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之是毛泽东的字。陈赓记得某报的一篇文章:《发起文化书社缘起》,就是毛润之写的。文章中的几句话他也记得清楚:……湖南人现在脑子饥荒,实在过于肚子饥荒,青年人尤其嗷嗷待哺。文化书社愿以最迅速最简便的方法,介绍中外各种新杂志,以充青年及前进的湖南人研究的材料。陈赓很想结识这位毛先生。
可眼前的人却捋着一把胡子说:“他没有我这么老,也没有我这一副眼镜。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我有些问题弄不懂,想向他请教。我是铁路上的职员,当过湘兵。火车一趟趟路过湘江,可为什么满江停靠的是‘太阳旗’‘花旗’‘米字旗’的兵舰,河岸上修起了‘日清’‘太古’‘怡和’的外国公司的洋房?帝国主义在这里行船,封建军阀在这里饮马,滔滔湘江水,何日才能洗尽中华民族的奇耻大辱?为什么帝国主义在中国国土上这么横行无忌?”
长胡子注意地倾听着,扶了扶眼镜,问了陈赓的姓名和简况后,告诉他:“你可以到小吴门外清水塘去找他。他最近开办了一所自修大学,不少有志青年都在那里听讲。”
“我还忘了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我叫何叔衡。何许人的何,叔侄的叔……”
陈赓眼睛一亮,差点没喊起来:“你就是何先生?我读过你的文章,我拜你为师……”
何叔衡弯下腰,拉住陈赓,诚恳地说:“我恐怕没有那么多精力,不过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些朋友。除了毛泽东,还有郭亮、姜梦周、蔡和森,他们都年轻有为,你应该向他们靠拢……”
自修大学教室是借用小学平房校舍。学生一放学,青年们就来上课,他们想从这里弄清中国的实际问题。陈赓走进那间狭窄的教室,眼光接触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毛泽东。他细高瘦长,头发浓而蓬松,像戴着一顶黑帽子。他的眼睛灵活地转动着,像在搜索什么。他那不算太薄的嘴唇特别富于表情,一张开,便发出抑扬顿挫的语调:
“我们不愿意我们的同志中有一个,‘少爷’或‘小姐’,也不愿意有一个麻木或糊涂的人……”
“今天到来的学生,最起码要有向上的意思,养成健全的人格,煎涤不良的习惯,为革新社会做准备……”
毛泽东讲起话来,湖南口音很重,语调宛如一股清烟,徐徐飘荡。有时还加一些手势,身子一动,那浓密的黑头发就像要飞起来似的。
陈赓凝视着毛泽东,生怕漏听一句话。
下课以后,陈赓跟毛泽东攀谈起来。
陈赓一提到东山学堂,毛泽东惊喜起来:“哟,咱们还是同学哩!”
“可惜我比你晚上了五年。”陈赓一拍脑袋。
毛泽东一支接一支地吸着烟,听完陈赓的话,沉思着,又以浓重的湖南口音说道:“你跟铁路打交道,腿长嗓门大,将来应该是个‘火车头’。现在,我的好友郭亮正在岳阳组织粤汉铁路工人大罢工,你可以参加斗争,给他们打绿旗。他们很苦,没有经费,连郭亮妻子脖上那根祖传的金项链都给当了,才给15块钱!你要想办法筹集资金,给《工人之路》撑腰。”
“毛先生,你放心,我回去就在长沙路段募捐!”
1922年12月,陈赓被社会主义青年团吸收,不久,转为中国共产党。入党介绍人是中共湘区执行委员会委员易礼容。这就是陈赓常说的“第一年有党,第二年有我”。
陈赓到铁路局上班时,有人告诉他,曾局长让他马上去。
局长曾君聘的客厅,完全按照军队中司令部的格调布置。左壁是四条曾国藩的字画,右壁挂着一柄练武用的铜鞘宝剑,中间撂着一张大办公桌,蒙着白桌布。桌子角上压着个瓷瓶,斜含着腊梅的折枝。屋里的白锡火盆,吐着青色的火焰,使得屋里温暖如春。陈赓被传进客厅的时候,曾君聘一声吼,把他吓了一跳:
“你小子还是不是我的兵?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局长,什么事?”
“什么事?你都闹翻天了,还不知道什么事?告诉你,法院已经来了传票,要传讯你!控告你结党营私,与岳阳铁路段罢工案有关。”曾君聘把一张传票递给陈赓,两手颤抖着吸烟。
陈赓默不作声地读着传票,看着自己的名字。
“你在我的营盘里扛过枪杆,军令如山倒,你总该知道吧,现在铁路局势紧张,凡有破坏捣乱者,格杀勿论。你没看见上面的公文?”
“局长,我没捣乱。工人声讨‘二七惨案’死难烈士,他们卧在铁路上,我总不能让火车开过去……”
“别人还控告你在小西门打了日本人!”
“我们抵制日货,是他们先开的枪!我当时手里没枪,有枪的话,非照着他脑袋……他们欺人太甚!局长,要是你在场,你也不会看着老乡白白挨枪子……”
“你不要说了!”曾君聘立即制止他往下说,“我们现在身份不同!我是局长,你是办事员,俗话说,捧人家的碗,看人家的脸。你不要摔着铁饭碗找不自在,现在混饭吃不容易!我明确告诉你,从今天起,你要改弦更张,不是你分内的事你不要插手,法院那边的官司我替你兜着。”
“局长,”陈赓一跃而起,挺直身子,打了个立正,喃喃说道,“你是我的恩人,我一辈子不会忘记。可我是个中国人,我不能看着火车从咱们弟兄的胸脯上轧过去,看着日本人的子弹打在中国人的身上。在这件事上,要我委屈,我委屈不来。不然,干脆,你让我辞职吧!”
曾君聘转向陈赓,两撇八字胡古怪地一耸一耸,突然用手捧着脑袋,头痛欲裂地仰坐在太师椅上,久久地不说一句话。
客厅一片静寂。
“陈赓,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参加了那个什么‘共产主义’,‘马克思’?”
陈赓默默地摇摇头。
曾君聘重又双手捧着脑袋,捂住了脸。他曾经自信了解陈赓,认为他不会隐瞒什么,而现在他困惑,弄不懂陈赓何以要辞职。
“局长,我不想再给你添乱了,”陈赓淡淡一笑,好像是饱经世故的人,接着又几乎发狠地重复道,“我心里已经找到出路了,就是出去打杂、要饭,我也认定走这条路。我决不委屈自己。我认定这个目标,就是倾家荡产、碎尸万段也在所不辞。何况我也没有家,独自一身来去自由。天下这么大,谁能奈何得了我?局长,你几次搭救了我,我也觉得对不住你……所以我还是离开的好。”
“我要是让你只管内勤,将来升个科长,怎么样?”曾君聘问道,已经没有火气了。
“算命先生说我脚底下有火……”
“你离开这里也好。”曾君聘终于呼的吐出嘴里的存烟,挥了一下手,好像赶跑了许多念头,“等风头过去,你愿意回来,再来找我。”他从裤兜里掏出个带有十几把钥匙的钥匙圈,挑出一把,插进抽屉锁,拧了两下,拉开,取出一张条子。又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个小图章,在嘴边哈哈气,朝条子上盖了印,说:“你到财务去领张通票,早点走吧。”
陈赓接过条子,一种感激之情油然而生,甚至感到一阵内疚。他知道此去就难以回返。长沙和曾君聘所给予他的,也难以回报。他想把自己近来所经历的一切,和未来的抱负,以及在党旗下庄严地握紧了拳头所发出的誓言,向曾君聘滔滔倾诉一番。话几次溜到嘴边,都咽了下去。
最后,他向曾君聘深深鞠了一躬,连夜搭车去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