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赓:“打不好,你拿掉我的乌纱帽!”
1948年10月27日,部队离开郑州沿陇海路东进。陈毅、邓小平随四纵指挥所行动,直接指挥中原部队。陈赓作为他们的助手,担负起近乎参谋长的工作。
11月10日,刘伯承司令员也赶来了。
这是一间茅草房,外屋安放一张农家织布机,室内墙上挂着军用地图。
一时间,小小指挥所云集着一代英豪。陈赓、杨勇、陈再道、王近山、秦基伟、陈锡联和他们的政治委员们,相见之下,兴奋异常。刘、邓、陈三位首长走进来,在座的纵队领导和他们的目光相碰,精神顿时为之一振。一个历史性的战争序幕拉开了。淮海战役的第一阶段决战,正在筹划中。
头发斑白的刘伯承好以打球做比喻。陈毅则谈棋,妙语连珠。邓小平目光如电,浓重的四川话辣得人总在回味。他和陈毅,这两位老客,一庄一谐,刚柔相济。而陈赓呢,总是兴致勃勃,表情颇有点滑稽,话也具有思辨成分,既能说服自己,更能说服别人。
他用红蓝铅笔点点墙上的地图,标明敌军的蓝道道蛇身似的扭了一下:“邱清泉、李弥、孙元良兵团都向徐州退缩。我们大部队每天都上去拖,一马平川,哪里拖得住,也阻击不住。他们一绕就过去了,部队很疲劳,且意图也容易暴露。我建议,最好将兵力集中摆一个态势,叫敌人摸不清我们的意图。”
“你是说形成‘三连星’的布局?”陈毅引用一句围棋术语,征询着,“根据敌人的动态,构成雄壮的厚势,灵活地控制实地?好,陈赓同志的意见很好。”
“二号(陈毅代号),这个态势怎么摆法呢?”纵队指挥员更关心的是行动。
陈毅沉默了片刻,摆了一下手,说:“我主张在亳县、永城以东集结摆一个态势,我估计邱清泉、李弥、孙元良他们不会马上缩回去,这样,我们就可以争取时间,保证东面歼灭黄百韬兵团作战。”
刘伯承手执指示竿,指着墙上的大幅作战图,说道:“我们是要摆个态势,但不要摆一个静的态势,要摆一个动的态势。这就是我们的主力直捣铜浦路,破坏徐蚌铁路,攻占宿县,大军集结在这一段铜浦路上,这会产生一个什么结果呢?这就叫先声夺人。”接着,他分析了蒋介石、邱清泉、李弥、杜聿明可能的想法。
所有的人都聚精会神地听着一号(刘伯承代号)的讲解,并看着图。可是陈赓以担心的目光一会儿看着一号,一会儿又看着二号,邓小平嘴边喷出的浓烟也使他感到不安。
散会了,陈赓送刘伯承、邓小平、陈毅回驻地休息。夜已经很深了,嵩山完全隐没在夜幕之中,只有颍河的水哗哗响着。初冬的月亮,投下惨白的光,又清又冷。大地结了一层晶莹的霜花,脚踩上去,发出脆薄的声响。
陈赓跟在刘伯承后边,他已经试探着说了几句,想用委婉的辞令,使总前委们明白他的意图,结果他“绝望”了,只好开门见山地说:“刘司令员,还是让我回四纵指挥吧。”
刘伯承嘴角无声地牵动了几下,没有吭声。
“你怕我们抢了你的饭碗?”陈毅轻松愉快地说。
“我怕我的部队损失太大。”陈赓又说。
“只要歼灭了南线的敌军主力,中野就是打光了,全国解放军还可以取得全国胜利,这代价是值得的。”邓小平捻灭烟头,推开房门。
“我担心邱清泉兵团。”
“这你放心,”刘伯承扶了一下眼镜,“他虽然是王牌,但不会真心东援的。”
刘伯承说对了。就在昨天,蒋介石一再下令,邱清泉却按兵不动。他悄悄对他的参谋长说:“我决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去援什么黄百韬,东进要路过商丘,商丘就是‘伤邱’嘛,出兵东进,于主帅不利!”黄百韬见援兵迟迟不到,便朝自己的太阳穴举起了手枪……
围歼黄维兵团成为作战关键。陈赓眼看他的部队向预定目标进发,自己只能遥望,插不上手,心急如焚。他已经向刘、邓要求两次了,均未获准。他不死心,又去找陈毅磨。
陈毅是个爽快人,也爱开玩笑。他与陈赓具有不同的幽默感,更有点儒将风度。他仔细听了陈赓的请求,就去找刘、邓:
“怎么样?”陈赓急不可耐地迎着回来的陈毅。
陈毅摸了摸后脑勺,厚嘴唇撇了撇。
“到底同意不同意?”
“走,我送你回去。”
陈赓欣喜若狂,激动得透不过气来,拼命翕动着鼻孔呼噜呼噜地吸着寒气。
陈毅拍拍陈赓,厚厚的嘴唇翘起来:“你先别激动。你们那个部队前一段打了些小仗,还行。不过据我了解,你们机动作战多,没打过大的阻击战。尤其像阻击黄维兵团这样的战斗,你们没打过。”
陈赓往墙上靠了靠,语气中流露出自信:“只要组织准备好,我们的部队还是能顶住黄维兵团,放不了鸭子,放不了羊。”
“阻击到适当的时候,在围歼黄维兵团时,你们的部队还要担负主攻任务。据我了解,你们过去敲打‘天下第一旅’,那个锤子还是够硬的喽。不过那个时候是夜袭,敌人没准备。这一回不同喽,担负主攻黄维兵团的任务是明打明的交手仗,不可马虎。”
“我相信部队能打好。部队满员,经得起伤亡。”
陈毅和善地笑了:“丑话说在前头,将来你们打好了,我一定打电话祝贺。要是打坏了……”
“你放心,打不好,你拿掉我的乌纱帽。”
翌日午后,随行人员跟随陈赓从夹沟车站乘坐一辆带篷的中吉普,沿津浦路侧南下,向符离集行驶,准备经由宿县转往浍河前线。沿路地势开阔,吉普车开得飞快。陈赓的心情也随之舒畅起来。他触景生情,想起前两天陈毅趴在桌子上写的诗词《记淮海前线见闻》,把记得的一段背诵给大家听:“吉普车,美蒋运输来。闪闪电灯红胜火,轰轰摩托吼如雷。夜夜送千回。”大家都说作得好。有人问陈赓,你怎么不作诗?陈赓开起玩笑:“哎呀我有痔疮,一屙‘屎’就疼。”这时车上两个专门观察敌机动静的警卫员神色慌张地说:“有敌机!”陈赓正说在兴头上,朝他们挥挥手:“不要造谣!”“真的,司令员!”警卫员急了,喊司机停车。飞机的嗡嗡声已近头顶。两架“小红头”正朝这里俯冲,噼噼啪啪射出一串子弹。一块块泥土飞起的飞起,落下的落下,像大个的雹子一样,重重地打在陈赓的胳膊和背上,一股强烈的炸药味冲进了鼻子,他呼吸都感到困难了。他和随行人员跑进路侧的农田里疏散。飞机第二次迂回过来发动进攻时,一梭机枪子弹打进车篷,人们又往外面挪动十几步远。飞机第三次飞来低空扫射,清脆的哒哒声汇成一片。陈赓喊道:“别动!沉住气!”他望着摇摇晃晃往南飞去的飞机,狠狠地骂了一句。当他确信人员都活着,也没有受伤,才如释重负地大舒了口气。回到汽车跟前一看,车上被打穿了许多洞,他携带的收音机被打成一堆碎零件,行李卷穿了几个窟窿,轮胎也打瘪了。陈赓看看破收音机,感叹道:“早知道这样,还不如送给陈毅!”司机只好把车摇摇晃晃开回夹沟,重新换了一辆汽车上路。一行人于当晚到达宿县,旋即转往浍河前线。
11月23日,陈赓率领四、九纵队于南坪集、东坪集开始阻击黄维兵团。
围攻黄维兵团
淮海战役转入第二阶段。
在这之前,豫皖苏独立旅已同黄维兵团隔河对垒,不疼不痒地小打过。陈赓很不欣赏这种和敌人保持小接触、节节抗退的打法,他觉得这会助长敌人的气焰,而挫伤我们的士气。经过反复思考、斟酌,他定下了最后的决心:背靠浍水,在南坪集对黄维兵团摆开阻击阵势,以三十一团的兵力抗击十多倍于我的敌军。他预料,背水作战敌人无法包围我们,而敌人过河务必夺桥,南坪集只有一座坦克能过的桥,可利用敌人夺桥予以大量杀伤。
有人小声嘀咕:“要是敌人从别处迂回过去呢?”
陈赓带着一种回忆的神情,回头看了看他的部下。后者按照军人的规矩,笔直地站着,仪态端正,精神抖擞,随时准备投入战斗。陈赓说道:“黄维这个人我认识,黄埔一期的。他不是打仗的科班军人,是办教育的,书生气十足,为人比较死板,不像蒋介石别的将领那样圆滑,不会打破常规。若不首先进攻南坪集,而去进攻别的地方,在他看来,是有悖兵法。等他进攻不成而改变方向时,我们就赢得了时间。”
总前委批准了陈赓的作战方案,要他们坚守三天。
23日7时,敌人先以炮兵和搜索部队向南坪集东西两侧5里正面实施火力侦察和试探性进攻。随后,敌人3个团在8架飞机和20余辆坦克的掩护下,分三路向南坪集猛扑,阻击战全面开始了。
敌军的炮兵把炮火移到前沿阵地上了。一颗又一颗炮弹呼啸着,高高地掠过掩体,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无形的弧线,落到我军阵地上,掀起了无数巨大的黑色尘柱。陈赓抓起电话,对旅指挥员们讲:“十来架飞机带不了几颗蛋,下完就滚了。最讨厌的是重炮,你们最好用山炮远射,轰击敌人重炮阵地,扰乱一下,打不中也吓他们一跳,敌人炮兵怕死。”
在敌人大力袭击结束以前,陈赓来到总机室,问:“同三十一团团长梁中玉的电话还通吗?”
“三条线都通。”通讯科长答道。
“他们的阵地两翼有两个钳子头,一个叫杨庄,一个叫郭庄,电话也通吗?”
“我刚问过,断断续续地通。”
“好!那就证明我阵地并未受到重大摧毁。”
在通讯科长为他接通梁中玉的电话时,陈赓又反复询问,怕线路被敌偷听。为此,他说起一件往事:“1936年渡黄河东征山西,歼灭了关麟征的一个多营,我用他们的线路给关麟征打了个电话,我说:‘对不起关麟征,你那个部队被我陈赓消灭了!’别让敌人也来这一手,和我开个大玩笑。”
电话接通了。梁中玉在战火连天的战场上,辨别不出陈赓的声音,还以为是纵队参谋,回答得很随便。
“你们阵地情况怎样?”陈赓问。
“伤亡很大,不过还能坚持,预备队还没有用。”
“敌人又要发起冲锋了,你们有准备吗?”
“我们的阵地不会丢!你没听见,敌人又向我们纵深打炮了,敌人开始发起冲锋……”
“好吧,你快去指挥部队吧。”
陈赓只是提问,不作任何指示,不说一句嘱咐的话,甚至连一句赞扬的话都没说。等他放下电话,脸上才露出笑容,不停地说:“好!梁中玉这么沉着,我们马上通令嘉奖他们!”
嘉奖令传遍前沿阵地,士气大振。这可是孤注一掷:敌人正在猛烈进攻,离黄昏还有四五个小时,万一阵地失守,这个嘉奖令岂不贻笑大方!
陈赓并不担心这个,他了解他的部队。
阵地守住了,并按总前委的新部署,十一旅撤出南坪集,诱敌十八军过浍河以北,然后集四纵、九纵主力沿浍河南北夹击,切断十八军与黄维兵团的联系,由中野主力在浍河以南围歼黄维兵团其他部队。
26日凌晨,陈赓指挥东线部队全线出击,紧缩对黄维兵团的包围。
部队渡过浍河。陈赓把头缩在大衣领里,久久地俯视着高地前面的战场。橘红色的火光映照着弯曲的河岸,纵横交错的炮弹在河边炸出许多黑窟窿。从陡岸上不住传来我军山炮的炮声。河远处的开阔地烟雾弥漫、火光闪闪,那是敌军坦克在射击。成堆的钢铁在燃烧,遍地的机油、汽油也在燃烧,交织成一团团大大小小的火焰,卷向天际。
陈赓不说话,但内心却焦躁不安。他担心混战中敌人会突出重围。
担心的事真的发生了。作战科长彭一坤报告:“敌人往南逃了!”
“你赶快去,能跑多快跑多快!看到什么部队就堵住,传达我的命令,部队尽可能向前压,堵住口子!”
彭一坤带领通讯班和侦察班拼命跑,见到三十二团二营营长。这位营长曾是薄一波政委的警卫员,彭一坤喊着他的名字,传达陈赓的命令。营长望了一眼嘎嘎碾压过来的坦克,对教导员说:你代替我指挥!对副营长说,你组织火力掩护。对警卫员说,把你的手榴弹给我。他腰里插满手榴弹,大喊一声:“共产党员跟我来!”二三十个战士跟着他,冲入敌阵。坦克在行进中开炮,后面一群敌人猫腰前进。营长投掷了一个集束手榴弹,没打中,他躺下了,好像受了伤。只见他一拽手榴弹弦,手榴弹在他手中呲呲冒烟,他就地向坦克滚去,轰的一声,坦克左边顿时蹿起一根夹着白焰的巨大尘柱,坦克痉挛地打起颤来,一根履带滑下来,不再动弹,听任烈火焚烧着绘有青天白日标记的外壳。战士们红了眼,高喊着“为营长报仇!”猛扑上去……
彭一坤赶回指挥所,向陈赓报告:“司令员,口子堵住了。今天可能我指挥上有错误,太冒失,部队伤亡很大。”说着,泪水纵横:“营长表现很好,炸坦克牺牲了,全营只剩下两个班……”
“你没有错!”陈赓大声说道,“在这种关键时刻,营长牺牲了,为整个利益是值得的,你没有错,你有功!”
11月25日,黄维已从蒙头转向中醒来,预感到即使攻击再有进展,处于解放军袋形阵地之内,也态势不利。他的两道浓眉拧成了疙瘩,右脸上那颗小黑痣不时抽动一下。此时,兵团后方联络早已全被切断,如若继续战斗,将被解放军困死。他决心终止战斗,脱离当面的解放军,向铁路沿线固镇方向转移,以与铁路正面的国民党军队联系,并从该方向进攻宿县,赶赴徐州。
参谋总长顾祝同于28日飞临阵地上空,视察黄维兵团防线和战况,通过无线电话向黄维喊叫:“站稳脚,就地固守,并把所占地区加以扩大。”
蒋介石为解双堆集十二兵团之围,于12月3日,特派其次子蒋纬国亲率战车第二团配属第六兵团,轰轰隆隆开往南线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