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侦察员分头四处侦察。其中的史丁文总是头上裹条白毛巾,军装外面套上件长袍,胳膊上挎只篮子,里面放着两颗揭了盖的手榴弹,一只上膛的驳壳枪,盖条毛巾,上面放些鸡蛋。当然这只能欺骗远处的敌人,靠近了,只有短兵相接。他回来的时候,看见陈赓正和参谋长等人争执着转移方向。形势严峻,火气都大,同级之间常常顶牛。在是否蹚过沁河到阳城去,争得格外激烈。史丁文插言道:“沁河水太深,刚淹死我们一个侦察员。”
“向东,朝太行区靠拢。”陈赓继续谈自己的意见。
“估计敌人有准备。”另一位领导说。
“有情况我负责打!按白天侦察情况先到安全地带隐蔽一下,就这样吧!”陈赓做了决定。
初冬的夜晚,刮着风,低矮的天空没有星星,大地昏昏沉沉,尘土不时掀到人们脸上。陈赓被阵阵冷风吹得喘不过气来,他不时倾听着。幸好没有枪声,没有犬吠。他回头看了看部队,黑黝黝的人影摇摇晃晃,跌跌撞撞,但没人掉队。他估计已经走出40里,便命令部队在一片耕地里宿营。
“进村去吧。”有的同志建议。
“不行,这一带是敌占区,群众基础不好,狗又多。一进村,狗一叫,就会惹麻烦。”
天快亮的时候,陈赓看见耕地边上黑乎乎的杂草丛中有什么东西在晃动,一闪一闪的。他爬起来,一拐一拐走到那堆杂草跟前,一看,是个受过伤的士兵。他一动不动地躺着,没有戴帽子,推光的头上蒙了一层土,两条腿摊开,手里拿着一张没有卷完的烟纸。这是一个停止了呼吸的战士。陈赓抱起他的头,感情的火炉里升起了怒焰。在战争中,一个人所需的还会多吗——仅仅是休息休息,睡上一觉,吃顿饱饭,收到封家信,同战友抽一支烟……这就是戎马倥偬的士兵生涯中莫大的欢乐了。可惜,这个一直跟随他的战士没有享受到。大家很悲痛地静默了整整五分钟,便把他埋葬了。埋葬前,陈赓说等等,把那支没卷好的烟卷好,放进死者手中……
队伍又要出发了。
他问史丁文:“天快亮了,附近能隐蔽么?”
“不行。”史丁文揉揉眼睛,躬身坐起来,低声解释着,“一是没树林,二是白天敌机可能发现我们,必须在天明前通过公路。”
“过不去怎么办?”陈赓问。
“一定要过去!”史丁文答道。
“你就不想想,”陈赓气呼呼地说,“万一过不去怎么办,不想个退路。”
史丁文后悔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他仔细琢磨开来:附近有个叫马蹄洼的村子,不如先进村子隐蔽一下,等天黑再走。
陈赓同意了,叫他找个向导。兵荒马乱,在荒野找个人也很难。好不容易找到个老头,却不肯说话。问急了,他就把头缩进羊皮袄里。不过陈赓还是从他的点头摇头中,判断出前面就是马蹄洼。侦察回来的战士证实了这一点。村东头有个高建筑物,那是敌人的碉堡。史丁文问老头:“那里有没有日本人?”
老头不吭声。史丁文还想再问,被陈赓制止,他派人立即进村,接近碉堡侦察,命令:“赶快把部队带上去,从村子西侧通过公路!”
史丁文带领两个侦察员去村西探路。部队上来后,很快通过公路,一直向北走。在马蹄洼以北约五公里处有座山,地图上叫大庙山。
部队到了大庙山。疲乏的行军队伍一坐下,就睡着了。史丁文也突然感到浑身无力,把肩头往草堆里一靠,也睡着了。睡梦里隐约听到飞机响,他赶紧爬起来找陈赓:“这四周都是敌人据点,肯定会包围我们,不能久留。”
“对。”陈赓说着和史丁文一起观察周围的地形。他掏出地图,找到大庙山的位置,说:“赶快离开这里,向东插到太行区去。”
“要通过的正是国民党‘曲线救国’的汉奸县长姬振奎管区。我们可从来没去过。”史丁文说。
“你先去侦察。我带领部队随后就到。”陈赓说完,跨上马。他看见史丁文牵着一条军犬,便产生了一个冒险想法:无路可走了,只有装扮成国民党军队过村子。他掩饰住不断增长的不安,用手摸摸长满胡茬的下巴。冒险开始了。
队伍稍事整顿,大摇大摆地朝村里开进。
村子很大,街道也宽。陈赓骑着高头大马,神态轩昂他走在前面。马儿迈着细碎的脚步,轻快地叩着街石。只有史丁文一人穿着中装,牵着那条从日军那里缴获的大狼狗,在陈赓旁边走着。狼狗也格外神气。
伪村长特地换了一身长绸衫,戴上瓜皮帽,站在路旁拱手作揖。陈赓走过来的时候,伪村长和几个绅士模样的人一齐上前,七嘴八舌地问候起来:“队长恭喜!”“天冷啦,进屋坐会儿!”
“免了。”陈赓扫了一眼欢迎的绅士,目视前方。他的声音显得格外悠扬,格外平静,使队伍里的一点骚动不安平静下来。
“队长这是上哪儿呀?”讨好的绅士还在喋喋不休,不知是怀疑还是无意。
这时,村路一侧的木门响了一下,有张娃娃脸探了一下头,素来喜好孩子的陈赓朝他眨眨眼。孩子刚挤出门,被身后的妇女硬拽了回去。门哐地关紧。
陈赓心里一怒,朝“瓜皮帽”们白了一眼。伪村长立即缩成一团,自我解嘲:“队长公务在身,请快上路,请快上路!”其他绅士连忙退至路边。
马蹄不紧不慢地敲打着街石,队伍走过的地方留下一片烟尘。陈赓稳坐在马上,目光却在巡视两旁。
约摸过了十分钟,他们才走出村子。陈赓踢踢马肚子,如释重负地吐了口粗气。第一个村子就这样混过去了。
紧接着,又过了第二个村子,第三个村子……
老乡以至伪村长发生这么大的误会是很自然的:在四处皆是日寇据点的敌占区,哪有八路军大白天进村的?何况还有一条日本人才有的大狼狗。
但通过最后一个村子时,狡猾的村长看出些破绽,神色慌张地退进门里,咣当一声插上门闩……陈赓使了个眼色,史丁文立即割断了村外的电话线。
姬振奎的伪县政府驻泰家庄一带,那里是他的家。一个县政府,一个大队,六百多人。
陈赓的队伍来到一个小高地,发现对面两三百米的山梁上有哨兵。正好过来一个放羊的,一问,知道前面就是县政府。侦察员一侦察,发现伪军大队正在集中,有五百多人。史丁文怕陈赓不肯下决心,回来只说两三百人。
陈赓下令:打!
战士们听说要打仗,浑身的疲劳一扫而光,如猛虎下山一般,朝村子压过去。正在集合的县大队吓蒙了,不知神兵从何而降,顿时四散逃去。
陈赓站在村口,拿望远镜观察战局。他看见大狼狗正在追咬两个敌人,把他们逼到墙角,膝盖被咬得直流血。山坡上,史丁文独自闯入敌阵,驳壳枪抡得啪啪响。陈赓立即派张参谋带侦察排上去增援。一下俘虏了七十多个敌人。
一小时之后,战斗结束。五百多伪军死的死,伤的伤,活着的都当了俘虏。陈赓跑上来,抚摸着大狼狗,点点头。狗好像领悟了主人的心情,轻轻摇着毛茸茸的尾巴,油乌闪亮的尖嘴巴上面一对灵活的眼睛也流露出了笑意。
八路军把几个受伤和被狼狗咬伤的俘虏,都给包扎好当场释放了。
陈赓决定在这里宿营。
情报处康处长找到史丁文,笑着说:“今天你很勇敢,身先士卒,司令员提出要嘉奖你,要我先跟你谈一谈。”他坐在史丁文身边,装作严肃地说:“司令员可是又批评你呀,说你不讲战术,蛮干,一个人打冲锋!”
史丁文急了,脸一红:“我不冲敌人就跑啦!”
那天,八路军在伪县长家里没收了几头猪,各单位都改善了生活。陈赓拎着一块猪肉,来找史丁文:“你会烧红烧肉吗?”
“不大会。”
“我教你,加点糖,再加酱油……”
他们蹲在锅台旁,边烧边吃。陈赓突然说:“给阿来留几块,它今天立了功。”
阿来是狼狗的名字。
晚上,陈赓看见狼狗头尾相接,盘在史丁文脚下,笑了,说道:“它是你老婆!”
史丁文也笑了。阿来非常警醒,常常竖着耳朵听候主人任何轻微的差遣。
第二天拂晓前,突然枪声大作。咣——咣!两发炮弹落在房子后面,犹如天崩地裂。陈赓一骨碌爬起,穿过浓密的烟尘,跑出屋子,爆炸的灼热气浪冲击着他的脑袋。他透过尘幕,环顾四周,竭力想弄清楚:敌人是从哪儿袭击的。部队已经集合。枪声来自三个方向,北面是村子背后,枪声最密。他让史丁文去看一下。可惜天太黑,什么也看不见。他向陈赓建议:“我们对地形不熟悉,等天明再说吧!”
陈赓沉思一下:“估计有日本人配合,不要盲动。”
天刚一透亮,就看见东面山上有不少敌人,大喊大叫,拦住了去路,不停地向村里射击。人们都意识到面临的危险。这支队伍里,除陈赓司令员、毕占云参谋长外,还有区党委书记兼军区政委聂真以及区党委两个部长郭清安和赵守功等。在这紧张的气氛里,一切过去的操劳、担心、希望和怀疑都已抛之云外,唯一的目标是突出去!
聂真说:“我们从南面绕过去吧!”
“南面地势平坦,离敌据点太近。还是按预定计划走,把东面山头打下来!”陈赓坚持着。
“那我带部队去打!”聂真、毕占云抢着说。
“还是我带部队打。”陈赓又指挥史丁文,“你派一个侦察班,从松林插过去,再派一个连,把对面山头拿下来,不要追击敌人。”
侦察班出发时,陈赓又叮嘱:“把了解的敌情用白灰画在墙上,兔子表示伪军,乌龟表示日本兵。前面可能有太行区的部队,行动要注意联络,不要发生误会。”
陈赓带队从斜坡下到公路旁,受过伤的腿被弄得生疼。子弹在头上飞,他不得不把身子紧靠在沟旁。从杂乱的枪声里,他判断出敌军不是正规部队,便命令部队出击,一个冲锋,敌军退了下去,让出一条道。部队没有追击,而是迅速东撤。
陈赓找到史丁文率领的侦察组时,太行区正派人在联络。
他这才舒了一口气,蹲下来,把布鞋脱下来,在石头上磕了磕,重新穿好,从这里上太行军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