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到南昌,百感交集
雨刷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在车窗上刮着扇形,均匀地刷着讨厌的雨水和细微的尘埃。司机猛打方向盘,“美国造”拐弯时差点滑出去。
“慢点!”陈赓吼了一声。
司机打着方向盘,拐到路中心。别的车辆在蒙着水汽的车窗两旁擦过,追逐着,奔驰而去,在落满树叶的黑油油的路面上急促地喷出一团团烟雾。点了灯的商店和旅馆,使陈赓突然感到窒息和昏沉。
副司令员郭天民打了个哈欠,用拳头捶捶张开的嘴,抹着挤出的泪,说:“大雨天,出来干什么!”
“你陪我转转嘛。”陈赓也传染上一个哈欠,“昨晚你搅得我一夜没睡!”
“你别走不动赖屁眼子透风!大概是想老婆了吧?”
“别提了,你在外屋鼾声如雷,老鼠在里屋横行无忌,我连服了两次安眠药都不管用,早晨起来又便血如注,哎,苦——啊!”陈赓故意拖了一句京剧腔。
“抱歉抱歉。”郭天民愉快地一笑,又兴致勃勃起来,“我陪你到景德镇转转,听说老蒋在那儿定做了一对大花瓶,有一人多高呢,准备送给美国总统罗斯福,没想到罗斯福患脑溢血死了。蒋介石还没来得及取,就被咱们得了。”
“就在城里转转吧,等好天再说。”
汽车驰过百花洲,在南昌图书馆门口停下。图书馆坐落在一条绿树成荫的不太宽的街道上,马路两旁有许多仓库和一排排破旧不堪的营业所。他们走进宽敞的、空寂无人的前厅。这儿特别宁静,甚至听不到落在石头路面上的雨点声,处处可以感到古老陈设的气息和恬静的惬意。一个胖脸上堆着谦恭表情的馆员迎着他们走过来,彬彬有礼地请他们到休息室入座。
“30年代这儿叫科学仪器馆。”陈赓介绍着,“蒋介石就在这儿审过我。我大骂了他一通,几乎使他无法下台。今非昔比啊,昨为阶下囚、亡命客,今为座上宾。我这是第四次到南昌了。”
“八一南昌起义你也在这儿吧?”郭天民突然神秘地挨近陈赓,贴着耳朵问,“你真的骂过……林总?”
陈赓倒在软靠椅里,伸直两腿,盯着墙壁上一幅新挂上去的油画《南昌起义》,久久不语。
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南昌起义后,指挥部在向潮汕撤退。陈赓奉命带领全营掩护。钱大钧的部队已近在眼前了。他们在掩体后面匍匐前进,突然一跃而起,呐喊着冲锋。陈赓瞄准一个军官,屏住呼吸,放了一枪,可是那个家伙却继续前进,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同时他听到了手榴弹的炸裂声、急促的步枪射击声和短促的仿佛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机枪扫射声……他用一种人们被逼到了穷途末路时的目光,迅速地向两边扫了一眼:他的同志,那些亲密的、同生共死的同志,已经跃出了掩体,准备决一死战。他纵身一跃就跳出了掩体,端起一支步枪,龇牙咧嘴,呐喊着往前冲。他那怒冲冲的目光盯住了最近的一个国民党军,觉得整支枪的分量都集中到刺刀尖上去了……一个熟悉的瘦小的背影突然朝旁边一闪,陈赓挥动着枪朝他招呼:“林排长,你往哪儿走?”
林彪刚喊了一声“陈营长!”一颗手榴弹在附近爆炸,距离是那么近,脚下的土地都在震动。林彪的脸抽搐了一下,他的喊声走了调:“我们连长牺牲了,撤吧!”陈赓厉声命令他:“没有总部的命令不许撤退。我叫你代理连长往上冲!”
“陈营长,不行!我们人太少!”林彪一面揉搓着跌痛的膝盖,一面抱愧地为自己辩解。
“你再说我就枪毙你!”
这声音惊得林彪跳了起来,身体差一点翻倒。他手扶着墙,看了看周围的人,尖声嘶喊着:“冲啊!”
……
“战场上,情况紧急,急了眼,谁不骂两句。”陈赓似乎在对郭天民解释。越解释,他自己越感到喉咙口堵住和憋气。“我不是说他不会打仗,也不是说他贪生怕死……有些事情,嗐!不说它了。长征中又闹了一次矛盾,金沙江好像是我抢了他的功。我向主席、恩来公开表示过,我不愿在他手下工作,可一到陕北偏偏又叫我当他军团的师长,哎,世界太小……”
“是啊,想不到咱们第四兵团打到两广,又要归四野管了。他远在郑州,怎么指挥?”郭天民是个直肠子,长征中也挨过张国焘的整,和陈赓非常知心。他深深吸了一口烟,低垂着双目。
“个人之间的不愉快咱们不谈了。”陈赓用手帕擦眼镜,转了个话题,“咱们兵团的老底子是鄂豫皖红四方面军,而四野的老底子主要是中央苏区,应该称他们老大哥。”
“对,就让部队称呼四野老大哥。”
“你我都得谦虚点,让林彪放手指挥我们,别有顾虑。”
“你放心。只是我脾气暴,你及时提醒我。”
“回去吧。”
“走。”
雨点变稀疏了,他们走出图书馆前厅,一股过堂风飘来雨衣雨伞的潮气。
他们刚要上车,一个穿雨衣的人一把拉住陈赓的胳膊,高兴地说:“我可找到你了!”
“陈正人!”陈赓也兴奋地抓住对方的手,连忙向郭天民介绍,“他是黄埔一期的,我的老同学,南昌市军管会主任。这是我们四兵团的郭副司令。”
“久仰久仰。陈赓,你不像话!我组织人迎军、劳军,你怎么把人都给我打发走了?给你们准备的地方也不住……”
陈赓笑笑说:“我们是路过的部队,任务完成后就该走了。这里是四野的防区,为了扩大我军的影响,应该让南昌市民欢迎四野的部队入城,慰劳他们。”
“那我请请你们俩。”
“下次吧,我还有急事要办。”
林彪的“超越指挥”
5月26日,军委命令:四兵团归四野指挥,参加对白崇禧之作战;五兵团三十八军归四兵团指挥。
“既然军委已经做了这样的决定,”陈赓接到命令,马上与郭天民商量,“我们协同四野主力作战,一定要顾全大局,积极配合,不挑选任务,拣重担子挑。”郭天民点点头。
不久,林彪派来了他的联络副官。这是个年纪不算很轻的军官,手里拿着一个绿皮夹子。他走到陈赓面前,晃了晃瘦削的脸,转了转浓眉下的眼睛,打开夹子,请陈赓看林彪的指示。
指示大意是要求今后野司要联络到师,四野称此为“超越指挥”。并要回电。
陈赓像是听到一个可怕的字眼:超越指挥。他移开视线,呆呆地望着窗外雨水滴答的柳丝,半晌没说话。他明白,只有对执行特殊任务的部队才能进行超越两级的指挥。在一般情况下,谁搞超级指挥?更不要说超越两级了,不然要军长干什么?
当戴其萼根据四野的要求,为沟通各军、各师与四野电台的联络,草拟了一份长电请陈赓签发时,他掏出钢笔,把沟通各师电台联络一段勾去,改为:“各师执行特殊派遣任务时,随时沟通联络。我们各师电台少,不宜都沟通联络。”
戴其萼不明底细,说道:“我们也不能这么寒碜,通到师有什么关系?”
陈赓不高兴地说了一句:“你不要管。”
郑州。林彪指挥所。
这是一幢老式的小楼房。联络副官走进办公室,只见四周墙上密密麻麻地挂满了地图,林彪穿着一身黄色的布军衣,正在聚精会神地看地图。没有人大声说话。
“一路上辛苦了吧?你坐下。”林彪在招呼联络副官坐下以后,转身从墙上取下一个布袋子,倒出一盘子炒黄豆,指指说,“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吃点豆子吧。”联络副官象征性地吃了颗豆子,开始汇报陈赓兵团的情况。说明陈赓接到命令后的明朗态度和部队的情绪。
林彪仔细倾听他的汇报。等他说完,问起几件事情,联络副官一一作答。
“关于超越指挥呢?”
“陈赓表示接受,他说有电报给你,让我不必再问。”
林彪阴沉地抿着嘴,沉思起来。似乎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安的情绪,更没有显出激动的神情。他捏起几粒熟黄豆,放进嘴里,嚼得咯咯响。
“回电我已收到,不很明确。这是我在辽沈作战总结得很好的两点:一曰越级指挥,二曰超越指挥……”林彪把黄豆咽下去,他和精力充沛、意志刚强、喜怒溢于言表的陈赓不同。他的主意和他踱着的方步一样,不知他什么时候转弯,并且步履蹒跚,嗓音有气无力。他从电报夹里抽出陈赓兵团的回电。电报纸上用红蓝铅笔画了许多道道。这是林彪的习惯,喜欢用红蓝铅笔把书刊、文件、电报画了又画,批了又批。在阜新的时候,有一天他看到材料上一个重要地方,想用红蓝铅笔画出来。手伸到袋子里摸摸,没有红蓝铅笔;拉开抽屉,还是没有,气得他大发雷霆。当天,随从人员买了两打红蓝铅笔存放起来。削尖了,在林彪的衣袋里放一支,大衣口袋里放一支,桌子上放一支,抽屉里放一支……行军时收起来,一到宿营地就摆出来。
林彪要联络副官从一个笔记本上扯下两张纸,拿起笔来,记录他所说的话。
“先写个标题。”林彪稍稍提高了声音,严肃地说,“新的百团大战。”
联络副官吃了一惊:这么大的题目啊!
林彪沉思了一下,两道黑眉低垂,缓缓地说:“为切断白崇禧的退路并将其主力部队一举歼灭在湖南,拟在长沙衡阳地区发起新的百团大战。电令四兵团于7月中旬渡赣江经宜春地区进入湖南醴陵、衡阳、株洲一线,与白崇禧主力决战!命四兵团的三个军为第一梯队,十八军作为兵团的第二梯队。邓华的十五兵团作为四兵团右翼往下插,沿浙赣线,与四兵团南北齐头并进!”
战役命令下达时,陈赓正在南京开会,由郭天民召集各军长开作战会议研究。电报在几位军长的手上递来递去,可是谁也不发言。情况明显地摆在面前,实施林彪的计划,往西北方向运动,只能侧击白崇禧的尾巴。时值盛暑,部队因暑热纷纷减员,如果再打疲劳战,对下一步围歼白崇禧部队则将力不从心。军长们都认为这是多此一举,劳而无功。当然,林彪是四野的最高指挥员,军令如山,怎好明说?军长们把电报递还郭天民,又把烟递来递去,抽得满屋云山雾罩,就是不表态。
郭天民是个爽快人,更不愿这样闷坐着,干脆宣布散会:“司令员很快就回来,由他决定吧!各军长回去后,先做好行动前的准备工作。”
陈赓一返回后司驻地斗门姚,就打电话给郭天民,表示这个仗不能打,不同意去湖南,建议迂回广东,要他正式向林彪提出意见。林彪回电不同意更改计划。
他又去南昌同十五兵团司令员邓华会晤。他问邓华:“你们对那个打法怎么看?”
邓华哀叹道:“现在我们的部队实际上不能作战,非战斗减员特别多。每天几千人几千人的生病,拉肚子、打摆子、发高烧比比皆是。”
“你们为什么不报告呢?”
“林总这个人你还不了解?他决定了的事情,别人提意见也没用。”
7月20日。陈赓由南昌回到兵团前指驻地樟树镇,正式向中央军委发报陈述个人意见:据长江北同白崇禧部队作战所知,白狡诈凶险,正面作战不宜歼其主力。必须取大迂回、大包围方式,而此次侧击行动,根本不是迂回,构不成对敌之包围。我部人马逾万,稍有动作,极易被敌发觉。而一旦发觉,敌即火速退缩两广,于下仗极为不利。又:时值盛暑,北方兵多,水土不服,非战斗减员甚多,故建议:充分利用我兵团之有利态势,继续向南推进,搞大迂回,占广州,堵截敌向广东之逃路。同时也表示,部队正在待命,准备随时执行四野的作战计划……
电报主送毛泽东和中央军委并报林彪及刘、邓。
电报发走了。陈赓真想脱了上衣,光着上身,出去走走,却又忍住了。他穿着军装,顺着道路,到了赣江岸,站在丘陵上遥望着对岸,看了老半天。接着,他在教堂后面的山冈漫步,他乘坐的汽车尾随着他。通讯科长戴其萼陪着他。
陈赓看见教堂,忽然想起什么,问戴其萼:“哎,你不是小时候上过耶稣教会的高小吗,耶稣教的规矩你懂不懂?”
“《主祷文》我还能背下来,《赞美诗》也还记得一些。”
“国民党造谣说我们共产党毁灭宗教,杀信教的,你去,去宣传宣传。”
“可是我已经是共产党员了,再去搞这一套,是不是有些不像话?”
“你怕什么?是叫你去宣传党的宗教政策,不是去宣传宗教教义。我在上海做地下工作时,也学过他们一些行话,你就利用过去所熟悉的东西去接近教会的牧师们,去吧!”
“司令员,你呢?”
“我再回去查查电报。”
当时林彪从老楼里偶然翻出一本哲学辞典,如获至宝。他不仅用红蓝铅笔在一些地方批画,而且用剪刀把他认为有用的地方剪了下来。随从招呼他吃饭,他来到饭桌旁,一边吃饭,一边继续看剪下来的哲学条目,并对其他领导说:“列宁不是告诉我们,要透过现象看到本质,不要被假象所迷惑嘛?毛主席不是告诉我们,感觉只解决现象问题,理论才解决本质问题嘛!一般人认为我军主力南下,长途跋涉,敌人以逸待劳,未必可胜。不!临近溃灭的白崇禧,战斗力已不复当年。根据我们的力量,完全可以一鼓作气拿下湖广!不停地追击敌人,敌人的弱点必将充分暴露,我们就能把它一口一口吃掉!那才算真正懂得了辩证法!当然,在追击的同时,一定要拿出一小部分力量来包围迂回敌人,没有这一面,被击溃的敌人就可能跑掉,就不能保证全部歼灭敌人。不注意这一面,也不算真正懂得了辩证法。”
陈赓的电报到了。林彪的脸,刚才还显示他的充沛精力,一下子变得黯然失色——嘴唇就像没有牙齿一般陷了下去,双眼无神。但是,他一开始说话,脸又变了样,显得既有信心,又有力量:“立即回电陈赓,我决心已下,不能更改,立即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