的孩子便是景亭。
“好,那我便出去了。”苏曲清接过浅落手中的那药瓶,却并未察觉到任何异样,他知晓浅落一惯不愿意在人前表现出那些许懦弱,哪怕是对他这个父亲也是如此。过了那些斑驳涓涓的岁月,有些仇恨并未消散在时光的伤口中,反而淋上了鲜血,撒上了盐渍。在十五年后的今天,却一层层清晰露骨的掀开,只剩下狰狞可怖的骨骸。
他退了出去,动作极其轻微,门被掩上的瞬间,他清晰地听见屋子里传来抽泣的响动,渐渐地那哭声变得有些响亮,他无奈摇了摇头,心里怕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请深几许,薄情几何,毕竟他这一生,也从未对过,两个女子,一个情深,一个缘浅,却都是待他浓浓切切的真心,他不忍,但终是都辜负了。
翌日,染烟取了一封信笺,说是桑影寄来的,也不知用了何种方式,才到了她的手上。信上大抵说二人如今躲藏在那湖畔的小院中,如今虽是安好,但恐不知何时会有性命之忧。浅落接了这信笺当即便决定要去亲自瞧上一瞧。
入了夜,二人便披了一身绒毛的斗篷,出了府,一路直奔那湖畔小院。这座小院本是景亭亲自为苏浅落建造的,如今躲在这一处也是个极好的选择,毕竟没有景亭的命令,谁也不敢轻易靠近这座小院。
“小姐,这二人极是有些愚笨,这灯火通明的小屋不更会引起外人的怀疑吗?”原是这座小屋远远瞧去,便是比平日里还多上几分光亮,却瞧不清楚那光点背后的景致。
浅落没有答话,心中却有些疑惑,隐隐觉得那封信笺怕是有人有意要引她来此处的。
“走吧,该来的总归是会来的,去瞧瞧吧。”二人乘上一叶小舟,缓缓靠近那座屋子。如今已是六月,本应是梨花开败的节气,可如今却不似那般残败凋零的光景,两岸成片成片的洁白花朵儿恰似彼时她初见的模样。六月的晚风还带着微微的暖意,拂过面庞,拂过堤岸,好似一场春初零落的白雪,几许清华,几城相思?谁又不是那韶华中留恋片刻欢愉的痴人呢?那小小的洁白落在二人的青丝上,肩膀上,最后覆盖在清澈幽深的湖面上,薄薄的一层,很是惹人喜爱的模样,岸上却隐隐传来那古琴奏鸣的乐声,却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随着小船的前行,那琴声却显得愈发清晰了,浅落惊觉那正是那一曲她在大殿上所奏的《凤求凰》,只是比她那一日所奏多了几分沉闷,多了几丝忧愁,还有那字里行间无法倾诉的相思,是他,浅落心中已然有了那琴声的答案。二人下了船,她却吩咐了染烟在河岸上等着,没有她的吩咐,不许靠近。
她一步步向前走去,她的心在不住告诫着,但她的脚步却不自觉地向前挪动着,直到他瞧见那纷转流连的花雨下,一身淡色青衣的男子坐在那一处,他的轮廓一如当初的菱角分明,他今日未曾挽起青丝,只随意地垂着,却合着眼前的景色,别有一番仙人的意境,那七弦琴是那双白皙,骨节分明的手,那曲子便是出自这双手下。从前自是知晓他那一只玉笛吹得是极好的,却未曾他弹这七弦古琴。
她便站在那处,直到琴声戛然而止。不知何时,他却已然真切地立在了苏浅落的眼前,道:“这树梨花是我曾想为你种下的,你却没有来得及瞧见,如今虽不是正当季节,我却也想让你能够瞧见最好的。”他这话倒是说得轻易,却定然是费了一番心思的。
浅落的心有些动摇,眼前的男子是她满心满眼放在心底的,便是到了如今,也一刻不曾从心底抹去。
“你又何苦费了这些心思,你我之间算不得朋友,更算不上爱人,那又何必彼此为难呢?”浅落低垂着眸子,不敢去瞧他的眼神,怕那转身的一眼,她又会不舍得离开。
可景亭却仿佛没有听见这话一般,从怀中掏出一条玉坠子,那面上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微微一笑,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公子如玉,怕也不过这般样子了吧。“从前你在我府上时,你总为我不顾一切,我总也想着能够为你做些什么,你离开后,我恰好寻到了一块璧玉,是难得的透亮与无暇,我便费了些心思,将它细细雕琢着,想来手工是有些拙劣的,但也终究成了梨花伴着微雪的模样。”细细瞧来那玉坠子倒像是出自精细的雕刻师傅的手工那通透的五瓣花片纹路清晰,连花心也能够瞧见,而那雪花雕琢的更是活灵活现,仿佛翩然而落的模样。苏浅落的眸子对上的他的双眼,他的眸子中如今却再未曾出现杀伐决断的霸气,一如初见时的温润如玉或许还多了几分诉不出的绵绵情深。
浅落瞧着瞧着便出了神,神色却多了几分光亮,“我记得初遇时你唤作雪梨末,你说梨花开败后怕是雪季便是不远了吧。我还记得你曾经说过雪与梨花从来都不会是一个世界的,便也从不曾会遇见,那么如今我将它们雕琢在一起,是否便能够更近了一些呢?那时这玉坠子刚刚雕琢完,我便寻思着何时能亲手戴在你的脖颈上,何时能把心底的话对你细细讲明,可我不知这一等便是那么长久的光年,那么深远却无法再轻易解开的死结。”他说话的时候面上总是带着平静的笑意,而那话语中却露着深深的悔意。
“有些人错过便是错过了,有些恨存在便是存在了,你又怎么能够指望江水能够倒流,雪与梨花能够在一个平行空间中遇见?”这些话他们之间似乎已经说过了无数遍,却依旧不停地重复,遇见,宛若倒带那些不知名的伤害,却每一次都加深了彼此心上的伤口。
“我竟不知道你我之间已经如此遥远了,那今日便不做他想,你我既然已在此处,便好好用顿饭菜可好?”浅落这才发现他在屋子内准备了她最爱的那些吃食,包括她从前为他做过的那些如今也是一道道完整的在眼前,只怕是味道有些不同了吧。
他靠近她,两人仅仅半个身子的距离,他将那坠子上系上了红绳,亲手戴在她白皙的脖颈上,两人近的仿佛能够听见彼此的心跳呼吸。他浅浅均匀的呼吸在她的耳边,她的心跳有些快了,原来她的心还是跳动的,原来她还是同从前那般不争气,只要一靠近他,便会心跳加速的模样。
“与你很是般配。”他似乎很满意这玉坠子配在浅落脖颈上的模样,浅落伸手摸了摸那坠子,心里念着今日便忘却那些,好好珍惜这岁月静好的时光。
他突然间握住她垂落的左手,她的身子微微一颤,这才回过了神来,却已然不自觉便他牵着来到桌前,那小屋里还焚着她最为喜爱的栀子香,桌上满满当当都是她爱的吃食,原来他从未忘却过她的喜好,就连那好似冰淇淋的甜食也做了出来,只是模样好像有些丑陋呢。
景亭见她盯着那甜食,便道:“未曾听你提过做法,便照着模样做的,你试试,味道是否与你平日做的有些相似。”浅落接过景亭递过来的食物,尝了一口,微微皱了皱眉头,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但这一切似乎都不曾逃过景亭的双眼。
“很难吃吗?”他拿起桌上的甜食,尝了一口,急忙吐了出来道:“快别吃了,我第一次做,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个味道的,想来是我没有用对方法。”他想去夺浅落手中的食物,却被浅落推开了他欲伸出的双手。
他的模样仿佛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着实有些好像,浅落的嘴角微微上扬,那眉间的忧愁渐渐抚平,他终究又见到了她笑的样子,那清澈的眼神里,是最为明媚的笑意。“你堂堂一国之君,没想到做得吃食竟然如此,不过我觉得味道还是甚好的。”听见这是他亲手做的吃食,浅落怎么能够忍心驳了他的心意呢?
见她终于展开了笑意,他不知有过多少的欢喜。瞧见她一勺一勺的往嘴里送,他便也陪着她将那差强人意的甜食尽数吃了下去。不时微微抬起头,都觉得彼此的动作有些好笑。目光流转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初遇的时光,他还不知晓她是苏浅落的时候。
“为我再抚一曲吧。”席间,他突然道,这话说的有些突然,让浅落有些呆愣。
“好。”那一个字吐的轻巧,他却听得真切,眉眼间带着掩不住的柔情与笑意,只短短一个字,便好似得了比那至高无上的位置还要珍贵许多的宝贝。
入夜,有些凉了,苏浅落让染烟独自先回去,染烟却终究有些放心不下自家小姐,却又知晓她做的决定便是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改变的。
凉风席卷了湖上的碧波,吹起层层分明的波纹,将那湖面上的梨花花瓣吹得有些四散,那满树的枝桠上挂满了纸鹤,随风轻轻晃着,好似在雪中起舞的模样。这一夜,这一刻,她没有再吟唱《凤求凰》,更不愿在弹那一曲《追光者》。而她唯一能为所奏的便是那一曲《广陵散》。《广陵散》的曲调甚是复杂,她却常常弹起,只因那曲子中,那音符中有他隐隐约约的影子。他的志向,他一生的夙愿,便字字句句在这首曲子中。
他站在风口,自她弹出第一个音阶时,他便十分诧异,苏浅落自小便是个不爱诗书礼乐的女子,因着尊贵的身份,比寻常的官家小姐还要骄纵上三分,若是那简单的曲子恰似还能上手,可这曲子她分明就是弹出了他心中的夙愿。那一人仿佛真的变了,恰似换了颗心脏,但却还是这原本的面貌。
他抽出腰间的玉笛,站在那树下,一招一式宛如行云流水一般,虽瞧上去有些柔和,但每一招的力道都不容小觑,那一抬手的瞬间便惊落些许花瓣,那一时间恍然大雪纷飞的模样。她抬眼望见他的眸子,那是帝王的威严,那是一种至高无上不容侵犯的感觉。她的脸庞有些微微泛起了红晕,低垂着眸子,不敢去瞧他。
他却觉得有些好笑,故意借着舞剑凑近了她的身侧,那两张脸却仅仅只隔着一双眉目的距离,她的脸却越发红了些,那本淡然的指尖有些微微颤动,他却突然停止了动作,道:“落儿,我爱你。”一字一句他轻轻吐着,凑近她的红唇,琴声戛然而止,他们便这样四目相对,直到他越来越近,她缓缓闭上了双眼,他却浅浅地吻在了她的额间。
他的气息此时此刻包裹着她小小的身躯,带着无比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栀子香气,她微微咧开了嘴角,仿佛是印证了心中所想,他道:“记得这句话,无论何时。”他要让她记得,让她记得他内心的最为真切的爱意,哪怕是恨,他也不愿意她从此便忘了他。浅落的眸子有些湿润,他总是如此的自信,何时都将她的心思牢牢攥在手心。他的爱太过强烈,不,应该说他们的爱都太过强烈,强烈到想将对方占为已有,强烈到宛若烈火将对方烧毁成体无完肤的模样。漆黑的夜空盛放着绚烂的烟火,那一点点的火光聚拢了又在瞬间散开,各色的光华拂晓了这方小小的天地。
满树的纸鹤,熏香的小屋,似雪的梨花,七彩的烟火,他坐在树下,她便如此躺在他的怀中,缓缓闭上了双眼,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这一夜,却好似走过了一生,只是我们都老得太快,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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