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爱信贴上墙
坐落在青云路师寿坊第三条弄堂的上海大学,没有校门,没有大礼堂,没有图书馆,也没有运动场。这里有三件事最惹人注意:一是庶务课的门口挂有一大幅红布,上面贴着各式各样纸头写的文章、诗歌、学习心得和漫画,右角上写着“上大学生墙报”。另一件是收发室的旁边摆着一个书摊,《向导》《新青年》合订本,《中国青年》以及各种社会科学书籍,文艺书籍摆得很多。再一件事就是任教的师资雄厚,既有瞿秋白、张太雷、蔡和森、邓中夏、恽代英、任弼时、萧楚女等革命先驱,也有颇负盛名的教授学者如沈雁冰、陈望道等等。陈赓去旁听的时候,正赶上李大钊在讲演《演化与进步》。同学们仰慕其名望,一早就把最大的一间教室占得坐无隙地,窗户外也站满了人。李大钊穿白色帆布西装,戴玄色领带,架“托立克”眼镜,态度和蔼又严肃。陈赓去晚了,那次听课几乎是在人家胳肢窝底下听的,腰弯得半天直不起来。
最使陈赓津津乐道的还是这里的辩论。学生来自各地,成分不同,政治信仰各异。有属共产党者,有属国民党右派者,有属张东荪系统解放与改造派者,有属曾琦等的国家主义醒狮派者,有属无政府主义者,大家遇到问题就辩论。大学规定每周有一次集会,教授同学济济一堂,往往众议杂陈,诙谐百出。陈赓口才很好,一时妙语解颐,一时又面红耳赤,争论得不可开交。
那天,陈赓从人缝里面红耳赤地挤出来,戴好帽子。迎面正好走过来几个穿蓝色工装的姑娘。有两张脸长得很像:浓浓的短发下一张脸庞显得略有点儿短,但轮廓之纤细妖媚,依然是江南水色。年长点的左眉有颗痣。陈赓还沉浸在辩论中,未加思索就对她们说:“上大是制造炸弹的!”
几位姑娘转过身子,一齐嬉笑起来。其中那个眉上有痣的还学着陈赓的湖南腔说了一通:“上大是制造炸弹的嘛!”
姑娘们笑得更开心了,笑得脖子上的围巾都散开了,竟至两眼里噙满了泪水。后来她们跑上大路嬉戏,无拘无束。陈赓一个劲儿暗暗责备自己愚蠢、粗鲁,说了傻话。他信步走去,指望再遇到她们解释几句,但再也没见到。后来,每次入睡之前,他总要竭力追忆那张已淡漠的俊俏的脸庞,但都白搭。
她叫王根英,17岁,是英商怡和纱厂的女工。她在厂里长期领导女工进行斗争,是小有名气的工人领袖。她在斗争中深感自己文化低,所以夜校一成立,就约了妹妹王根妹和十几个女伴来学习,成为夜校的第一批学生。令她不解的是教书先生中竟有那个“湖南佬”,那个说“上大是制造炸弹的”的“滑稽鬼”。王根英对陈赓那套“农民理论”很不解。她是直性子,第一次上课就站起来直抒己见:“只有工人运动,才是中国的出路!”
陈赓一愣,不知是惊是喜。他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见王根英那张娴静而又显得稚气的脸上,有一双天真无邪的黑眼睛,左眼上方一颗美人痣。她那清脆而庄重的嗓音尤其使他赞叹不已。每当说完话时,她的眼睛就望着别处,微微咬着嘴唇,一动也不动地等着对方答话。
陈赓清清嗓子说:“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把工人比作高山的话,农民就是大海,海要是不卷起狂风巨浪,山再高也是白搭!只有把广大农民动员起来,革命才有希望!”
“你这比喻不恰当。现在工人阶级不是高山,连平地也不如,他们被压在十八层地狱之下,是火山岩浆,一旦爆发,连海都得烧枯!”说到这儿,根英轻轻地笑了,朝周围的姐妹点点头。
以陈赓和王根英的意见分成两派的学生们激烈地辩论着。许多来自农村的包身工都站在陈赓一方。会写字的还写了文章,贴在教室墙壁上。这天,陈赓和王根英作为两方代表,坐在讲台的同一条板凳上。
人们争论不休,相持不下。
这时陈赓突发奇想,从笔记本上撕下一窄溜纸,匆匆写上“我爱你”三个字,折好,推到王根英跟前,然后若无其事地望着前方。王根英接到字条,正眼一看,心就咚咚敲开了小鼓。不管她多么倔犟,多么任性,多么傲慢,此刻却不由得满脸涨得通红!她急忙把字条卷起来……
王根英的举动全在陈赓的余光里。他庆幸自己的大胆冒险行动“得逞”,全身突然充满了紧张而甜蜜的感觉。他想女性毕竟是女性,终归挡不住伟大的征服……
正在陈赓突然尝到了胜者的快乐滋味,并且在玩赏这最后的瞬间,局势急转直下。只见王根英一拢短发,呼地站起来,板凳险些将陈赓翘倒。她走到墙报前,啪地往字条背面吐了口唾沫,将字条贴在上面,亮开嗓子说道:“革命只有工人运动这一条路!有人说我们工人在全国只占少数,别看我们现在人少,只要大多数人懂得要解放,他们就会跟着我们走……”
王根英的支持者也一齐嚷道:“对,工人运动万岁!”
这下急坏了陈赓,他那张字条还贴在墙报栏里。他抱住脑袋,恨不得找个墙缝钻进去。王根英还在发言,说什么他也听不清楚。但不时可以感觉到她那雪亮的目光嘲笑地投来。不知是羞怒,还是痴迷,陈赓决定一不做,二不休,马上又写了一张字条给王根英。王根英接到字条又是啪地往墙上一贴……
到下课时,墙报上贴满了字条。
人们还以为这是陈先生的挑战书呢,走近一看,都惊得瞠目结舌:
“啊,怎么是‘我爱你’?”
“好哇,这下可抓住‘农民运动’的小辫子啦,你们向我们‘工人运动’投降啦!”
“啥人投降啦?”
“求爱还不是投降?”
这天傍晚,他俩在黄浦江畔相逢了。
天已经黑透,江面上晃动着炫目的霓虹灯光。停泊的轮船里,留声机正齉齉着鼻子,狂热而绝望地大声唱着歌。江岸的空地上,有人摆起几副康乐棋摊,只听见棋子的啪啪声和孩子的叫喊声……
“陈先生,你约我来到底有什么事?”
“根英,你不同意就算啦,何必把我晾在讲台上?”
“你要我同意你那个农民理论?”
“不是,是咱们俩的事……”
“咱们俩是两派意见,我只赞成工人运动。”
“咱们和好吧。工人和农民都是受苦大众,谁也离不开谁。我看咱们干脆工农结合……”
“怎么结合?”
“就像我和你这样……”陈赓说着,一把抓住王根英那两只发烫的手,“根英……”
王根英没防备陈赓的突袭,一时羞得满颊绯红,好似一朵突然开放的玫瑰。陈赓突然把她拥在怀里……
“陈赓,你个大先生怎么会看上我这个小穷纺纱工?”
“向大姐你认得吧?那天我去看望生病的蔡和森,他的夫人向警予向我介绍了你。她说你人好,勇敢上进,她要培养你成为一名优秀妇女干部,说你文化低,让我多帮助你。”
“你就在课堂上写条子‘帮助’我……”
“这是第一步……”
“以后呢?”
“以后就‘工农结合’!”
然而,陈赓与王根英的接近却招致根英家中的反对,因她从小已许配一户人家。这时,陈赓又奉党的指示,要回长沙去开展工作。
他们的爱情火苗,眼看就要被雨水浇灭了。
南去的列车已经靠近月台。
王根英火急火燎地一头闯进车站。
月台上人已稀少,一摊摊积水在灯光下闪光,根英蹚着水,在每一节车厢外寻找,都不见陈赓。
她痛苦绝望地抹泪。有个人从后面一把搂住她,吓她一跳。她回头一看,嘴巴便一张一合,喊不出声。
“我知道你会来,在下面等你哩。”陈赓开心地笑了,凝视着她说,“咱俩有缘。你不是学名叫庶心吗?我的学名叫庶康,这叫命中注定。现在你叫根英,我叫陈赓,根、赓同音,这叫合辙押韵,拆也拆不开……”
“把票退了吧,我阿爸叫你在家住两天……你就会瞎开心!”王根英说。
她那堆满红晕的脸扭向一旁,晶莹的双眸神思恍惚地望着远方。
“你爸爸不赶我啦?”
“赶啥人?阿爸已经答应退了那人的婚,要叫你当上门女婿哩!”
她把双手伸给他。他把她拉近了。她羞赧地粲然一笑,然后用女性那可爱的姿势理了理鬓发,深深地吸了口雨后清新的空气。
“不行,我今天必须走!东洋兵正在长沙屠杀我们的同胞!让我来跟你告别吧……”他凄婉地、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的脸,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吻了她眉尖上那颗痣一下,迅速抓起皮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