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中一带沉云密布。
毛泽东主席此时来电,指示陈赓并转刘、邓首长,在不能消灭胡宗南第三军时,采取运动防御节节抗击,争取八路军主力有必须恢复疲劳的时间,切断同蒲路,阻止胡宗南和阎锡山两股恶水汇合。
陈赓部队在隐蔽集结中。
突然传来噩耗:前往南堡侦察敌情的侦察科长彭克遭到敌人袭击,不幸牺牲。陈赓悲愤交集。他考虑到南堡至霍县是大部队挺进同蒲的必经之路,为避免更多的同志伤亡,必须尽快把敌情摸清。于是,他立即打电话给太岳军区,要来史丁文接替彭克的工作。
史丁文接到命令,用一天半时间跑完了两天的路程。一跳下马鞍,就去见陈赓。
陈赓一愣:“你怎么来得这样快?”
“我怕任务没人完成,我跑坏了一匹马!”
“好。”陈赓非常欣赏史丁文的勇猛精神,“真不愧是拼命三郎”。史丁文仰着脖子,嘴对着水壶,贪婪地大口大口喝着。水壶口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
陈赓给史丁文简单讲了彭克牺牲的经过。那天彭克带领几名侦察员在霍县与灵堡之间侦察,走在路上,突然遭到南堡之敌的伏击,彭克中弹负伤,倒在地上。是敌人大队长上来命令补了一枪……陈赓还告诉他,不久就要打南堡了。
纵队司令部转移到了霍县。
为了首攻南堡的胜利,陈赓来到前沿指挥所。南堡村紧靠在一个土山的下边,南堡守敌凭借坚固工事,不停地向我军射击。陈赓刚踏进院子,敌碉堡射出的枪弹险些打中了他。院子里的一棵松树被打断了几根松枝。我方山炮开始轰击。只是掀起了厚厚的尘烟,炸不透坚固的碉堡。陈赓命令史丁文:找一条隐蔽接近的路,炸毁碉堡。史丁文带领侦察员出发时,陈赓亲自给他们作动员。史丁文记住了陈赓动员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为彭科长报仇!”
这一仗打胜了。
当押送俘虏的队伍经过村口的时候,义愤填膺的史丁文忽然发现了一件熟悉的东西——彭克的望远镜:妈的,这望远镜怎么在这个家伙脖子上挂着?不一会儿,侦察员又送来一支手枪,也是彭克生前用的,这支枪也是从这个家伙手中缴获的。
“把他带过来!”
俘虏被带过来。此人又高又瘦,胸部凹陷,穿着一身肥大而下垂的军装,低头站着。现在,他跟史丁文相隔不到一米。史丁文问道:“你是狗队长?”
“是……是!”俘虏抬起头,满脸惧色,两眼直瞪着史丁文。
“是你命令开枪打死我们的人?”
俘虏脸色刷地蜡纸样苍白,全身紧缩,两肩和两手不住地哆嗦着,像怕挨打似的往后退。
小院里,磨刀霍霍。侦察员把磨得雪亮的刺刀递给史丁文。史丁文取了根草叶,在刺刀刃上试了试,满意地说:“用狗东西的血祭咱们彭科长!”
他一出院门,就碰到陈赓,急忙上前敬礼,请示道:“司令员,就把这个大队长交给我吧!我要亲手宰了他,给彭科长报仇!”
起先,陈赓并不在意,只是笑笑说:“你把优待俘虏的政策都忘啦?我都不敢杀,你敢杀?”
史丁文急了:“你不是动员说,要替彭科长报仇吗?”
“是啊,歼灭了敌人就是报了仇。谁让你去杀俘虏?”
“那彭克同志就这么算啦?”史丁文扫兴地垂下双手,仍旧目不转睛地盯住陈赓平静的脸。
陈赓略带愁思,嗓子有些发干,还是解释着:“彭克牺牲了,我们是要纪念他。他被敌人杀害,我们要仇恨敌人。敌人放下武器了,他就成了俘虏,就得优待。”
史丁文断断续续地嘟哝着:“我们侦察员都要求杀了他。”
“你回去给侦察员做做工作,他们这种情绪是好的,下次再打仗,多消灭几个敌人,但是不能杀害俘虏。”
史丁文刚走不久,几个老侦察员抽抽噎噎地跑来了。这些侦察兵有着光荣的历史,平时他们有意见,常来直接找到陈赓提,陈赓没事也爱找他们聊天。他们相处不受拘束,甚至有点随便。一个侦察员用手背不停地抹着眼泪,向陈赓请求,无论如何把这个人交给他们,“一定要杀了他!”
“你们怎么又来了?”陈赓不满地说,向侦察员住的院子看了看,用手擦拭着没有刮过的面颊,耐住性子解释着,“优待俘虏是党中央、毛主席的政策,我陈赓能违抗吗?能不执行吗?这个政策是很有意义的。我们还要打仗,大量的兵源来自俘虏,还有对瓦解敌人也很重要……”
“我们就杀他一个,替彭科长报仇!”
“你要杀了他,他们抵抗越坚决,我们死的人不更多吗?党没给我这个权力,我不能把他交给你们!”
老侦察员们不好再争,哭着走了。
陈赓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惊讶情绪了,紧闭着嘴,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是听到旁边有动静才微微掉过头,生气地说:“彭科长我们一定要纪念他。他牺牲,我也很难过。老侦察员的心情可以理解,不怪他们。可我让史丁文去做说服工作,他反而鼓动他们来请愿!”
“不一定是他鼓动的吧?”作战科长试探地问。
“那为什么侦察员说的理由和他说的一样呢?”陈赓闪着愤怒的目光,像往常激动时那样,挥动着手,“这事必须严肃处理!”说完,他就准备上路往回走。
作战科长忙拉住跟随陈赓的通讯科长,耳语道:“司令员生气了!
你在路上走慢点,叫司令员消消气。然后再跟王步青处长打个招呼。我估计,史丁文可能和侦察员走岔了,没来得及解释。”
再说史丁文的请求没被批准,气呼呼地把刺刀扎进土里,又看看侦察员们都不在,便独自一人,顺着山路,躲到一旅去了。后来听说陈赓要处分他,他从内心里感到恼火,甚至感到心寒。他一边听着窗外战士练刺杀的喊声,一边回想着陈赓的话,一时竟恍惚起来:陈司令员是个重情谊的人。跟着司令员打了几年仗,工作没出什么差错,有时受点批评,也是司令员从爱护角度出发。司令员不会轻易处分人,而且司令员对自己一直很关心……
百团大战时,史丁文在山西寿阳大落坡战斗中中了催泪瓦斯,左眼囊化脓,肿得像个红桃。战事频频,他无暇顾及,很长时间也没好。有一次反“扫荡”,他正带着那条从日本鬼子那里缴获的狼狗,在山坡上和敌人作战,陈赓跑来,把他叫到一旁,说要给他治眼睛。他想,荒郊野外,又是炮火连天,怎么治呀?陈赓仿佛看出他的心思,说:“你别管,跟我来。侦察员没双好眼睛怎么行。”
不几天,史丁文跟着陈赓钻进老乡的土屋,看见一个高大的外国人正等在那里。后来才知道他是德国的米勒医生,正好路过此地,被陈赓留住。就在老乡的炕上,米勒医生用点红汞消消毒,开始给他治眼。史丁文费了很大力气才睁开眼睛。透过糊住了眼睛的尘土、泪水和眼眵,他看见了那个德国医生的脸和佝偻着的腰,并感觉到他正用手术刀划开眼角,往外挤脓。他听见陈赓在旁边说:“你给他搞干净,他是侦察员,就靠这双眼睛。”
夜里部队转移。几天过去,伤口愈合,可是里面还是化脓。有一天,陈赓看见史丁文红肿的眼睛,吃惊地问:“怎么还没好?”史丁文捂着眼睛,把情况说了,陈赓摆摆手说:“这样吧,过几天我去太行开会,你跟我一起去,我找个高明点的医生给你治。”史丁文不太自然地朝他看了一眼,说:“不大好吧?”“什么好不好的。”陈赓爽朗地说,“到时候你跟我去。”
不几天,史丁文跟随陈赓、薄一波政委到了河南店。一住下,陈赓就给晋察冀的钱信忠部长写了封信,让史丁文带上,再去向薄一波要点钱,到白求恩医院去治眼病。史丁文没要钱,只带着这封信,到左权县峨峪口找到正在那里的钱信忠,住进白求恩医院,由他亲自给动了手术……
眼治好了,可他却望不透陈赓的心。
“难道就因为一个俘虏司令员就如此大动肝火,还要处分?‘政策是十万大军!’”他开始回想陈赓爱说的一句话,还有一个若隐若现的故事……
抗战年月,一个日军少佐小队长因为和他的上司争风吃醋,把中队长砍了一刀,逃了出来,被民兵抓获,押送到军区司令部。陈赓看过有关他的材料,知道他是日军华北第一军有名的刺杀标兵。陈赓点点头说:“这个人不能杀,我们正在办老兵、班长训练队,就让他去教刺杀。”日本兵到了教导队,却两眼望着天,根本瞧不起这些个弄刀舞棒的庄稼汉。陈赓并不诧异,他眨眨眼睛示意,让日本兵自己挑个对手,比比看。日本兵从队列里选了一个大个子。双方穿好护具,摆了架势,对刺起来。结果日本兵三枪输了两枪。他仍不服气,又从队列里挑了个小个子。谁知姿势还没摆好,就被小个子刺倒了。他急了,大叫道:“你们的刺杀不正规。”陈赓笑笑说:“虽然东洋刺杀是你们日本人发明的,可我们把预备用枪的三个动作改成了一个动作,你就猝不及防。”然后,陈赓又让战士给他表演群刺、隔窗刺、台阶刺……日本兵看罢,僵硬地挺直身子,做了个深呼吸,对陈赓说:“你们中国要胜,日本要败!你们中国胜,不是国民党胜,而是你们共产党胜!”陈赓鼓励他:“我希望你能成为一名反战同盟的志士,为消灭战争出力。”后来,这个日本兵果然成了一名像样的刺杀教练……
是啊,一个正确政策抵得上十万大军。在陈赓的带动下,各旅、团的领导都争相给俘虏做工作。俘虏们流着泪说:“我们在国民党是被抓壮丁抓来的,你们这么高级的长官来给我们训话,我们浑身像腾云驾雾一样,发给我们枪,上战场我们不怕死!”哎!史丁文敲敲自己的脑瓜,心里模糊地意识到前天所做的那件羞耻的事:我跟陈司令员这么多年,连这点本事都没学会?当时也不知犯了什么邪……
史丁文坐立不安,留下一点疤痕的眼睛显得非常沮丧,专注着一点,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眼神里流露出痛苦的光芒。个人的心情再压抑,难道能同正在发生的种种惨痛和抗争的局势相提并论吗?
夜里11时,史丁文跑回来,轻轻对着亮灯的土屋喊了一声:“司令员!”
“进来!”
陈赓听完他的检讨,摸摸胡子,一绷脸目光变得冷峻起来:“这下好,你吵着要杀俘虏,俘虏都叫你吓跑了!”
史丁文心里一沉,失声惊叫:“啊?”
“不信自己去看!”
史丁文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关押俘虏的地方。借着皎洁的月光,他擦擦眼睛,一看,俘虏果然跑得一个不剩。
他急忙向岗哨打听。哨兵一说,他才一块石头落地:原来俘虏都被释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