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容易激动的陈赓屏息静气地听着他尊敬的师长的讲话。在他佩服的军事家里,毛泽东、周恩来自不待言,接下来就是刘伯承、彭德怀和徐向前,林彪也算一个。他认为刘伯承最有军事大家风度,用兵如神,从不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陈赓感到,师长否定自己的打法一定有许多道理。
果然刘伯承讲了许多,并一如既往地发挥着他的“川味口才”:“公路是他的小输血管,铁路是他的大输血管,据点就是他的血库。所以我们要利用交通要道上的有利地形,展开全面的交通斗争,破坏铁路和公路,造成敌人身体支离、血管破裂……”
将领们都赞成刘伯承的分析。
“刘师长,请把交通斗争这个问题再说说。”吕正操请求着。
“交通斗争不单纯只有军事意义,而且包括有政治的、经济的、文化的重要意义。”刘伯承说,“所以,我把这种含有各种意义、包括各种力量在内的斗争形式称为总力战。我以为用总力战这个词能够比较准确地概括和描述交通斗争的特征。它使人们一下子就领会到交通斗争是各种力量汇聚的总和,而斗争方式又是复杂多样的。”
“还是刘师长高明。”陈赓由衷地笑了,走到桌前给刘伯承倒了一杯水。
邓小平分析说,他和刘伯承历来反对牛抵角战术,当然随着战争进程的推进,总有一天要有一个决战,但起码现在还不是时候,就是说牛抵角的条件还不够成熟。他也不赞成驴的战术,不管蹄子甩得怎样厉害,黔驴之技,终免不了被老虎吃掉。他比较赞赏狼的机动战术。他说刘伯承举过一个例子:有一条坡路,狼在坡路上静坐等着。有个推手车的人走到半坡时,狼就照准他屁股上吃一块肉,推车的人放也放不下,走也走不掉,只好乖乖让狼吃去一块肉。刘伯承笑道:“这是我们四川老家的故事,都快老掉牙了。不过,故事越老越有味道,像陈年老酒,这个故事说明,能否准确掌握和运用敌情、我情、地形、袭击时机以及战术动作等等,对袭击成功与否都有重大的、甚至决定性的作用。”
刘邓无形中给众将领们上了一课。
邓小平最后说:“我们破击敌人的正太路并不是在正太路摆开架子和敌人决战。破击之后,荣臻同志可以向北撤,回你的晋察冀;我们向南撤,再回晋东南。如果敌人报复,钻到大山里去,那就得由我们牵他的牛鼻子了。”
黎城谭村的这次高干会议是一次秘密会议。会后,各路将领便返回各自的辖区。
8月14日,陈赓带领着七七二、十六、二十五、二十八四个团,迎着初升的太阳,穿行在谷子低头、苞谷须红一片的田野和崇山峻岭间。他们是领受大破击任务的。
师指挥所设在石拐镇。
这是个用石头垒起的小三合院。正屋中间墙上挂着一幅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这里既是作战指挥所,也是刘邓的卧室。陈赓和周希汉跨进屋里,喊了一声“报告”,还没等他们敬礼的手放下来,刘伯承便说:“算了算了,赶快吃饭,大家就等你们两位。”陈赓发现,陈锡联、谢富治、范子侠等已到达,屋里充满着大战前的气氛。后来参谋长李达回忆,8月17日、18日,是一二九师师部最忙的两天,大战就要开始。
刘邓认为这个战役至关重要,必须向部队再提出几条要求,于是他们叫来李达和政治部副主任黄镇,经过讨论,让李达具体拟定条文,用“刘、邓、蔡、黄、李”的名义电发各部队。电报发出后,刘邓仍觉得不放心,就决定再召开一次紧急会议。晚饭后,刘邓召集三个纵队的领导,在标好的地图前具体传达了彭德怀、左权下达的战斗命令。邓小平讲完,刘伯承接着布置:“这个战役规模很大,朱、彭首长命令,重点破击正太铁路。我们一二九师部队担负阳泉至榆次的破击任务。本战役由陈赓、陈锡联、谢富治统一指挥,我和邓政委决定把部队分成三个纵队:右翼纵队由范子侠等负责,带两个团担负阳泉、寿阳间的破袭,成功后,向西扩大战果;中央纵队以三八五旅的七六九团、十四团及三八六旅的七七二团组成,由陈赓和陈锡联指挥,以一部兵力攻占冶西日本据点,牵制阳泉之敌……”将领们注意到,刘伯承在说完左翼纵队的组成后,却没有说谁来指挥。直到最后,刘伯承推了推眼镜,看着陈赓的参谋长周希汉说:“根据陈赓同志的建议,决定左翼纵队由你指挥。”
周希汉差点“啊”出声,吃惊地站了起来,他怕听错了,或者师长说错了:“由我?”
“是的,由你周希汉指挥。”刘伯承重复了一遍。
刘伯承不等周希汉说什么,已经开始具体指点:“一定要坚决拿下上述我所提到的那些车站和据点,一定要统一时间,密切协同配合,彻底破坏正太路。有的据点敌人守备甚严,要讲求战术,不能啃核桃,而是要一个一个地砸核桃。”说到这儿,刘伯承的拳头形象地在桌子上砸了一下。
邓小平看出周希汉有些为难,询问道:“左翼纵队这次没有配备政治委员,也没有配备参谋长和政治主任,都由你一人兼任,行不行?”
周希汉心里虽然七上八下,但战争已经教会他怎样对待突如其来的任务。正像每天的太阳一样,每次的任务也都是新的。他马上立正,坚定地回答:“行,坚决完成任务!”
刘邓和在场的其他领导都笑了。陈赓也很感自豪:“怎么样,我的这位参谋长素质不错吧?”
周希汉,湖北麻城人。1927年参加黄麻起义时才14岁。一二九师开赴抗日前线后,他一直跟随陈赓,任三八六旅作战股长。陈赓在用人方面一直为人称道:大胆,放手,从不论资排辈。他看中周希汉的作战才能,三级跳似的把他提拔到旅参谋长的重要位置上,由隔着几层的下级变成得力的助手。
会议结束后,已是深夜了。陈赓和周希汉回到宿舍,“烟鬼”周希汉立即掏出烟,点上。火柴一亮,照出陈赓脸上浓密的胡子。他拍拍周希汉:“喂,‘好战分子’,这回可以过打仗的瘾了吧!”
周希汉喷着烟,满腹心事:“旅长,你何时向刘邓建议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你起码应该事先告诉我一声,好有个思想准备。这样重的担子压在我身上,我真有点紧张。”
“不瞒你说,早就下你的米了。”陈赓哈哈大笑,“说实话,你一点也不必紧张。从参加红军那天起,你想不想打仗?我想愿意打仗的红军战士都应该有理想成为一名将军,那么想当将军的人就必须具备将才的心理素质。据我所知,将军不可无勇……要勇敢、勇猛、勇决、勇武。自古以来,人们就以‘勇冠三军’褒奖那些勇气超凡的名将。同时还要冷静沉着,处变不惊,应对自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方可制敌。还要有坚强的信心……
你周希汉都具备,怎么可能为接受一项任务而感到紧张不安呢?”
这番话使周希汉无言以对,只是默默地吸烟。
“作为参谋长,你不能学马谡,只会纸上谈兵,还要带兵打仗。”陈赓谈兴甚浓,“当然我不是说马谡不是人才,从军事学看,马谡才气过人,好论军计。蜀汉建兴三年,诸葛亮率军讨伐南中前,马谡献计:‘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诸葛亮采纳后,七擒七纵孟获,较为彻底地安定了南中。看来马谡是个智囊人物,参谋人才。可是在街亭之役,诸葛亮不留他在帐下当‘参谋长’,却派他披坚执锐当先锋官,结果惨败,不可收拾。你作为我的参谋长,我想不会像马谡,因为你身后边有刘师长和邓政委在直接指挥着你。即使你就是个好论军计的马谡,通过实践,也会变成个既通军计又善领兵的马谡。”
周希汉从心底感谢陈赓对他的举荐,但初次领兵打这样的大仗,陈赓又不在身边,的确有些担心。陈赓继续鼓励他:“你要记住刘师长讲的,要砸核桃,还要记住邓政委讲的,既要指挥好,坚决完成任务,又要把政治思想工作做好。你的担子的确不轻,你要和各团的干部研究研究,三个臭皮匠,合成一个诸葛亮嘛!”
周希汉像被什么烫了一下,一拍屁股从炕上站起来:“不行,我今天就要赶回部队,把任务布置下去!”
“你走吧。我都叫你搅得失眠了!”陈赓笑了起来。
“不要搞匹夫之勇”
8月20日夜。一二九师全线一片宁静。
准备破袭的部队都开到了敌人的鼻子底下。宁静反而使人焦躁。陈赓把大衣卷垫在炕上,半躺着,努力使呼吸均匀。他很想在总攻前迷糊一阵,以便在指挥时连续不眠。每当那时,他都会高度紧张,为了每一个部署而绞尽脑汁。他很快感到两条弯曲的腿麻木了,膝关节开始疼痛,需要站起来走动一下。
他刚跨出门坎,就感到大地开始抖动,如地震一般。
不知从什么地方升起了信号弹,闪烁的亮光让人兴奋。一阵阵枪声不时从前沿阵地传来。机枪的连射和步枪的点射交织在一起,炮弹的爆炸声又在填补每一个间隙。震惊中外的百团大战打响了。
陈赓极目远望铁路车站一带,盘算着他的部队在周希汉的指挥下进展如何。不一会儿,他就欣慰地笑了,西北方向火焰飞腾。他熟悉这种火光,也经常在日记里描绘这种火光:“铁锤击锤的声音,群众肩着铁轨的喧嚷与敌弹的爆炸声互相竞赛,究竟爆炸声还是淹没不了铁锤声的怒吼!敌弹爆炸的火光与我们的铁锤上的火星,好像是互争光辉,终于铁锤上的火星发出了万丈光芒——堆集着的枕木被点燃了……全线的火光,好似一条火龙……”毫无问题,周希汉进展顺利。
该轮到陈赓指挥进攻了。
他的任务是指挥七七二团进袭平定西南敌人的主要据点冶西村——即后来闻名于世的“大寨”不远的地方。
敌人凭借土岗做天然屏障,又构筑了纵横如蛛网似的工事,使得两个连攻了一晚都没有拿下,只好退回。
“怎么,又没攻上去?”陈赓有些吃惊,他的目光紧盯着七七二团团长和一营长。
周围的人谁也不吭气,甚至拿纱布裹伤口的手都放慢了节奏,就怕发出一点声响。一营长简要报告了敌人的村防工事。
“要动动脑筋。”陈赓狠狠地瞪了耷拉着脑袋的营长一眼,“现在是全线统一行动。我们这一环脱扣了,整个链条都会稀里哗啦……打大仗最重要的是协同,协同!”
“司令员,我再带人去攻!”一营长抬起头,对陈赓请求着。
“25日16时再攻一次。带上迫击炮,多几个攻击点。”
“是!司令员。我这次再攻不下来,叫弟兄们抬着我的尸体来见你!”
“不要搞匹夫之勇!你是指挥员,遇事要多动脑筋,让你那一营人个个都动起来。”
在迫击炮的轰击声里,冶西村的战壕中,机枪哑了又响,响了又哑,双方形成对峙,营长的军服上衣敞开了,枪带也解下了。他用望远镜观察着前方的铁丝网,命令二连和三连分开迂回。铁丝网被炸开一个洞,敌人又缩回最后一道战壕,拼命射击,并且开始放毒气……营长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大喊:“集束手榴弹!”一时间,捆成堆的手榴弹掀起层层烟浪,战壕崩溃了。战士们从土坑里冒出来,呐喊着冲锋,除了十多名残敌急忙躲进树林、拼命奔跑,一气逃到平定外,余部全被歼灭。
一营长那被炮火熏黑的脸膛,终于松弛下来,他侧耳听着陈赓电话传来的朱、彭首长的嘉奖令,嘿嘿笑着,用军帽抹着脖子上的汗……
彭德怀说要陈赓的“脑袋”
百团大战第一阶段结束后,陈赓率三八六旅司令部进驻榆林以南的宋家庄。9月18日,因眼病住进羊角医院的周希汉溜了回来。陈赓一见就说:“不用问,你这次回来没有经医院的批准。”
机灵过人的周希汉哈哈一笑:“旅长,你这样对我说话,说明你这个当旅长的对我偷着跑回来,表示支持了。”
陈赓冲他一乐:“不,没有表示支持,只是表示认可而已。”
“旅长会说话。”周希汉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当初我去医院时,邓政委就说‘去住吧,以后还要打仗’,现在到了打仗的时候了,那就是说,不用再住院了。”
“放心,”陈赓说,“榆辽战役马上就开始,我就等着你出来挑大梁哩!”
9月21日,陈赓接到了进行百团大战第二战役的作战命令。刘邓命令他指挥三八六旅、决死一纵队两个团的左集团,攻占榆社、沿毕、王景三据点,并规定榆(社)辽(县)战斗于9月23日23时全线发起进攻。受命后,陈赓情绪陡涨——他的逻辑是不打仗反而会伤元气。这也是战争的逻辑。他对参谋长周希汉说:“希汉哪,见面分一半。你指挥七七二团和十六团攻榆社。我指挥二十五团和三十八团攻王景和沿毕。走,先把地形看一下。”
榆辽公路是敌人深入根据地的平辽公路的前锋段,敌人企图把这条公路由榆社向西伸延,经武乡与白晋铁路连接,以分割太行山根据地。榆社的守敌是板津大队的藤本中队,有220多人和伪军60余人,沿毕有敌20余人,王景有敌六七十人,都构筑了坚固的工事和碉堡。
周希汉随陈赓看了地形,仍觉不放心,又叫上七七二团团长郭国言、十六团团长查玉升,化装成农民,有的背上粪筐,装作拾粪;有的手里拿着镰刀,背着筐装作割草,围绕着榆社城分散侦察,一直摸到城门附近。
深夜,攻击开始。微寒笼罩着榆社城四周的山野,中秋节过后的月光尚未露脸,一阵狗吠却惊动了敌人。敌人胡乱打了阵枪,见攻势不强,竟从碉堡里朝外喊:“××独立营,你们不要攻啦,你们攻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