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歌招亲
“三月三”歌节，滴水寨的“寨花”韦妲妹按壮家习俗对歌招亲，这消息早已传遍了三乡十八寨，未婚的后生歌手闻风赶来，围观的群众人山人海，把设在滴水崖下的歌台围得水泄不通。妲妹是自治区级的女“歌王”，那些想摘“寨花”的歌手哪是她的对手？没几个合回，一个个像斗败的画眉，喑哑了歌喉，再没人敢登上歌台了。
妲妹好生焦急，左顾右盼，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偏偏不见他现身。这人就是寨子里俊朗帅气的歌手覃石鼓。石鼓打小是个孤儿，吃的百家饭，穿的百家衣，全靠寨子的父老乡亲将他抚养大。他和妲妹曾是高中时的同学，也一起拜师学唱山歌。只有他，才跟妲妹是金鸡配彩凤——天生的一对。妲妹早已暗恋着石鼓；石鼓呢，也把妲妹当做梦中情人。但因家境贫寒，石鼓总是那么自卑，不敢登门提亲。其实，妲妹这次对歌招亲，就是为他摆的歌台，让他借此机会，跟自己连情。
难道石鼓成了缩头乌龟？妲妹有几分懊恼，几分哀怨，心里叫着石鼓的名字，高声唱了起来：“连情不图金和银，只要山歌心贴心；妹弹琵琶走天下，为何不见哥回声？”突然，台下人群骚动，一帮姑娘后生将一个人拥到台前。妲妹眼睛一亮——是石鼓！
原来，石鼓藏在人海中观战，可他，“心想摘花怕有刺”，认为自己是“乌鸦难配金凤凰”，没有勇气登台，正想溜出歌场，就被人们“绑架”了。
总不能吃螃蟹——丢大颊（夹）吧？石鼓硬着头皮，跳上歌台，亮开了喉嗓：“新买铜锣色似金，不敲不打不闻声；麻雀也陪金鸡唱，只怕金鸡啄眼睛！”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了意中人，妲妹心花怒放，唱道：“伴哥唱，口含木叶伴哥吹；唱得九州歌声起，唱得四海歌声飞！”二人唱过了相见歌、赞美歌、斗智斗勇的盘歌，离输赢还差十万八千里呢，直唱到月上中天，才暂且休战。
第二天，转入情绵绵，意绵绵的情歌对唱。两人唱得潭中鲤鱼跳出水，林中画眉息了声，听得观众如醉如痴。
唱到第三天，妲妹几次摘下腰间定情的绣球，可就是迟迟不抛，急得石鼓猫抓心似的难受。石鼓耐不住性子了，唱道：“妹会哄，哄哥拿网去拦风；哄哥竹筒当枕睡，醒来还是两头空！”
妲妹有意逗逗石鼓，应声对答：“妹不哄，和哥连情妹真心；和哥定情有条件：问哥哪时成‘富翁’？”
石鼓一听：好你个韦妲妹，还说“连情不图金和银”，这分明是嫌贫爱富嘛！他无奈地唱道：“哥我是铜不是金，哥是山区种田人；哥有勤劳一双手，温饱不用妹操心。”
妲妹抿嘴笑了笑，又把山歌甩过去：“大树无叶枉遮阴，人无志气枉为人；党给政策奔富路，为何不敢当‘富翁’？”石鼓一时语结，怔住了。妲妹又唱：“如今种田讲科学，科学致富门路多；空靠勤劳难致富，劳累一生背都驼！”石鼓憋得满脸通红，妲妹却不歇嘴：“劝哥日后讲科学，科技兴农门路多；几时技术学到手，妹打灯笼嫁给哥！”
这是妲妹在劝石鼓：都什么时代了，你石鼓还沿袭老祖宗落后的耕作？为什么不学学新的农业技术，靠科技种田致富？本来，只要石鼓表表决心，妲妹的绣球就会飞到他的手上，可是石鼓误以为妲妹瞧不上他，羞愧地一打拱手：认输了！他跃身跳下歌台，钻进人群中，转眼就不见了身影。气得妲妹红着眼圈直跺脚，暗暗骂道：“你……你你你……你个不开窍的死石鼓！你为什么不懂我的心啊！”
当天夜里，妲妹去找石鼓，想向他解释一番，可是，石鼓家的门前却挂了把大铁锁，人已经不知去向了！
二、遭遇婚变
石鼓一去，杳无音讯。妲妹后悔不迭，只怪自己与石鼓对歌时，心气太盛，不会见好就收，放他一马，误了这美好姻缘。她苦苦地等了一年，等得阿爸阿妈都不耐烦了，老人家急着要抱外孙咧！阿爸阿妈逼妲妹嫁给邻村的石炮三，妲妹哪肯答应？阿妈气得喝了半瓶子农药，差点见了阎王。没奈何，妲妹只得同意招婿上门。谁知红颜薄命，婚后第三天，石炮三进山炸石头烧石灰，被炸了个粉身碎骨。不久，父母又双双暴病身亡，丢下了孤苦伶仃的妲妹。
这天，妲妹正要去耘田，抬眼瞧见背着行囊的石鼓正向她家走来，浑身打了个激灵，赶紧把门关上。
自从“三月三”对歌败阵，石鼓感到无颜面对父老乡亲，当即打点行装，离开了滴水寨。他记住妲妹的话：“几时技术学到手，妹打灯笼嫁给哥。”他发誓：学不到致富技术，决不还乡！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广东高州一家荔枝园打工。而今，他回来了，他要回来续那断了的山歌情缘！还没放下行李呢，就直奔妲妹的家。
屋里传出妲妹嘤嘤的哭泣声：“石鼓哥，你走吧！妲妹对不起你，我……嫁了人了……”
忽闻婚变，石鼓肝肠寸断，任他使劲拍门，高声叫喊，妲妹就是不愿露面。他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一步一回头，悻悻离去。
就像早春的秧苗忽遇倒春寒，石鼓蔫了，大病了一场。这天，他躺在床上，凄楚地唱道：“想妹昏，魂魄飞上九霄云；魂魄飞到九霄外，孤孤单单哥一人！”忽然，有人接唱：“妹无份，墙头种菜妹无缘（园）；今生与哥无缘分，来世和哥结良缘！”石鼓蹦下床来，打开大门，只见妲妹拎着盛鸡汤的瓦罐，劝道：“石鼓哥，求求你了，莫为我折磨身子。你……另找个黄花妹子，好好成个家吧！”说着，把瓦罐塞到石鼓手里，呜咽着跑开了。石鼓朝背影喊道：“妲妹，我还爱你！我覃石鼓学会了荔枝栽培技术，我要做滴水寨的‘富翁’，这辈子娶定你了！”
按当地的风俗，父母、丈夫去世，女子守孝不满三年，不得出嫁或改嫁。石鼓趁这三年，正好开辟了荔枝种植试验园。头一年，栽上良种荔枝苗；第二年，荔枝树蹿起一人多高；第三年，开花挂果了。果树在长，石鼓对妲妹的爱意也在疯长。可是，妲妹总是有意避开他，实在让他伤心。
这天，石鼓瞅见妲妹的猪栏坏了，就不请自到，帮她修好了猪栏。妲妹很是感激，破天荒地留石鼓吃晚饭。酒足饭饱之后，石鼓怔怔地盯着妲妹。妲妹被他的目光烙得脸颊发烫，细声说：“石鼓哥，该回家去了……”石鼓一把搂住她：“今夜……我不走了！”妲妹懵了，任石鼓灼热的唇在脸上狂吻了好一阵，才猛然省悟挣扎：“石鼓哥，别这样……”石鼓喘着粗气，哪肯放手？妲妹急了，“啪”的一掌，掴在他的脸上。
想不到妲妹竟如此绝情，石鼓一脸的痛苦，绝望地走了。妲妹盯着自个颤抖的手，任泪水淌满脸腮……
半夜时分，凄怨的木叶声从石鼓家里飘出，像一把无形的刀子，剜着妲妹的心。其实，这些年来，妲妹也总是抹不去石鼓留在心头的影子，抹不去欠下石鼓的情债！她心软了，身不由己地迈出家门。
石鼓吹了一阵木叶，紧闭双目，忧伤地叫道：“妲妹，妲妹！石鼓今生和你成不了夫妻，来世也要娶你……”站在窗外的妲妹，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叫喊，慌忙撞开大门。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地上倒着一只农药瓶，她什么都明白了！——石鼓要以死殉情，离开这个让他终生遗恨的世界啊！好在她当初跟阿爸学过排毒的土办法，赶忙舀来一碗茶油，撬开石鼓紧闭的牙关，灌了进去。不一会，石鼓的肠胃翻江倒海，“哇哇”地呕吐起来。
石鼓缓过气，又将头在墙上撞得鲜血淋漓，直怨妲妹不该救他。妲妹的心也在滴血，她真想应承了这门婚事，可一见石鼓这副痴痴迷迷的窝囊样，气却不打一处来，“啪”的又是一掌，将他镇住。她盯着石鼓，开声唱道：“哥愚蠢，何必为情断了魂；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妹一人！”石鼓有气无力地唱道：“为妹迷，为妹迷迷妹不知；为妹得了相思病，华佗再世无药医！”
妲妹见石鼓对自己如此痴迷，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好言相劝：“莫怪妲妹无情义，只怨阿哥没骨气；学了技术不推广，几时才长梧桐树？”
鼓不打不响，灯不拨不亮。石鼓听了这四句歌，以为妲妹又在点拨他，考验他，急切地问道：“你是说……我只是小范围地栽种，没有大面积推广，形成规模生产？”
妲妹点了点头，不过，她的本意是劝石鼓不该自轻自贱，溺于儿女情长，只要事业有成，家业兴旺，自己要给他介绍一个好姑娘。谁知，石鼓认的是死理，又想到与妲妹的婚事上去了——妲妹是要等我创业有成，才答应婚事呢！
石鼓这么一想，恰似服了治心病的良药，十分病情竟好了六七分。
三、摆擂征婚
打这以后，石鼓换了个人样。他承包了两座荒山，开辟成荔枝园。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石鼓果然成了滴水寨首屈一指的“富翁”。登门说媒的人，像连成线的蚂蚁。对一个个如花似玉的黄花妹子，石鼓全然没有半点动心，他心里装着的还是妲妹！可是，剃头挑子一头热，石鼓约妲妹到滴水崖见面，妲妹不去；托媒人给妲妹捎话，妲妹摇头。
妲妹为何不答应跟石鼓成婚？说来还是世俗观念作祟。一来，山里人都说“好马不吃回头草”，妲妹当年“背信弃义”，如今再嫁富起来的石鼓，岂不授人以笑柄？二来，一个小寡妇重嫁石鼓，也实在委屈了他。
石鼓怎么也想不通，妲妹为什么一再拒婚？他想了三天三夜，顿时眼球一亮，决定像妲妹当年招亲那样，摆开歌台征婚：谁能唱赢自己，就娶她为妻。当然，他心中有数，四乡十八寨的女歌手，除了妲妹，没谁能唱赢自己。只要把所有的女歌手斗败，不怕妲妹不跳上歌台为姐妹们争气——他了解妲妹的性格，在歌场上，她是个争强好胜的人。
不久，县报登出了“种果状元”覃石鼓摆擂征婚的消息。
且说对歌征婚这天，石鼓威风凛凛，想当“种果状元娘子”的女歌手们纷纷败下阵来。石鼓左等右等，就是不见妲妹。
其实，妲妹此时在家中正坐立不安。一些女歌迷飞报：石鼓气焰嚣张，目中无人！妲妹心知肚明，石鼓眼里，根本没看中任何一个姑娘。要是情有所钟，就会放过对方一马，得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妲妹更知道，石鼓对歌征婚，是要引她登台露面，明修栈道，让她暗度陈仓。可是，石鼓疏忽了，他这么做，未免太过张狂。一来，妲妹要是登台应战，山歌决不会逊色于他，若佯装败阵，岂不让三乡十八寨的歌手笑掉大牙？二来，如果让石鼓得胜，岂不是助长了他显摆露富的乖戾气焰……妲妹恨恨骂道：“死石鼓，烂石鼓，臭石鼓！我就是有心嫁你，你也不该出此下策啊！”
正在这时，一个歌迷又来报告：石鼓扬言，从今以后，女“歌王”不复存在，该向他覃石鼓俯首称臣！妲妹听了，顿时心火窜起……
却说石鼓在歌台上不见妲妹，好不沮丧。忽然，人群中响起了山歌声：“任你唱，三月鹧鸪任你啼；哥你是只鹧鸪鸟，妹是枝头小画眉！”妲妹走上歌台，朝观众说：“石鼓摆下歌台，说是哪位姑娘能唱赢他，就娶她为妻。我说呀，这不是河水倒流了吗？俗话说，胜者为王，唱赢你的姑娘，未必就看中你呢！所以呢，这条件应该改过来：你石鼓应该从输给你的姑娘当中，挑一个做你的妻子。”
这一说，台下的人们都鼓掌赞同。石鼓却乱了方寸，不过，他也提出了一个条件：妲妹必须和他对歌。妲妹脸一红，答应了。
于是，滴水崖下，石鼓和妲妹又针尖对麦芒，你来我往，斗起歌来。山歌好比春江水，一浪更比一浪高，两人一连唱了两天两夜，输赢还是不见分晓……
四、歌谜揭晓
第三天，山歌唱了一排排，直唱到归鸟投林日坠西。妲妹心想：照这样下去，再唱个三天六夜也难分胜负。她决定反客为主，化被动为主动，使出自己的撒手锏：让对方猜歌谜！
妲妹寻了个空隙，清清喉嗓，开声唱道：“什么东西古怪多，身上长有四只脚；又会站来又会坐，不会生崽只会把蛋屙。”
歌谜一出，石鼓心中就有点发怵了。他知道，歌谜是最容易考察出歌手智慧的试金石。不过，他将妲妹打出的歌谜略一思忖，乐了：嗨，不过是小儿科罢了！便笑着还歌答道：“你的歌谜容易破，青蛙生来四只脚；又会站来又会坐，不会生崽只会把蛋屙！”
这歌谜的谜底是青蛙，石鼓猜中了。妲妹暗吃一惊，清清嗓子，继续唱道：“什么生来两只脚，放开嗓子会唱歌；又会站来又会坐，生崽不用把蛋屙。”
这回，轮到石鼓蹙眉皱脸了。他调动思维，憋了老半天，还答不上来。台下，观众催促叫喊，更是让他六神无主。又过了好一会，他才吞吞吐吐地还歌：“母鸡生来两只脚，放开嗓子会唱歌；又会站来又……”唱到这里，倏地卡住了——他明知错了，也只好绷起头皮撞南墙，接唱下去：“又会站来又会坐，如今生崽不孵窝！”
歌声刚落，妲妹就放声大笑：“错了！石鼓哥，你猜错了！”
石鼓腆着脸，结结巴巴地解释：“没错啊！如今科技发达了，有了电孵房，母鸡不用孵蛋了嘛！”
妲妹笑得花枝乱颤，快笑出了泪水：“好你个覃石鼓，人家讲东你讲西，人家敲锣你敲烂簸箕！我问的是：又会站来又会坐，生崽不用把蛋屙！——难道母鸡会坐？母鸡不屙蛋？”她朝台下的观众问道：“大家说说，石鼓答的对不对？”人们大呼小叫起哄：错了！石鼓输了！
看着石鼓失魂落魄的模样，妲妹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悄声说：“石鼓哥，莫怪妹子出口伤你，你就从斗歌的姑娘中挑一个吧……别再死心眼了！”
石鼓满心酸楚，唱道：“手拿竹篮打水去，枉费心机枉费力；这个女人……女人……”他本想唱“这个女人好厉害”，可唱到“女人”两个字，顿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忽然，他朝台下大叫起来：“乡亲们，我猜到了！猜到了！”
这一喊，台下的人顿时鸦雀无声。
石鼓一脸的坏笑，说：“妲妹，你这个歌谜的谜底是‘人’！——是‘女人’！”
真是石破天惊！妲妹一下子愣怔住了。
石鼓乐啊，乐得差点想在台上翻跟斗。他打机关枪似地嚷道：“哈！‘什么生来两只脚’——女人生来就有两只脚嘛！哈哈，‘又会站来又会坐’——废话！除非这女人是个残废的，要不，哪个女人不会站来不会坐？‘生崽不用把蛋屙’呢？——哈哈哈，我的妈哩！有谁见过女人生娃娃要屙蛋的呢？还有一句，嘿嘿，这是至关重要的……”
台下有人大声发问：“什么是至关重要的呢？”
石鼓望着妲妹，坏坏地笑道：“放开嗓子会唱歌‘啊！——哈哈哈哈，你韦妲妹是远近闻名的女’歌王，最会唱歌的嘛！这一句，明明白白，是指你自己嘛！妲妹，这回，你还有什么理由不嫁给我呢！”说着，他扯开嗓子，唱了起来：“妲妹生来两只脚，会站会坐会唱歌，哪时生个‘小石鼓’，喜酒敬给乡亲喝！”
台下顿时欢声雷动，妲妹还想唱些什么，嘴巴却被石鼓两片灼热的唇堵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