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句词正对他的心思。他写完,如释重负,畅快地嘘了口气。又一遍一遍低吟浅唱,竟出现了一种激动的心绪。几十年来,他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进行了数不清的战斗,公开的、隐蔽的、和平的、流血的,他不曾料想自己九死一生的性命,会断送在这可恶的心脏病!几十年来,他结识的敌人、朋友、战友、上级、下级、群众,始终围绕着他。可如今身边除了家人,只有医生、护士、秘书,还有恼人的潇潇雨声!
秘书在门口站了一下,又退缩回去。
陈赓喊住他:“有文件吗?”
秘书走进来,打开文件夹。
“停,你不要把什么都念给我听,”陈赓显得有些烦躁,“念一下主要的。”
秘书把文件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挑主要的念道:“中央军委要求人民解放军所有中将以上的高级将领,都要就自己参加革命战争的整个战斗经历,写一篇作战经验总结……”
陈赓微笑起来,又皱起了眉头。他拿过那份文件,远远地放在自己面前。他翻了翻最后一页,用手指戳了一下:“这份文件我在北京就应该看到,怎么到了上海才接到?”
“他们可能怕首长身体……”
“我还没死!他们是成心的!”他说得很激动,摘下眼镜。秘书看见他长久失眠而发青的眼圈。
陈赓吃力地拄着手杖,站了起来,望着墙上一幅中国地图,忽然神秘一笑,出现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大病初愈的感觉——那么温和,那么轻快,那么自信!他的衰弱似乎从肩上抖落了,留下了一脸凛然难犯的尊严。当他走到离地图只有半尺远的时候,他提起了手杖,斜指着,像握着一柄指挥刀。
“我这条瘸腿走遍大半个中国,打了三十多年的仗,现在不总结,更待何时?你给我找一份作战地图,我列个纲目,我口授,你来写!”
晚上,傅涯赶回来了。陈赓急忙把秘书写的开头给她看。他自己躺在沙发上叹气:“我觉得我的本意似乎未能充分表达……”
傅涯附和道:“这么重要的总结,恐怕秘书很难体会你的思想。等你身体好些,自己亲自写吧!”
“英雄所见略同!”陈赓颇有些兴奋,从沙发上爬起来,坐回办公桌,“我这就动手!”
“哎呀,你现在怎么能写?”傅涯急了。
“我现在不写,什么时候写呀?”
面前的稿纸仿佛打开了他库存的智慧闸门,使他浑身是劲,情绪高涨。他甚至骄傲地感到,自己已经恢复了健康,解脱了世事的烦恼,完全融进了战斗历程。
“第一章:序言;第二章:作战准备;第三章:进攻;第四章:防御;第五章:追击;第六章:转移……”他饶有兴趣地前后排列着章节。
由于思潮滚滚,他握笔的手有些颤抖。他开始写文章的《序言》部分了。
……在战术上,要强调夜战、近战。我们可以利用夜晚掩护接近敌人,发起攻击。敌人都不习惯夜战,害怕夜战,火力不能发扬,指挥紊乱,士兵恐慌,甚至开小差……这种打法,不但原子弹、导弹用不上,飞机、大炮也用不上。只要能和敌人扭在一起,就对我有利……
他写到后来,完全离开了原来的考虑,完全信马由缰,在战斗艺术的草原上驰骋开来。
傅涯送来茶点和报纸。因为陈赓沉浸在高度集中的思考中,竟迟迟不知道她进来。傅涯站在那里端详着稿纸后面的丈夫,百感交集。她感到丈夫似乎在一刻刻地变得疲乏衰颓,好像他那宽阔的胸脯压着千斤重负……
小儿子知涯跑进来,叫嚷着:“热,爸爸给我脱衣服!”
陈赓伸手拽住袖口,用力一猛,忽然觉得有一股滚烫的血流正从小儿子炽热的手里涌进他衰老的血管,就像一股沸腾的浪潮先是渗入了他的胸膛,随之又涌向太阳穴。早晨那只胸中怦怦乱跳的小鸟又出现了:它像是被关在抽掉氧气的瓶子里,不停地撞击着玻璃壁,朝下坠落,扑棱着翅膀跳动,颤抖……
他顿时脸色苍白,大汗淋漓,颓然倒在沙发上,下意识用手抚摸胸部,腰勾着,眼眶发潮望着知涯。他轻轻说:“去叫你妈妈……”
傅涯赶来时,疼痛似乎已经过去。他脸上装出没事的样子,打起哈哈:“欢迎,欢迎!”
傅涯心慌意乱,忙问:“好些了么?”
“托你家福!”陈赓点了点头,又开了个玩笑,“你给我擀的长寿面呢?”
“在厨房。我去给你端。”
“不用了。你别走,陪陪我……”
傅涯在他身边坐下。她不知道他这是第三次心肌梗塞的前兆。
“你累,就早些睡吧!”这晚一直守候着陈赓的傅涯对丈夫说。
他摇摇头,平静地坐着。有时用手托着脸颊,想着心事。3月的上海,阴雨连绵,气温降到了3℃。他把身子坐坐舒服,倾听起外面的雨声。
到了夜里,陈赓久久不能入睡。在他那蒙着一层仿佛是月光的苍白的脸上,两只眼睛发出了向前逼视的光芒。在黑暗中,那光芒具有某种特别感人的力量。他侧身凝视着对面床上的傅涯,深情地问:“傅涯,你怎么不看看我?”
傅涯连忙伸手打开台灯,侧转身来,默默地望着陈赓。那灯光的出现,仿佛缓解了他痛苦的心情。看得出来,他此刻所涌现的激动心情,甚至可能比同傅涯第一次会面那天更加激动。他知道,剩下的时光已经不多了。他就想说话,不停地说话,说出自己的感情和他所经受的一切……可惜傅涯没有完全意识到——以后想到此情此景,她总觉得无限遗憾。
傅涯对着陈赓望了一会儿,就劝慰他:“不舒服就好好睡一觉,暂时别想写文章的事情了。”
陈赓苦笑着摇了摇头,又伸出右手晃了晃,然后指着脑袋惨然一笑:“机器一开动,怎好停下来……”
以后陈赓渐渐睡去……
第二天黎明,天色阴暗,朔风吹得门窗发出怪叫,窗户蒙上一层水汽。
6点多钟,陈赓被剧烈的胸痛惊醒,他的前额上面渗出了密密的细小汗珠。很明显,陈赓正在经历他平生最后的一次搏斗,他正在为自己的生存而挣扎。傅涯赶快给医院打电话。
看到陈赓那痛苦的面容和额角的冷汗,傅涯拿来一片硝酸甘油,塞进他嘴里,可是很快又被他吐了出来。傅涯紧紧握住他的手,焦急地望着他的眼睛。陈赓已经把牙齿咬得咯咯发响,使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
医院的大夫赶来了。
打强心针。无效!
按摩。无效!
做人工呼吸。还是无效!
穿刺。依然无效……
一片静寂。静寂得连窗外寒风折断树枝的响声也听出来了。不知什么鸟儿长鸣了一声,接着凄厉地啼叫起来。
“首长!”站在近旁的崔护士失声痛哭。
“爸爸!爸爸!”孩子们拥进来,围在床头,叫喊着,撕扯着。
“陈赓!陈赓——”傅涯低声呼唤着,热泪顺着面颊滚滚流下。她一声声地呼唤着她呼唤了千百万次的名字,但这一次他终于没有回答……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手在渐渐变凉;她望着他的眼睛,眼睛已经失去了光泽。
公元1961年3月16日8时45分,这颗将星终于为人民释放了他全部的能量,而过于匆忙地陨落了。
当天,新华社发布了国防部讣告,沉痛缅怀了陈赓光辉的一生。
爱将早殒,毛泽东、周恩来、邓小平等人泪流满面。周恩来捶着膝盖说:“他才58岁,为什么要这么早离开我们啊……中国革命有多少工作还在等着他呵!”
另一位大将粟裕当时就住在陈赓隔壁,听到消息,急忙往陈赓住处赶,但已经晚了。他受此刺激,原来的脑病加重,竟瘫在地上不能行动了。
对一直保持深厚友谊的宋庆龄,人们是瞒了又瞒,当她终于得到风声,情不自禁地扑倒在床上放声痛哭……
痛失亲人,傅涯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她望着丈夫的遗像,好像他还在看着她,正在与她交谈。
她四处奔走,寻访当事人,查找材料,撰写出了一篇翔实生动的王根英烈士传略——《报国何计女儿身》,发表在《红旗飘飘》上,这在她为数不多的文章中格外引人注目,足以显出她大将夫人的宽广胸怀。
当陈赓积劳成疾因病去世时,最小的孩子还不到6岁。傅涯顽强地把子女们培育成才。她记着陈赓的嘱托:“孩子们太小,他们不了解他们的爸爸,你要多和他们讲讲我们过去是怎样为共产主义奋斗的。”她抱病将陈赓因年代久远而发黄变脆、因风吹水浸而字迹模糊了的遗稿进行了初步整理,并委托几位同志进行了加工整理,出版了《陈赓日记》,借以寄托哀思。“也算是偿还一点自己对他生前照顾不周的心意吧!”傅涯深情地说,眼中早已噙满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