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明点将
当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宣布新中国诞生之日,世界各大主要通讯社都以最快的速度播发了这条消息。有人欢呼,有人流泪,也有人为之震惊。
在毗邻中国的越南,有位60岁的老人听到这条消息,激动得一夜没合眼。他显然从这件事中看见了曙光,同时心中又升起某种隐隐的企盼:他们的国家要从泥泞中走出来,特别需要一双援助之手。这位熟悉中国的老人就是胡志明。
1950年1月间,当陈赓率领千军万马仍在桂滇征战时,胡志明徒步17天,穿越原始森林,秘密来到中国,要求中国共产党对正处于抗法战争艰难岁月中的越南人民给予大力支援。
胡志明在北京与刘少奇、朱德等人会谈后,又前往苏联会见斯大林,还会见了正在苏联访问的毛泽东、周恩来,请求苏、中两国政府对越南抗法斗争给予全面援助。
胡志明按他的老习惯光着脚,在地毯上来回走动,不时看一下从嘴角慢慢溢出烟雾的毛泽东。隔着烟雾,毛泽东问:“你看派谁去合适?”
胡志明不假思索:“军事顾问团以韦国清为团长,很合适。指挥边界战役,我想最好由一名经验丰富的高级指挥员帮助……”
“你点名吧。”
“当然最好是陈赓。”
胡志明说完,又有些后悔:他知道,新中国成立才几个月,中国大陆及沿海的追歼国民党军队的作战尚未结束;巩固新生人民政府的工作正在进行,财政经济也很困难。而陈赓正担负着西南军区副司令员兼云南军区司令员的要职,可以说是独当一面,中共中央能否下这个决心?
“你们正在紧要关头,你们比我们更需要陈赓同志。”毛泽东的烟嘴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一下,胡志明脸上顿时绽开笑纹。
1950年2月,陈赓和宋任穷率部进驻昆明。陈赓先任西南军区副司令员,后又兼任云南省人民政府主席,昆明市军事管制委员会主任,云南军区司令员。7月7日,雨季中的昆明出现了一个难得的晴天。早晨6时30分,陈赓与送行的许多干部一一握手道别,起程赶赴越南。这个由军事、政治、后勤等三十余名干部组成的工作组,外加一个运输连和警卫连,携带一部专用电台,于7月19日踏上越南国土。7月的滇东南地区,天气变化无常,时而大雨倾盆,时而骄阳似火,所经之处多是山地和水田。对于腿部受过重伤的陈赓来说这段行程有些痛苦,不能骑马,加之牙痛发作,往往是白天筋疲力尽,晚上睡不了几个小时。然而他还是乐观地对待这一切,在日记中笑称:“今天算是付出了一点国际主义的代价。”
考虑到当时的国际形势,中央要求对此次陈赓的越南之行,采取严格的保密措施。因此,沿途的一切事情都交由随行干部去办。这可苦坏了生性好动、喜欢接触群众的陈赓,对他来说,这简直是受罪。他在日记中叹道:“车过宜良,偶然探首窗外,众皆停足以望,只好缩首反坐。苦矣哉!莫如行动无自由也!”有意思的是,越方接到通知后,派出了迎接人员和三名妇女推着水果车随行。正当人们口焦舌燥之际,水果立即显出了妙用,肥厚的香蕉可以充饥,劈开一个椰果,甜美的汁液沁人心脾。天性幽默的陈赓把这称作“五小时一小宴,十小时一大宴,上马香蕉,下马柠檬,饭后咖啡,睡前菠萝”。
他还开玩笑地给三个推车妇女各起了一个雅号。身材苗条的一位称之为“柠檬小姐”,肩膀粗圆的一位唤作“菠萝大姐”,另一位肤色棕黑的取名“咖啡嫂嫂”。
陈赓虽然一路说笑,让同行人忘记了疲劳,但他自己却深为越南的局势忧虑。越南人民军三〇八师(缺一个团)按照中越两党协议,于1950年5月来到云南砚山地区,由解放军第十三师帮助训练与装备;越军第二〇九团与第一七四团进入广西靖西地区,由广西军区帮助训练和装备。陈赓路过砚山地区时,听取了双方军事长官的汇报,忧虑逐渐由此而生。他深深感到越军许多指战员在作战思想上存在一些很值得重视的问题,诸如他们对占领地方,尤其是占领城镇兴趣特别大,却极少考虑如何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也不大考虑如何夺取战略、战役主动权问题。越军连以上干部作战经验甚少,更有不少师团干部连基本的战术都不甚明了。而对方的法军,虽说不上是骁勇之师,但武器先进,机动能力强,并占据着多年经营的钢筋水泥防御工事,要想初战获胜,迅速打开局面,的确不容乐观。而中央给陈赓的指示很明确:“在越南应帮助他们打几个仗,打开一个相当的局面。”
他为此给中共中央和中央驻越南的联络代表(后为驻越大使)罗贵波发了电报,建议先拔掉敌孤立的小据点,以提高部队士气。当时越南国防部长、越军总司令武元甲正在越军前线司令部动员、组织攻打越南重镇高平。于是陈赓在电报中还建议,如果中央同意,最好由罗贵波将这些考虑转告越共中央和越南总军委。中央军委接到陈赓的电报后,于7月26日复电陈赓,明确表示:“我们认为你的意见是正确的,越军应先打小仗,逐步锻炼,能打稍微大一点的仗,然后才可能打较大的仗。目前不要直打高平,先打小据点,并争取围城打援是适当的。”
他知道,这是毛泽东的意见。
胡志眼中的陈赓是“美人”
7月25日,陈赓一行到达越南太原省白木县境内。休息一日后,陈赓在随行人员曾延伟、王砚泉、周毅之(越语翻译)的陪同下,由专程前来迎接的越共中央统战部长范文同引路,前往六十余里以外的越共中央秘密驻地。7月27日下午3时许,陈赓等人到达密林深处的一块小平坝,胡志明和其他几位越共领导人在一间竹庐前热情迎接。陈赓与胡志明一见面,未及寒暄,就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这两位老战友又在越北丛林中相见了。
早在20世纪20年代,陈赓就与胡志明在广州相识。那时陈赓作为黄埔军校一期学生,又是共产党干部,在周恩来领导下从事党的军事工作。而胡志明则化名李瑞,任孙中山的苏联政治顾问鲍罗廷的秘书,并在中国同志的帮助下筹建越南无产阶级政党。当年两位血气方刚的青年,如今,一个成为威风八面的解放军西南军区副司令员、第四兵团司令员,横扫国民党正规军50万;另一个成为越南人民尊敬的党和国家的领袖。现在他们又要在炮火弥漫的越南腹地携起手来,共同抗击外族侵略,心潮岂能不激荡?
也正是在这时,陈赓接到毛泽东同意他建议的电报,隐隐发作的牙痛似乎也被驱散了……
7月30日,胡志明请陈赓到他的住处共进午餐。当陈赓沿着一条弯曲的小道进入竹林深处时,胡志明的“公馆”——一间茅草高脚屋呈现在眼前。胡志明把客人迎进屋里,陈赓向屋内打量一周,只见床上一席一毯,桌上摆着一架打字机,还有几本书,不觉回过头来对自己的老战友说:“胡主席太简朴了,可敬可敬。”吃饭的时候,胡志明回忆起大革命时在广州和抗战时在延安及云南、广西的许多人物、掌故,情深意挚,还顺口咏出两句汉文诗:“乱石山中高士卧,茂密林中美人来。”
陈赓放下筷子,连连摆手:“不妥,不妥。胡主席过誉了。”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指着自己的脸庞和开始谢顶的头发,说:“胡主席,你看我这副模样怎么称得上美人呢?”他一说,周围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胡志明手捋银须,头略一晃:“看来后一句似有不当。那么就改两个字,叫做:茂密林中英雄来。高士与英雄合作,我们定能打赢这一仗。”
第二天清晨,陈赓等每人拿着一把由国内带来的雨伞,准备奔向设在广渊的越军前指。胡志明走出山口给陈赓送行。突然他用手一指,对着陈赓等人的雨伞说:“这不行,我们越南人在山林中走路,很少有打雨伞的。为了保守秘密,要给你们换换装。”接着收走雨伞,发给大家每人一个斗笠,并一再叮嘱陈赓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
8月14日,陈赓抵达广渊越军前指,与前两日到达的以韦国清为团长的中国军事顾问团会合。当晚,陈赓听他们讲了了解的主要情况,又和韦国清一起,听取了越军总参谋长黄文泰介绍两军战场情况。随后,按过去中国作战的老习惯,他专门派人与越军前指人员一起深入高平等地作实地侦察。
在一次研究边界作战会议上,他一边听着情况汇报,一边沉思地审视着军用地图。他的目光在越北第4号公路上的东溪停了下来,神色颇为兴奋,指头一点:“首战必胜嘛,这第一仗从哪里打起很关键。我看东溪很合适。”韦国清看了看地图,赞同地点了点头:“攻占了东溪,整个边界战役的主动权就可以掌握在越军手中。”
陈赓将自己的想法与武元甲沟通:“现在法军在越南总的来说处于不利地位,从本土大量增兵也是困难的,在这个时候打胜边界之战完全是可能的。边界战役第一仗从哪里开刀呢?”他抬脸望了一下武元甲:“听说不少人主张一下子就开始攻打高平,对此要慎重考虑。”
武元甲不语。陈赓也不点破武元甲就有这种想法,只是按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高平敌人工事坚固,四面有水有山,易守难攻,法军不久前已增加了兵力,依照越军现在战斗力,一举攻下高平是比较困难的,甚至是十分困难的。即使全力以赴勉强拿下高平,其代价也是极大的。所以,这个战役第一仗不先攻打高平,而应该攻打敌人守备比较薄弱的东溪,占领了东溪,战役全局就活了,高平敌人也就容易解决了。”
武元甲仍然埋头看着地图,许久才说:“我明白了。”
陈赓这才舒了口气。可是越军的许多干部还不明白。8月23日,武元甲向团以上干部传达了战役计划。他的话音刚落,会场上就骚动起来。越军干部对这一计划所体现出来的战术思想,感到既新鲜,又陌生,与自己头脑里的想法实在相差太远。于是讨论中各种议论都出来了。
有的说,既然战役目的是解放高平,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进攻高平呢?我们的主力部队数量有限,打完东溪,哪还有兵力打高平?
有的说,兵贵神速,出其不意,先攻高平,可以使守敌猝不及防,不待敌增援即可拿下。
也有的说,先打弱敌,后打强敌,道理虽好,但战役时间拖长,部队没有连续作战经验,体力又不好,恐怕难以坚持到底……
意见铺天盖地压来,武元甲有点吃不住,急忙来搬兵,让陈赓出面到会上说一说。陈赓答应下来:“好,我简单说一说。”
好家伙,他这“简单一说”,一口气说了四个小时,会场上愣是鸦雀无声!
南征北战,他的湖南口音已经不明显了。他说得精彩,有大的军事辩证法,也有小的生活中的笑话,虽经翻译,越军指挥员还是被牢牢地吸引了:“……首战胜利对战役全局影响极大。东溪打痛敌人,七溪、凉山之敌可能来援,我军就有一个在野战中歼灭敌人的良机。打掉本溪,高平敌人就处于完全被动与动摇状态……东溪作战会损失些兵力,这可以通过有计划地补充兵员来解决……体力差,没有连续作战经验,这样就更应先打东溪,而不应先啃硬骨头。先打弱的,后打强的,强的也就变弱,反之先打强的,遇到挫折,弱的也可能变强,通过实战锻炼和改善伙食,就可以提高部队连续作战能力……”
陈赓又开起玩笑:“我这些天在越北地区爬山不止,也察看了一些地形,我认为,我们完全可以坚持到底。”他拍拍自己的肚皮:“大家可以做个比较,我的肚皮恐怕比在座诸位的肚皮都要大,我能爬山,大家肯定能爬;我能坚持,大家更能坚持。因为你们的肚皮小,动作比我利索啊……”会场里哄然大笑。
讲了半天,直到晚上12点,陈赓才回到住地。他擦擦洗洗,刚往床上一卧,困乏得马上就要坠入梦乡,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是武元甲。
“有什么变化吗?”陈赓支起半边身子问。
“不是敌情。”武元甲声音又高又脆,“听了你的讲话,我甚为兴奋,睡不着啊,希望你能多传授一些中国革命的经验,就像你今天说的那种经验!”
陈赓满口答应,放下电话,苦笑着对工作人员说:“这下麻烦了,我非得说得自己睡不着为止……”
被陈赓称之为“败仗”的胜仗
会后,边界战役的准备工作在加紧进行。到9月上旬,各项工作基本就绪。9月10日,胡志明从内地秘密来到广渊,亲自坐镇边界战役。他认真地听着陈赓的情况汇报,突然打断陈赓的话,精瘦的面庞侧向陈赓:“我看,所有越南部队都交给你指挥了,干脆,请你包下这次战役的胜利!”
陈赓“受宠若惊”,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你放心,我会尽自己最大努力来帮助你们打胜仗,至于最后结果如何,我本人觉得有些把握,但不是绝对把握。要打好这一仗,主要还是靠越军官兵和人民群众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