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放下碗,转身出去了。李从袭看着昏死的继岌,重复着继岌的喃喃自语,忽然猛醒,“不好!”要是回去,继岌把内情和盘端给皇上,还有他的活路吗?他觉得,浑身冰冷,手脚也不听使唤。怎么办?怎么办?三十六计,走为上!“有这么多银子,还怕什么?走,只要走出这个是非窝,钻在无论什么地方,一辈子也吃喝不尽!”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几件衣服,胡乱包了个包袱,打开银箱,给包袱里塞呀塞呀,直到塞不下,才背在背上,走出来。又看见昏死的继岌,忽然又想,这个东西醒过来怎么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他勒死算了!主意已定,从继岌身上抽出丝带,在继岌的脖子上绕了几圈,一头拴在桌子腿上,一头拽在自己手中,用力拉了一阵,眼看继岌由挣扎、抽搐到一动不动,他才松了一口气。起身要走,又怕没死,突然看见桌上有几枚长铁钉,就拾了个半截砖,从他的顶门钉下去,再把头发捋平摆顺,才背起包袱,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
侍卫找了几圈,也没找到个医官。等他回来汇报的时候,发现继岌已经死僵了,他惊慌地到处喊“李公公”,还没逃走的兵士都围过来。他们见魏王死了,李从袭没影了,便呼啦一声作鸟兽散,各奔前程了。剩下一些无家可归的,由几个军校领着,辗转回到洛阳。那时,李嗣源已经当了新皇上,他们也就归顺了新主。
——这是后话。
继岌的死讯报告给豆卢革,豆卢革把报信人杀了,和李绍宏等人在中兴殿廊下碰了个头,奏请皇上说:“魏王的军队不日班师回京,陛下应该控扼汜水,收抚散兵,等待征蜀大军,再一起东征,一鼓扫平李嗣源!”皇上欣然赞同。正午,皇上兴致勃勃地出上东门阅兵,他兴奋地告诉将士们:“我们有钱了,我们有粮了!魏王征蜀,大胜凯旋,已经到了兴平。他给我们带回了无数金银财宝,也增添了几十万战无不胜的军队!明天一早,朕亲率你们东征,扫平所有叛军,共享荣华富贵!”
底下稀稀拉拉的几声回应。皇上叹口气,誓师讨伐刘守光时候,军士的震天吼声咋就那么响亮呢?这个问题,他,找不出答案,这会儿,也没有心思找答案了。
十五
第二天,也就是同光四年四月初一,唐皇起了个大早,匆匆传膳,他要御驾亲征。这时候,铁枪军列阵于宣仁门外,金枪军列阵于五凤门外。铁枪军指挥使郭从谦给他的旗牌官使了个眼色,旗牌官一摇令旗,铁枪和金枪军士们就有人喊:“向皇上要饭吃!”“向皇后要衣穿!”两军将士大喊着“要吃饭”“要安宁”,鼓嘈着进攻兴教门。唐皇听到喊杀声,推开碗碟,操起佩剑,和殿内卫兵一起冲向兴教门。到了兴教门,没有看见他的亲兵头目,却看见散员都指挥使李彦卿在那里孤身与叛军厮杀。唐皇抢到门前,大喊:“我是皇上!你们要干什么?造反者杀无赦!”
乱兵愣了一下,稍稍后退几步。只听郭从谦喊道:“皇上山珍海味,你们吃的什么?
不造反,等着饿死?”乱兵听了,又蜂拥而上。李彦卿喊道:“郭从谦,圣上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话没说完,乱兵已经杀到眼前,他急忙抡起宝剑招架。
皇上的眼眶湿润了,要不是李彦卿,乱兵都杀到他的饭桌上来了!这时候,他真想跪在李彦卿脚下说,“朕对不起你父亲,对不起你一家!”可没有时间!唐皇一口气杀了几十个乱兵,乱兵才稍稍后退。唐皇见是铁枪军与金枪军叛乱,忙唤人过来,解下腰上的玉佩说:“快,上邙山,调朱守殷的银枪军救驾!”那人揣着玉佩,急急奔向邙山。郭从谦见攻势有点削弱,一边组织新一轮进攻,一边叫后军用火箭射。顷刻之间,兴教门燃起了大火,烟熏火燎,呛的双方都透不过气来。
接到唐皇的调令,朱守殷急忙集合队伍,赶往京师救驾。经过邙山的松林时,他突然灵机一动,喝叫兵士下马,隐藏在松林里,派了三个骑兵,从三个方向入城,打探消息。
兴教门的大火还在哔哔驳驳地烧着,喷溅的火星引着了旁边的房屋,火势就更大了。乱兵从较远的地方爬墙而入,攻进了皇宫。近臣宿将都丢盔弃甲,逃散了,只有李彦卿和十几个宿卫军校血战叛军。突然,一支火箭射中唐皇的脑门,他踉踉跄跄后退几步,颓然倒地!
李彦卿一边向宿卫军校大喊“顶住!顶住!”一边抱着皇上,撤到绛霄殿走廊下。皇上挣扎着拔掉了他脑门上的箭,白馕馕的脑浆顺着箭孔向外涌。他嘴唇在蠕动,似乎要什么。李彦卿俯下身,把耳朵贴到他的嘴边,才听到“水!水!”
恰好跑来一个宫娥,他朝宫娥吼道:“去,找皇后,要水!”那个宫娥急忙掉头跑向长春宫。她气喘吁吁地进了宫门,只见宫内一片狼藉,到处都是绫罗,到处都是春衫,宝物格子上的玉鹿歪在一边,没了角,成了四不象。地上,满是唐三彩的碎片,反射着刺眼的光。“皇后,娘娘!”她找到了皇后,“水,水!皇上,皇上……”皇后正和存渥往包袱里塞金银,看也没看宫娥一眼。存渥生气地吼:“快走!
绍荣还在门外等着。来不及了!”皇后没说话,还往包袱里塞。“够了,够了!你能带完?”存渥不耐烦地催她走。“皇上,中箭,要水,水!”那宫娥焦急地喊,皇后顺手塞给她一只碗,“拿去!”存渥说:“那是我吃剩下的。”“怎么了?你剩下的,他就不能喝?”存渥说:“那是奶酪,吃了要死人的!”皇后飞了存渥一眼:“死就死吧!死了,你不更好!”宫娥着急,也没听清他们说什么,端起奶酪就跑。
继嵩听说皇上受伤了,随着宫娥飞跑出去,继潼、继蟾也跟了出去。皇后一把拉住继蟾的衣袖,“干什么去?”“看父皇!”说着,拼命一挣,衣袖撕裂了,皇后跌了个屁股蹲,坐在地上刚要哭,存渥一把拽起来,骂道:“都啥时候了,你还想不想逃?!”说着,点旺了手中的火把,朝床上一扔,那床和旁边的桌子,梳妆用具,立刻就被大火吞没了。皇后一个愣怔,擦把眼泪,又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一块碎银子,塞进包袱里,抓住存渥的胳膊,跑出宫去。
那位宫娥端着奶酪跑回来,看兴教门那边杀得正酣,皇上一人睡在原地,急得裙子也没提,就扑坐在唐皇身边,扶起皇上的头,靠在自己胸前,把碗凑到皇上嘴边。不知是闻到奶酪还是女人味,皇上慢慢睁开眼睛,“皇,皇后,还是,还是你好……”那宫娥没有分辩一个字,眼里却涌出滴滴清泪,扑嗒嗒淋在皇上胸前。继嵩兄弟扑到皇上身边,跪着接过奶酪给皇上喂。皇上喝了几口,似乎更清醒了。他认出了继嵩兄弟,“怎么?是你们?”继潼的泪象珍珠,汩汩地流。皇上抬手轻轻地,轻轻地擦,擦。哟,那手,好凉,好冰,继潼伸手抓住父皇的手,解开自己的衣服扣,塞到怀里暖。继嵩把奶酪交给继蟾,怪叫一声,拾起父皇的宝剑,朝兴教门飞奔而去。继蟾怯怯地叫“哥哥,哥哥!”继嵩已经杀入叛军之中。“让他,去,去!这,才,才是,我的,儿子……”话还没说完,又昏死过去。继潼兄弟又是哭,又是叫,又是推,又是摇,好一阵子折腾,可惜,皇上的身子越来越凉,越来越僵。那宫娥情知皇上没救了,心里想:“老天把皇上送到我的怀里,也算宠幸了我一回,我得为他做一点点应该做的事了。”她擦了擦迷离的双眼,一把抱起继蟾,一手拉过继潼,跌跌撞撞地朝中兴门逃去。继蟾在她的怀里扑腾,继潼也拼命朝后拽,她,紧紧抱住继蟾,使劲拉着继潼,怎么也不松手。她也不知道,这会儿,自己怎么如此大胆,怎么如此勇敢,她,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逃出去,保住皇上的这点骨血!
皇后与李存渥、元行钦领着七百多骑兵,从师子门仓皇出逃。通王存確、雅王存纪等王室贵族和宦官宫女,像一群受惊的乌鸦,四散逃走。朱守殷率骑兵冲进宫来,抓了三十多个宫娥彩女,到教坊掳了十几个优伶,派军队押送到他家。完事之后,他又纵马在宫里跑了一圈。经过绛霄殿走廊下,看见皇上的僵尸和撒在地上的奶酪,说:“皇上到底是皇上,中了箭还敢喝奶酪!”说完,拨马扬长而去。
敬新磨这几天一直心神不宁,他有一个不祥的预感:又要出大事了!但是,他还是没想到,这大事竟近在咫尺,更没想到,事竟然这么大,皇上死了!朱守殷到教坊抢优伶的时候,虽然没说一句话,他却马上猜出:兵变了,皇上遇难了!他急急忙忙进宫,寻到绛霄殿走廊下,看见了皇上和李彦卿的尸首。这时候,他没有惊慌,也没有哭泣,仿佛这样的结果早在他的预料之中。或许是,这些年,这样的事情太多了,他的眼泪就像沙漠里的溪流,还没滋润多少土地就干涸了。所以,尸体,哪怕是皇上的尸体,也没能换来他的眼泪。他,镇定地从绛霄殿里拿出鼓,铙,笙,琵琶,唢呐,胡琴……一件一件架起来,把皇上和李彦卿的尸体连拉带抱,弄到上面,头北脚南,并排摆正。再把他们的衣服,一层层理顺,扯平。他忽然觉得,皇上的衣兜里有什么东西,淅淅嗦嗦的。伸手掏出一看,是一张纸,上面写着一首词,墨迹新鲜光亮,似乎是新作:赏芳春,暖风飘箔。莺啼绿树,轻烟笼暖阁。杏桃红,开繁萼。灵和殿,禁柳千行,斜金丝络。夏云多,奇峰如削。纨扇动微凉,轻绡薄。梅雨霁,火云烁。临水槛,永日逃烦暑,泛觥酌。露华浓,冷高梧,彫万叶。一霎晚风,蝉声新雨歇。
惜惜此光阴如流水,东篱菊残时,叹萧索。繁阴积,岁时暮,景难留,不觉朱颜失却。好容光,旦旦须呼宾友,西园长宵,讌云谣,歌皓齿,且行乐。
读着这首词,敬新磨的心海泛出了一串串浪花,那是李存勖的一生呀--平内乱,战潞州,诛刘燕,灭朱梁,多么威风!谁能想到,李亚子啊,你竟然……他随手一扬,那张纸,那首词,像一只燕子,滴溜溜地飞了,飞了,飞了一圈,又回到他的身边。他攒着这张纸,大声喊道:“皇上啊皇上,你到那边去,呼朋拽友,拥金叠翠,歌皓齿,且行乐吧!阳间人世,没有你行乐的地方了!”说完,他爬下乐器堆,抖抖地模出火石,引着了火捻,点着了手中的纸--那首皇上新创作的词,用它,引着了乐器,看着火越烧越旺,然后,盘腿席地而坐,对着那堆熊熊大火,弹起他心爱的古琴,唱道:“都说是宦官的错,都说是优伶的错,
天地邪,神灵邪,
你们说,你们说!
你也知天时地利,
你也谙文韬武略,
为什么昙花一现?
为什么龙椅的锦垫也坐不热?
我把你交于火,
也把我交于火,
千秋功罪,
任后人评说!
任后人评说!”
唱完,他抱起心爱的古琴,一纵身,跳进火堆。火,更旺了,熊熊地,映红了半边天。一阵风起,火,毕毕剥剥,呼呼啦啦,发出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声音,像人在笑,像鬼在叫,像天在吼,像地在摇,又像冥冥中的神灵大声地给山川给河流诉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