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战协定零时生效
1946年1月,围攻曲沃城的,是太岳军区主力第十旅及第十三旅一部。
陈赓的指挥所设在曲沃东北的东凝村。他不时抬腕看表,曲沃城还没有攻下,对射的枪声还在继续。忽然火力减弱,国民党兵开始慌慌张张后撤,关起城门,在城头上顽抗。城外的柴火垛烧了起来,烧了整整一个通宵。闪烁不定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照亮了曲沃城的三丈城墙、五丈城壕。城里有从长治逃出的溃兵三千。指挥官就是那个躲在地主家里,穿上便衣化装逃脱的敌专员续继川,他在抗日战争时期,就勾结日寇,经常骚扰根据地,恶贯满盈。
八路军愤怒的枪口在寻找续继川。
续继川死闭城门不出。
陈赓将他深思熟虑的计划用命令形式下达攻城部队:令十三旅一部佯攻北关,由第十旅主攻西关,并在南关设伏,准备歼灭弃城逃跑之敌。
他和十旅接通电话:“周希汉吗?准备得怎么样?”
“没问题!黄昏发起攻击!”周希汉的回答铿锵有力,“昨天没攻下来,战士们都憋着死劲呢!”
“好。拂晓前能结束战斗吗?周希汉,周希汉……”
电话断了。在一旁摩拳擦掌的韩钧副司令员自告奋勇:“我上前头传达。”
黄昏已到。前边传来一声深沉的、孤零零的炮声。接着,传来了第二、第三声,空气震动了。最初的一阵炮声还没消失,别的爆炸声响了起来。曲沃城头火光一片,硝烟四起。
硝烟和射击声使陈赓兴奋。他估计周希汉突击队的梯子已经搭上城头。
韩钧刚走,周希汉的电话又接通。他急切地报告:“部队正在顽强挺进,已经占领西城门,正准备向纵深发展。”
“争取在13日凌晨打掉它!”
“行,拂晓前解决战斗!”
“续继川血债累累,要给人民雪恨,不用抓他俘虏了!”
“可以,我明白你的意思。”
枪声炮声更猛烈了。天空完全被硝烟遮蔽,高空的一钩新月奇异地望着炮火连天的城崖。云梯在吱吱呀呀响,翻过城头的战士,喊杀着射击。有些木头柱子燃烧,火中不知什么在爆炸。
参谋处长李懋之急匆匆推门进来,把一份电报交给陈赓。
陈赓顺着电报反复看,电报上写着:停战协定13日零时生效,必须顾全大局,按时撤出战斗。
陈赓对着表和窗外的黑暗望了一下。11点了,再过一小时就是零点!陈赓心里不由得一紧。
指挥所的工作节奏在加快,人们的紧张情绪在增长。急剧的动作或者焦灼的目光,都流露出一种企盼:都希望陈赓坚持打完这一仗再撤出。
但是,没有人打破他的沉默。
陈赓心里也明白。起初,他的眼睛也带着同样的表情,但不久他就下了另一种决心。他让参谋人员赶快打电话,通知周希汉。
“电话线不通!”参谋仰起脸。
“张志丰,”陈赓叫着队列科副科长的名字,吩咐着,“你跑步追赶,告诉韩副司令中央的决定!”
他望着张志丰的身影融进黑夜,指挥所里进行的一切——报告、口令、命令,地图的沙沙声,仪表和通讯机器的嚓嚓声,都不能干扰他心头的疑虑:恩来同志是很谦虚的,一般不个人署名发电报。可现在……现在他处在政治斗争第一线,我们不能因一个局部而搞得他政治被动,要顾全大局!陈赓跟在场的几位领导谈了自己的意思。正在这时,十旅的电话接通了,他立即向周希汉传达中央决定。
“陈司令员,11日攻城受挫,部队伤亡很大,现在好不容易占领了西关,很容易向城内纵深发展。我保证拂晓前解决战斗还不行吗?”周希汉的嗓音刺得耳机咯咯响,声音里流露出压抑的激动。
“周希汉,你听我说,这是中央的命令!晋冀鲁豫中央局刚刚也来电报。如果不撤,就要犯错误!还是动员部队撤出战斗吧。”陈赓说得很轻,但很坚定。
这时,张志丰满头大汗,从门外一头栽进来,脸色发白,下巴颏都变尖了。他喘着气说:“报告司令员,指示已传达……”刚说完就倒在地上,口吐鲜血。
陈赓急忙扶住他,叫着:“快快,把他扶到炕上!”
周希汉的电话又响了:
“司令员,战士不愿撤!”
“下命令呀!”
“下啦。没办法,他们说死也要死在城门上!我……”周希汉在电话里屏住了呼吸,往肚里咽着泪水。
“周希汉!”
没有回答。
“周希汉!”
还是没有回答,但陈赓知道他在听着:“你还是动员战士下来,我马上到你那里做解释工作。”陈赓自己也饱含热泪,他了解周希汉的处境和心情。
听筒里传来周希汉颤抖的声音:“是!”
零点。曲沃城头的红光逐渐消失了,呈现出一片单调的深蓝色。黑夜笼罩着山村。
沉寂。黑暗。
陈赓决定给城里的敌人写封信,放一名被俘的敌军官进城送信。
信的内容由谢富治政委口授,组织部长栾敬之记录,要求敌人务必遵守停战协定,我军撤出时不得乱动!
停战以后,干部们集中在一间民房里。他们咳嗽着,卷着纸烟,烟气在人们头顶上盘来盘去。周希汉闷头坐在炕沿上,一言不发。刘忠政委蹲在墙角,呼呼地喷着烟。半明半暗的房间里,一片沉寂。
陈赓走进来的时候,他们都轻轻喊了声,眼睛却瞅着脚尖。周希汉给陈赓腾出个地方,长叹一声:“唉,曲沃没打下来,是我们十旅的羞耻!”刘忠喷了一口浓烟,接着说:“从上党战役以来就一直打胜仗,没想到在这个鬼地方受阻!对不起牺牲的同志啊……”
陈赓坐下来,扫了一眼会场,说道:“曲沃不是没攻下来,而是我们遵守停战协定,主动撤下来的。十旅照样是英雄。这种英雄气概不但表现在长子攻坚、老爷山追击、阻截十九军、攻占赵城,屡战屡捷,而且表现在曲沃之战的顾大局、识大体,十旅不愧是英雄的部队!”
人们渐渐抬起了头,亮晶晶的眼珠,在半明半暗里,都同样顽强地盯着陈赓。
陈赓细密的牙齿咬了一下,说:“我们退缩一下,握紧拳头,可以更狠地教训敌人。更重要的是,我们按时退出战斗,在政治上又占据了主动。当然,我们不是谈判的队伍,我们随时准备教训来犯之敌!”
周希汉满是烟尘的脸上,全部肌肉都开始颤动了。他的眼睛仍然不安地逃避着,不愿和陈赓的目光相碰。他死死地盯着地面,热泪盈眶。
刘忠听着,没说一个字,站起来,走出房间。但是他在门口停住了,又转回了身,终于憋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屋里一片唏嘘,钢铁般的军人们哭得跟泪人一般。
陈赓的眼睛也湿润了。
美方代表服软了
和谈开始。
军调处的吉普车在戏台旁戛然而止。黑压压的人流围拢上去,人海掀起森林一般的拳头。
美方代表贝尔是个精明强悍的空军上校,多年的蓝天生活使他极富浪漫幻想。
也许这是庙会吧,可是为什么到处没有摆摊和叫卖声?
也许这是演戏吧,可戏台上为什么没有花脸龙袍和锣鼓家什?
也许这是欢迎我吧,可怎么听不见掌声、看不见笑脸?
任他怎么善发奇思妙想,也猜不透那无数个攥紧的拳头……
在一片人海里,举起了一只枯瘦的老大娘的手。这是一只细长的、风吹日晒和被灾难折磨的手。她是东高村的,几天前国民党军杀死了她丈夫,烧毁了她的房子,抓走了她的儿子。她抓住汽车门,又哭又叫:“你们杀我的亲人,烧我的家!这叫什么和平!还我的亲人还我的家呀!”悲痛的声音,使许多人都流出了泪。
人群里又掀起一阵愤怒的风暴。人们争相把状纸往陈赓手里递。
美国人感到有失尊严。
他咬咬牙根,朝陈赓亮亮拳头:“我抗议!”
陈赓平静地指指戏台:“请到台上讲。”
贝尔的嘴角像圣诞老人一样朝上翘着,这使他的面容现出一种慈善的样子,而他的眼睛却不同——既甜蜜又有一种不加掩饰的狡诈。他小心地迈动着两条鹭鸶腿,走上戏台。群众在他过后又像湖水似的合拢了。陈赓朝群众挥挥手,人群便安静下来。贝尔不想放弃这难得的舞台效果,稍一平静,他就进入角色,大讲了一通“停战”“和平”,以及美国人的“公道”和“无私”。
可是,没有一个词儿提到阎锡山违背协定向解放区进攻的罪行,反而颠倒是非,指责起解放区军民的正义自卫。
群众一下火了,一片吼声沉雷似的掠过戏台:“这叫什么‘停战’?”“这叫什么‘和平’?”控诉阎军罪行的状纸雪片似的飞来。国民党代表沈国甫坐在台上,一个劲儿地抽烟。贝尔先是冷笑,而后直愣愣地站着。等到陈赓与群众答话,接状纸的时候,他俩从后台溜了。
坐在汽车里,贝尔胸脯一起一伏:“你们这是向我示威!”
陈赓拽住车门把手,努力减轻些颠簸,朝贝尔淡淡一笑:“你不是来调查的吗?群众讲的可都是事实。”
“事实也要通过正常途径提!”
“你们美国号称民主之邦,不让群众讲话能算民主吗?”
以擅长外交辞令、反应敏锐的贝尔上校鼓起来的胸脯瘪了下去。他好久不再说话。
陈赓回头瞧瞧沈国甫。他面色昏暗,身子像船一样沉重地压在座位上。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抱肘,心神不安地吸着烟。
“你不舒服?”
“哎哎。”沈国甫如梦初醒,“不,不不……”
陈赓作为军调部临汾执行小组的中共首席代表,即将率团赴任。临行前,他把随行人员召集到一起。他问保卫参谋:“你说说,停战调处究竟是怎么回事?”
“反正是狗改不了吃屎。要我系统说,我可说不全。”
“你先别‘细桶’‘粗桶’,就说说心里话吧。”
“照我说呀,蒋介石那是耍碍眼法,等你看花了眼啥时就捅你一刀子。”
“对。”陈赓拍拍他的肩膀,满意地笑笑,“敌人和我们和谈是被迫的,他们根本没有和平诚意。要瞪大眼睛,防止敌人捣鬼,当然要讲政策,有理、有利、有节。”
他站起身来,拽拽土布军装,抚平胸前和臂膀上佩戴的布质八路军标记,跺跺布鞋上的灰,开玩笑,也是认真地说:“咱们是土八路进城,可别看见美国人的洋装眼馋。吃饭,也别逮住好吃的死吃。要拿出八路的样子来,任何时候都要不卑不亢,坚持原则,站稳脚跟。出发吧!”
一行19人,风尘仆仆出发了。
代表团刚到临汾城门,就被驻城的王靖国部拦住了。敌人既怕八路军进城被群众看见造成影响,又怕八路军看见准备内战的城防设施,只许他们晚上进城。住处是偏僻的临汾师范的一间讲堂。朝东的一面全是玻璃窗,外面有宪兵站岗。陈赓住南面的另一幢房子。
当他们来到住所时,天色已经昏黑,城市的夜色使这些刚离开战场生活的军人惊奇。陈赓走进自己的房间,他的思想迅速而明确地变换着。他历历在目地回忆起几天前交战的全部详情,这是准备在执行小组会议上叙述的。他又想象着对方可能向自己提出的问题。他向敌方派的勤务员要来一堆报纸,一张张翻阅。
史丁文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张小报。
“司令员,你看!”
史丁文指着小报的中间夹缝,说:“停战了,他们还登什么‘为戡乱平叛义演慰劳前方将士’这种话!”
陈赓仔细看了这则演出广告,点点头:“我明天就向他们提抗议。”
临汾执行小组例会。
国民党方面的代表王靖国,是阎锡山第十三集团军总司令。虽在战场上连连败北,可当他走向谈判桌时,步子却迈得很大,皮鞋吱吱地响着。他伸出手,明显地使了使劲,竭力装出一副精力充沛和坚定不移的样子。但是在陈赓看来,这与其说是一种勇气,不如说是一种胆怯。他握了握王靖国的手,坐下来,环顾了一下房间。这是王靖国司令部的会场,桌子一头坐着贝尔上校。陈赓向他微笑了一下,表示问候。
王靖国坐下的时候,有意掸了掸将官服上的一点灰尘,抬眼望着陈赓,讪讪地问:“陈赓将军,久闻大名,怎么至今还是个少将……”
陈赓埋头看材料。为了谈判需要,他挂了个少将军衔。
王靖国傲慢地朝后一仰,手里捏着烟斗,仍不肯罢休:“陈少将……”
陈赓呼地把材料一合,瞪着王靖国:“你算什么上将!你不过是我手下的败将,你那块小地盘,你那点人马,都在我军四面包围之中。只要我想要,指日可待!”
王靖国窘得满脸通红。
“不管怎么说,和平统一了。你们受蒋总统管辖,总该有一套像样的军服,还有装备……”王靖国改变了腔调。
陈赓冷笑:“他会给我们发服装,改善装备?”
“一定会的。蒋委员长讲话是算数的。”
“抗日战争时期,我们改编国民革命军,开始还发了点军饷和弹药,以后不仅不给,还派军队打我们,这叫说话算效?”
不翻译,贝尔听不懂他俩的话,不过,从王靖国的表情上,他多少也明白一点。他宣布开会。首先问王靖国:“王将军,你有什么话要对执行小组讲吗?”
“有!”贝尔的问话重新燃起王靖国的信心。
“是你说的关于中共方面拆毁铁路的事吗?”
“是的。”王靖国加以肯定。
“陈赓将军,你怎样认为?”贝尔把目光转向陈赓。
“违背停战协定的是他们。”陈赓扫了一眼王靖国,“军事调处执行部和字四号命令已明白规定,凡交通线工事须立即拆除。我们平毁的是工事,不是交通线。我方正集中铁路职工全力修复已遭破坏的铁路。关于这一点,我想贝尔上校是不会忘记的。”
等翻译译完,贝尔像是自言自语:“这在四号命令上已经写得明明白白,王将军为什么要提这样的问题呢?”
王靖国脸色一沉,辩解道:“我不是说他们在自己的防区……而是越过了13日零时线,还打死我们的人!”
“真有这样的事吗?”贝尔眼睛一亮。
“当然。时间是……对,2月23日。地点,地点在鹅舍村。抓走我们3个人,还有3支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