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赓脸上本来还带着笑容。当他看见林彪来电,木然地站住了,当他有把握而且急切地想进攻时,林彪却做出决定令部队停顿下来。不要说停一天时间,就是晚到四个小时敌人就可能过去——从雷州半岛逃向海南岛,控制住湛江港口,仗就不好打了。他既不能过分顶撞他的上级,又不能放弃自己意识到的强烈的责任感。为此,他要付出比对付敌人更大的代价,挣脱林彪的牵制。
陈赓双眉紧锁,面色严峻。林彪的电报是直达各军的,如果各军已开始执行后果将不堪设想。他知道他在冒风险。他接通各军的电话,直率地对军长们说:“追击敌人不会犯错误,仍按我们原部署执行,继续追击敌人!”
陈赓得到了他的三位军长的有力支持。
“那个电报收到了,我们没执行。坚决按王先生指示办。”周希汉爽快地说。王先生是陈赓的代号。
“请王先生放心,我们坚决执行既定部署。”李成芳表示。
在陈赓同周、李军长讲话时,秦基伟就在报话机旁,他主动呼叫回答:“王先生的指示我已听了两遍了,我坚决执行!你还有什么指示?”
陈赓放下话筒,找一把椅子坐下,松了一口气,说:“还好,我们各军没受什么影响。秦军长算聪明到顶了,连报话员也担当起来,这倒省嗓子,我也得学学他的办法。”他又转过脸去,对戴其萼小声说:“在江西我们一开始归四野领导,那时我不同意联络到师,你还不大理解,现在明白了吧:谁都来指挥部队一下子就乱了套。走走停停,还打个卵仗!”
10月17日夜10时,陈赓司令部由南雄移到曲江,深夜收到毛泽东电示:广州逃敌不是向正西入广西,就是向西南入海南岛。要求四兵团乘胜追击,直至占高要、德庆、云浮、罗定等县。
毛泽东否定了林彪不许追击的命令。
接着,叶剑英报中央军委并发四野司及陈赓的电报也来了,建议陈赓兵团向南追击敌人。
陈赓匆匆看过电报,转身走出屋外。
好像等候已久的月光突然洒满他的全身,他感到如洗冷水浴似的清醒,潜伏在四处的蟋蟀、青蛙一齐发出爆裂般的歌声。陈赓背着手、胸脯起伏着,两个眼眶蓄满了泪水。他就这样一直挺着,仰脸站着,任胸中激荡着山谷般的回声:“毛主席英明!叶参座正确!”
指挥所里人们也在悄悄议论:“英雄所见略同,唯独林总别出心裁。”
戴其萼兴致更高,他把刚刚买到的一部录音机搬进指挥所,乘机悄悄向陈赓建议:“解放战争已近尾声,是不是可以将司令员和各军长在报话机上指挥作战的讲话,录下来做个纪念?”
陈赓一听,急了:“你把那东西扔得远远的!我们追击敌人刚合法化,使用报话机还没请示报告,你还要留作纪念。若是出事,罪魁祸首第一个是我,其次,就轮到你,你还要录音挂幌子!”
他心绪平静下来,缓缓说道:“有人总说我抗上,没有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最后还得听林彪的。军事指挥,还得听从命令。我们军长们有战略眼光,没买他的账,有了这两条才保证了这次战役的胜利。”
与此同时,第四野战军的各路部队已浩浩荡荡向南抵进。林彪指挥所亦随三兵团,由郑州秘密南下至湘西。在陈赓打了胜仗的同时,四野也在衡、宝地区歼灭了白崇禧主力一部。人们把四野的胜利看作是林彪的胜利。在这种气氛中,林彪元气也恢复得不错。他不再显得憔悴,背也不驼,声音也不沙哑,步履轻快。当时,毕竟还有共同歼敌的目标。在毛泽东的巨大权威下,所有的争论都能瓦解冰消。战争需要权威。
林彪用一种很平常的、通情达理的声调讲话,完全像一位年长的政治家。“以第四野战军司令部的名义发报,”他指示,“祝贺第四兵团在恩平、阳春、阳江战斗中取得的胜利。”
阳光从没有遮严的窗缝照进来,在对面那扇墙上形成一束晃动的光斑。林彪发现自己挡住了阳光,急忙从光线中抽出身子。
他想起毛泽东在延安时曾对陈赓评价说其是大将之才。
周恩来也说过,他最喜欢的两个知识分子战将,一个是陈赓,一个是彭雪枫。
在延安整风时,康生曾对陈赓不满地说:“当年你要不救蒋介石,现在哪要打这么多仗!”陈赓反唇相讥:“那时他要死了岂不成了烈士?不就跟廖仲恺一样了吗?”
有关陈赓的说法很多。
林彪叹了一口气,来到四野其他领导正在议事的房间,有所指地说:“勇敢固然可以赢得胜利,同心协力则可以无往而不胜……以我观察,白崇禧已是累累如丧家之犬,其第十一兵团鲁道源正向岑溪以东逃跑,正是歼敌于运动之中的好机会。应立即调四兵团的三个军乘胜追击鲁道源所部,只留十三军的三十九师在廉江阻击白崇禧部队向雷州半岛进攻。”
寂静。领导们在考虑。
“时间不等人!”林彪抬起两只手来,迅速合拢,做了一个斩钉截铁的手势,“火速电令陈赓!”
不知是林彪判断错误,还是另有所图,总之,他的作战计划和敌情完全是南辕北辙:白崇禧的主力张淦兵团正秘密向博白、陆川一线集结,准备夺取雷州半岛。鲁道源的一二五军不过是向东佯动,以掩护张淦兵团的行动。
陈赓和郭天民看到林彪的来电,不禁摇头咋舌。他们认为白崇禧的几个兵团压下来,岂止是一个三十九师能阻挡得住。如被突破,白崇禧夺取雷州半岛的企图就实现了,即使我们全歼了鲁道源兵团,白崇禧大部分部队占领雷州半岛后,仍有可能从海上逃向海南岛。
“他们要是固守海南岛怎么办?不行,非得全力堵住白崇禧的逃路,待四野的后续部队赶到,整个白崇禧都是瓮中之鳖,鲁道源不过是顺手牵羊。快,向林彪建议!”陈赓放下电报,向部下布置着。
林彪的回电神速而坚决:“我决心已下,不能更改。命令各军按规定的时间、路线出动,歼灭鲁道源兵团。”并开列了各军行进路线。
通常每一个战役企图的实施都可能会有各种方案,陈赓坚持从中选择一个在他看来是最合适的方案。而林彪总是突然又提出自己的方案。新的冲突出现了。
只有请示最高统帅部了。
而时间不等人!
郭天民气得脸都发青了。他抽出一张纸,就向中央军委起草电报,把满肚子愤懑泄了出来:“留下我们一个师在廉江,势必把白崇禧部队放到雷州半岛去,敌人从那里就会向海南岛逃走!这就等于放走了敌人!”
“老兄,”陈赓看了电稿,笑了起来,“你这个稿子是批判他,不行不行,太直了。还是用建议的语言,我来写吧。”此刻,陈赓已经冷静下来,他眼睛盯的是战争,是大局。他伏在案上斟酌着字眼:我军必须牢牢地控制雷州半岛,如被敌人占据,他们必从海上逃跑——他把这句改为“从海上逃跑是很容易的”。在建议完全截断敌人海上逃路之后,又附了一句:各军正待命出动,准备随时执行四野司的命令。
电报主送中央军委并报林彪、刘邓。陈赓要求电台立即发出并催要回电。
毛泽东回电既快又明确:“同意陈赓同志建议。”
郭天民捧着电报,看了一遍又一遍,在屋里转着圆圈,忽然攥紧拳头直着嗓门大喊:“毛主席英明伟大,真理在我们手里!”
陈赓起先望着他笑,后来一把抓住他的拳头:“不要这么激动!这里还有参谋们,要照顾影响。”
林彪的指挥有时是“细致入微”。干扰不停地袭来,使得陈赓好不容易按下去的怒火又冒了上来。林彪来电命令周军从合浦东面那个小海峡渡过去,抢占合浦、北海。陈赓拿着电报,不习惯地弓着腰,用手指敲打着铺在地上的地图,怒气冲冲:“见他妈的鬼!这是十多里宽的海峡,我们连船都没有,是飞过去还是跳过去?他们大概是用百万分之一的地图在指挥!”
他刷地站了起来,将目光停留在报话机上:“不管他,告诉周军绕过海峡向合浦、北海前进。”周军很快占领了合浦、北海并向钦州疾进。
12月6日上午6时,渡过钦江的部队包围了钦州之敌。经过5小时激战,歼敌华中长官公署及所属部队1.2万余人,缴获汽车400余辆,野炮42门。
十五军按计划向博白前进,开始先头部队对敌人残滞的阻击部队总是歼灭了再前进,行进速度减慢了。陈赓指示秦基伟:“用小部队处置敌人阻击,主力部队绕过去继续前进。再不快进敌人就‘Outside’了!”陈赓在上海学会了不少“洋径浜”英语,不由得说出一句。
秦基伟立即命令四十四师疾进,也半开玩笑地对师长说:“再不快追敌人就‘Outside’了!”博白解放以后,陈赓向秦基伟表示祝贺,并指示他们立即集结部队准备向西疾进。
在集结过程中,林彪又来电令,命十五军就地剿匪。
郭天民一看电报又火了。他吃惊地对陈赓说:“这又是搞的什么鬼!我们是过路部队,没有兼管军区的任务,怎么叫我们剿匪呢?现在应该抢时间西进才是!”
陈赓竭力抑制住自己的焦虑心情,嘶哑着嗓子说(几天来、几乎所有指挥员的嗓子都喊哑了):“别争了。自归四野指挥以来已经争了三次。这不是原则问题,剿匪也是党的事业,谁剿都可以,我们就地剿匪吧。”接着,他用变了调的嗓门向秦基伟做了布置,要求剿匪就认真剿,将逃散的土匪、散兵游勇一网打尽。虽经八天清剿,俘敌4000余人,陈赓仍觉得十分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