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和水莲新婚的第七天，小两口就卷起铺盖，进城打工去了。小两口是怀着村里人十分羡慕的目标去打工的：在城里舀回第一桶金，然后回乡，开个小商店，自己当老板，夫妻俩恩恩爱爱，生儿育女，过上小康日子。
土豆在一个建筑包工队做苦力，水莲在一家外资鞋厂做制鞋妹。虽说，小两口一个在市里，一个在市郊，乘公共汽车只花两元钱，可见面竟比登天还难。为啥？水莲所在的制鞋厂，日本老板实行全封闭式的管理，一个月只准打工妹出厂逛一天街，说是“没事的呆着，休息大大的好，心野的统统的开除”！其实，进厂快三个月了，厂里赶着大批量生产“鸳鸯鞋”，水莲天天加班，忙得头发尖尖都开了叉，根本没放过一天假。
“鸳鸯鞋”是城里最近的“流行色”。许多红男绿女脚下，穿的鞋一只是红的，一只是绿的；有的一只鞋头绣着“百年”，另一只鞋头绣着“好合”字样；还有的甚至干脆分别绣上“老公”、“老婆”……据说，这是“潮人”的“时尚”，是“浪漫情调”。水莲厂子里生产的“鸳鸯鞋”，还出口东南亚和欧洲好些国家呢！
新婚别离，度日如年，何况离别了三个月？土豆苦苦地想水莲了，好几次给水莲打电话，想听听她甜润的声音，可是，水莲没有手机。日本老板在厂里装的是单向电话，只能打进，不能打出。传达室的“二鬼子”也真他妈的不是人！土豆每次打去电话，请他找找水莲，这小子总是推说：“对不起，上班和加班时间，谢绝电话访问！”没奈何，土豆想水莲时，只好来到制鞋厂旁边，隔着一人多高的围墙，干巴着急，就像莲花池边的蚂蚁，绕着花池团团打转，就是近不了水中的莲花。土豆那个急啊，越急，心里的那种欲望就愈加强烈。
虽没隔着银河，土豆和水莲就这么如牛郎织女般苦捱着日子。
捱到第四个月，土豆实在是捱不下去了。他给水莲寄了封信，约她一个周末的晚上，隔着厂子的围墙约会——哪怕是等到天亮，不见不散！土豆早就侦察好了，制鞋厂的高墙留着几个碗口大的“瞭望孔”。
那天夜里，土豆蹲在围墙下，整整抽了一包烟，直等到凌晨一点多钟，水莲才终于加完班，拖着两条有些水肿的腿，做贼似地来到约会地点。
小两口隔着围墙，在朦胧的月光下，透过“瞭望孔”，彼此望着对方的脸。水莲就嘤嘤地哭了：“土豆哥，你瘦了！”
土豆把粗糙的右手伸过“瞭望孔”，抚着水莲的脸，为她拭泪。土豆就想起新婚的那七天，每天夜里，他都抚摸着水莲那张剥了壳的鹅蛋一般光洁柔润的脸，说着情话，说到浓情处，两人就坠入了云里雾里……而现在，水莲却像只被囚禁的鸟儿，眼望青山难出笼！
“操！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土豆愤愤骂道，“水莲，离了这厂子吧，我要你……”
水莲说：“土豆哥，忍忍吧！订了一年的合同呢，合同期还没满哩！再说，出去难找工作，这厂子的工资、奖金也蛮高的。”
土豆正要说些什么，水莲突然“嘘”了一声：“厂里巡夜的保安来了！”
这事要是被保安发觉，可不是闹着玩的。这些保安，都是日本老板精挑的“二鬼子”、“摇尾狗”，最会诬陷厂里的打工仔、打工妹。重说，你里应外合，想偷厂里的东西；轻说，你违反了厂规，罚款不算，说不定还要被除名，一个月辛辛苦苦累下来的工资、奖金，就全打了水漂，连进厂时交的“保证金”也都泡了汤！好在水莲聪明，下班时特意穿了件草青色的连衣裙前来赴约。她伏在青草地上，大气也不敢出。好不容易等到保安走了，快要蹦出胸腔的心才复归原位。
“土豆哥，你回吧，有机会，我一定……一定加倍补偿你……”水莲沮丧地说。
土豆像条发情的公牛，躁动不安，哪里肯依？嚷道：“不！水莲，今夜……我……我就要你……”
俗话说：色胆包天。土豆一跃而起，两手攀上一人多高的围墙，他决定要翻过围墙，今晚无论如何也要跟水莲在草地上成一回好事。水莲一看，吓的可不得了！早些时，一个打工妹的老公也禁不住欲火，翻墙野合，被保安“捉奸”，不问青红皂白，打折了一条腿。
“土豆哥，千万别别……别进来啊！”水莲慌了神，急急恳求。她怕土豆因为一时的冲动，真的翻过围墙，只好强压心头的歉疚和痛苦，掩着满是泪水的脸，向宿舍跑去……
天上，一钩残月，放着幽冷的光，融化了水莲的身影。土豆蹲在围墙下，撕扯着头发，抓挠着胸脯。他像狼一样对着残缺的月亮，嚎叫了几声：“哇哇哇哇！我操你小鬼子的八辈祖宗！你他妈的小鬼子，全他妈的没有好报，一个个都阳痿，都断子绝孙……”
土豆骂着骂着还不解气，朝围墙猛踢了一脚，发泄胸中的愤懑。这一脚用力不轻，却把自己的脚尖给踢伤了，疼得他龇牙咧嘴，吐着咝咝冷气，一瘸一拐，悻悻离去。
土豆漫无目的地走在霓虹灯闪烁的大街上。那些享受着夜生活的人们，成双成对，勾肩搭背，似乎余兴未消，还在打情骂俏。望着好些穿着“鸳鸯鞋”的时髦男女，土豆在心里愤愤骂道：“你他娘的臭美！老子跟水莲一对好生生的鸳鸯都被拆散了，你们……你们倒好，连走在路上都鸳鸯配对！真他妈狗日的……”
土豆感到从没有过的空虚和孤寒。突然，他发现了穿着草青色连衣裙的水莲！水莲像一条游鱼，钻进了水草般的人丛里。土豆满心狐疑：水莲是什么时候跑出了厂子的？她……她为什么不敢和我亲热？娘的，怪不得人家说，扫把进城，三个月就能成精！莫非……莫非水莲在城里有了相好的……土豆不敢再往下想，也顾不得再往下想，三蹦两跳，追上前去，一把将她扯住，喝道：“好你个水莲……”
随着一声尖叫：“流氓！”土豆的脸颊被重重地掴了一掌。待满眼金星消散之后，他才发现蚊子叮佛像——认错了人。这女子的身材、衣着，酷似他的水莲！
土豆腆着笑脸，连连赔礼道歉：“啊啊，对不起，对不起啊，是我……是我看走了眼……”
“你怎么不把老母牛看成你妈？土老帽！”女子愤愤骂道，还嫌不够解恨，朝土豆的脸上狠狠啐了一口。
围观的人群像看猴子耍把戏，轰笑着。几个青皮阿混也在一旁起哄：
“乡巴佬！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土头土脑的也想揩油？真他妈的小样！”
“哈哈，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
土豆自惭形秽，失魂落魄地逃出了人群，跑到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
土豆自认晦气，却又于心不甘地背后骂皇帝：“妈那个把子！乡巴佬……乡巴佬犯天犯地啦？你们这些城里人，不就是仗着有几个臭钱，就狗眼看人低吗？”
想到钱，土豆又蔫了：若不是为了多挣几个钱，谁愿意离乡背井，到这乱哄哄的城里活受罪？他捏了捏兜里的一把钞票，这是昨天下午才发的工钱。只是，那么薄薄的七八张“老人头”，让他少了底气。他舔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心想：去吃一碗螺蛳粉吧，再喝上二两三花酒！——一个柳州老板到这个城里开的米粉店，许多打工仔、打工妹们常到那里品尝家乡风味。不过，物质生活并不能代替精神生活呀！土豆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去录像厅看下半夜的“三级片”，在那里消磨时间，过过干瘾。那里也是打工仔们填补精神空虚，自行“消火”的地方。可是，路过一家歌舞厅，看到几个薄衣短裙、露胸裸腿的性感女子，土豆立刻又改变了主意：“操，看他娘的狗屁录像，画饼充饥，远水解不了近渴！不就是钱么？妈的，再穷，老子……老子今晚也要找小姐！”
土豆雄赳赳气昂昂，决定不吃螺蛳粉，不上录像厅了，他要当一回城里人——进歌舞厅！
歌舞厅门前，一位身披绶带的漂亮小姐满面笑容，给土豆递上一张花花绿绿的广告，吐着莺声燕语。土豆被这漂亮的小姐勾直了目光，暗想：如今城里的“野鸡”也真她妈的会做生意啊，竟敢在大庭广众之中发广告拉客！细看那广告，土豆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蔫巴了！——这是一张预防艾滋病的宣传单。彩色的图片上标示着传播艾滋病的三种途径，其中一种就是“性传播”，说是卖淫嫖娼，极容易染上艾滋病……
土豆倒抽了一口冷气，没有了先前的“性致”，再也“雄”不起来了。再一看那漂亮小姐，绶带上写的是：“爱心志愿者”！
郁闷压抑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土豆总也排不开生理和心理上的那种饥饿感，干活老打不起精神。下工回到住宿的工棚，他要么像霜打的韭菜，蔫不拉叽地靠在床上想着心事，要不就歇斯底里地吼上几嗓：“我爱你，爱死你，就像老鼠爱大米……”
这天又是周末。下班后，土豆一身汗水、泥渍，正准备回工棚洗个澡，再上大排档喝酒打发寂寞。突然，双眼被人从身后蒙住了！
那是一双熟悉的手，还有熟悉的体香——不用猜，是水莲！
土豆顾不得路上还有下班的工友，返身一把将水莲抱住，张开大嘴就要狂吻。
水莲挣开身子，红着脸说：“羞死人哩，猴急猴急的，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害了羞的水莲脸蛋漂亮极了，在土豆眼里，她比天上的仙女还要漂亮十分！土豆坏坏地笑道：“操！人家城里人在街上都勾肩搭背的，街心花园里，情人拥抱都不用避人，在他们眼里，好像地球人根本都不存在。嘿嘿，那‘哔哔剥剥’接吻的声音哪，好像我们村边鱼塘里的蚂拐（青蛙）闹春呢！”
水莲“保守”，“保守”的水莲挣出土豆的怀抱，只给了他“秋天的菠菜”——飞了个媚眼。她告诉土豆，厂里组织了打工者工会，跟日本老板交涉，要求给工人正当的权益，实行八小时工作制，每星期至少休息一天。日本老板最近又接了一大批“鸳鸯鞋”订单，害怕工人罢工，只好让步。这不，她一下班，就急忙赶着找土豆来了。
土豆那个乐啊，比喝了小酒还要滋润！工棚是不能回去的了，工友们都挤在那鬼地方呢，那鬼地方无遮无拦，小两口干那种事情哪成啊？不说有碍观瞻，要是把他们惹上火来了，怕是什么事情也做得出来呢！他拉上水莲，掉头一路小跑。
“干吗呢？干吗呢？你要拉我上哪里去呢？”水莲嚷道。
土豆说：“操！乡巴佬进城，也要开他娘的一次‘洋荤’——豁出来了，就算花了这个月的工钱，我们去住一回宾馆！”
水莲反对了，嫌住那种地方太贵，说他们的每一张钞票都浸着汗渍，能扯出血丝呢！土豆这才让步，把她领到了一家普通的小旅店。
这回，水莲特地给土豆带来了他最爱吃的葱油面饼、荷包蛋。土豆狼吞虎咽，大快朵颐之后，抹了抹油亮亮的嘴，一把将水莲扳倒在床，扑上去就要亲热。
“瞧你猴急猴急的，时候还早呢，我们俩说一会悄悄话吧！”水莲闪身从手袋里掏出一双一红一蓝的“鸳鸯鞋”，一只绣着“老公”，一只绣着“老婆”。她对土豆说：“土豆哥，往后，你想我了，就看看这只红的‘老婆’。要是实在顶不住了，你……你可以去找小姐……我，我不怪你……日后，我们打工挣了钱，回家开个小商店，再不用分开过这种苦日子了……”
水莲说那话时，眼睛湿润润的。她知道土豆，知道自己的男人生猛。别说新婚之夜，就是平常在家里时，生牯子一般的土豆，每晚都要水莲跟他在床上做那种“娱乐”，一折腾就是大半夜，直弄得水莲又好又怕，每次都举降旗求饶。如今来到这城里打工，土豆成了被禁在牛栏里的生牯子，也实在是难为他了！
土豆捧着“鸳鸯鞋”，不知怎的，又想起了歌舞厅前的红男绿女，想起了漂亮小姐发的传单。他搂紧了水莲，对天发誓：“水莲，我今生今世只要你！”
小两口说了一阵知己话，情浓浓，意绵绵，拥吻在一起。土豆脱的一丝不挂，正要帮水莲宽衣解带，突然，房门被撞开了，闯进来的是几个臂上套着红袖箍的人。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土豆赶紧套上裤衩。
“干这个的！”领头的是一位大妈，拍拍臂上的红袖箍喝令，“把证件拿出来！”
土豆这才看清，红袖箍上印着“治安队”字样。
这伙人把他俩当成卖淫嫖娼的野鸳鸯，咋呼着要带到派出所拘留罚款。好在水莲心细，随身带着身份证、结婚证，证明了她跟土豆是夫妻关系，这才没被送到铁栅栏里喂蚊子。
受了这场虚惊，土豆的激情已像暴涨的山溪水，虽来势汹汹，但一下子全消退了，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
打工的日子好不容易捱过了一年。年底，土豆和水莲挣下了一笔钱，一数，差不多有两万块呢！
水莲说：“土豆哥，我俩别再做牛郎织女了，相思苦啊！我们回村去吧，在村头开一家小商店，过过舒心的日子，我给你生个大胖儿子！”
土豆却不同意，土豆有土豆的打算，他暂时还不想回到那野兔都不愿拉屎的穷山村，要回，也得等他在城里赚了个盆满钵满的时候再说。他如此这般，说服了水莲……
不久，在市区和郊区接合部的地方，一座三层的普通楼房，打出了一块大大的招牌：“鸳鸯店”！这店的店标图案倒也独特，是一双一红一蓝的“鸳鸯鞋”。那广告词呢，也写得挺逗：
“鸳鸯鸳鸯，成对成双！本店以人为本，热忱为打工朋友服务，提供农家特色饭菜、住宿‘鸳鸯洞房’——住宿时别忘了带结婚证哦！”
这是土豆看中了商机，贷了一笔款子，加上小两口打工挣来的钱，租下了这座农家小楼，以打工者为主要服务对象，开设了一家饭店兼旅社。
土豆当上了老板，老板娘当然就是水莲！
小两口热情为打工仔、打工妹服务，生意挺红火的。让土豆心里更红火的是，水莲的肚子一天比一天鼓胀起来了。土豆对水莲说：“老婆呀，我在你这块承包地里种下的土豆种，是良种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