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丹高中刚毕业的那个夏天，爹妈就遇难了。爹妈去采药材，被泥石流埋在深山里。当武警官兵把爹妈的尸体掘出来时，爹妈的手里各握着一棵叫金刚蔸的药材。爹妈留给她的遗产，除了一间泥墙小屋，还有这两棵金刚蔸和她的名字。她至今弄不明白，没多少文化的爹妈，怎么会给她起了个城里姑娘一样的名字呢？不过，村里人都说，她长得跟她的名字一样美，像一枝出水的红莲，是天上的仙姬来投胎转世的。
过了春节，姬丹把小屋让给村里做文化图书室，带上爹妈至死也没丢掉的两棵金刚蔸，汇入民工潮，来到城里打工。正好，有一家外资缫丝厂在招聘女工，姬丹就上那儿去碰碰运气。
负责招工的是一个姓郎的人事部长。据说，为了表示对外资老板戴维·克朗忠心耿耿，他宣称自己叫戴维·小郎，厂里的女工们背地里都管他叫“小狼”。这小狼透过架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瞥了一眼亭亭玉立的姬丹，眼球就发亮了，问道：“姓名？”姬丹不敢正视小狼的眼睛，低着头，腼腆地回答：“我叫周姬丹。”小狼一听，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哇哇，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就起了这么个难听的名字呢？哈哈哈，周姬丹——‘臭鸡蛋’！”
小狼的嘲笑太寒碜人了，太让人伤自尊了！姬丹突然抬起头，两条蛾眉跳动了几下，不过，很快又低下头去。她想，还是忍忍气吧，这年头，找份工作实在是不容易呢！也许是小狼故意对姬丹的“考验”吧，他对这位能“逆来顺受”的乡下姑娘还算满意，扬扬手说：“你被录用了，到漂洗车间报到去吧！”
漂洗车间的工序很简单，先把蚕茧中的蛹除掉，然后将茧进行漂洗。这活儿虽说不算累，但却脏臭，死蛹散发的腐臭气味实在难闻。可对于自小跟爹妈在地里侍弄庄稼，跟粪便打惯交道的姬丹来说，这算不了什么，何况每月都能拿到一千多元的工资和奖金，比在乡下扒土坷垃强千强万了！姬丹很珍惜这份工作。好几次，小狼到车间巡视，都夸她干得不错，还说：“好好干吧，到时候给你换个好的技术工种。”车间领班的老大姐悄声对姬丹说：“妹子，你可要交好运了——这小狼看好了你呢！”姬丹红着脸说：“吃饭干活，干活吃饭，对得起良心就行。”她对小狼这个假洋鬼子那种对下颐指气使、对上阿谀奉承的做派，一直没有好感。
这天，小狼宴请戴维·克朗和几个外国同事，要从打工妹中找几个美女来陪酒助兴。小狼首先想到了周姬丹，派司机到车间把她接到大酒楼去。可是，这“臭鸡蛋”偏不给他面子，对司机说：“你告诉郎部长，谢谢他的抬举，只是，我从来滴酒不沾，所以……真不好意思。”她周姬丹谢绝出席宴会，这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吗？小狼气得七窍生烟。第二天，他把她叫到了办公室里，阴沉着脸说：“你，架子也真够大啊，太让我失望了！”姬丹不卑不亢，说：“郎部长，劳动合同里没写有这一条吧：缫丝厂的女工有陪酒的义务。再说，我这‘臭鸡蛋’，臭啊！我怕熏倒了外国老板。”想不到这山里妹子还挺有傲骨气的，小狼差点儿当场就被这“臭鸡蛋”给熏倒了。
也活该有事。又过了几天，姬丹在车间里漂茧，提前来“红”了。她向领班的老大姐说了一声，急忙往卫生间跑。刚巧，小狼陪同戴维·克朗来到车间视察，发觉7号漂茧池停工了，就问是怎么回事？也许车间里声浪嘈杂，老大姐刚才没听清姬丹说些什么，正不知怎么搪塞戴维，姬丹就从卫生间里回来了。戴维说：“小姐，你擅自离岗，违反了管理条例，要罚款的！”姬丹解释说：“对不起啊，先生。我的例假提前了，这纯属意外……”戴维呵斥道：“我只知道制度、条例，违反是不行的！”姬丹小声争辩：“先生，你制定的管理条例，也应该以人为本吧？对于女工生理上的特殊情况，难道就不该通融一下吗？”早些天被姬丹“割”了面子的小狼，正要找缝下蛆呢！他气不打一处来，朝姬丹的脸上重重地掴了一巴掌，骂道：“你好大的狗胆！竟敢指责厂里的条例制度？不愿干的滚蛋！会开口说话的臭鸡蛋没见过，会干活的女工多的是！”
老大姐悬着一颗心，生怕她这颗“鸡蛋”再碰石头。可姬丹瞪了小狼一眼，抚着脸腮，朝周围愕然、木然，或假装埋头干活的姐妹们睃巡了一圈，下唇被牙齿咬出了血珠。她不哭，不闹，带着满心屈辱，一转身，跑出了车间。戴维·克朗“咿哩哇啦”不知说了些什么，小狼垂手哈腰，“爷死爷死”，连声应诺。
下午，小狼按照戴维的决定，刚刚将一张“开除周姬丹”的通告贴在布告栏里，姬丹就背着个胀鼓鼓的挎包回来了。她对着通告，冷笑一声，二话不说，从书包里掏出两颗臭鸡蛋，“啪啪”两声，砸在通告上，不待小狼回过神来，飞出的两颗臭鸡蛋又打中了小狼的眼镜，立刻，黄黄白白的汁液糊了他一脸，散发出难闻的臭味。接着，姬丹又将一张抄写着什么的大白纸贴在布告栏上。
小狼好不容易抹干净眼镜片，眯缝着近视眼用力寻找，已不知姬丹上哪儿去了，只见布告栏里新贴出了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摘抄）》，其中第七章“女职工和未成年工特殊保护”和第十二章“法律责任”用红笔画了杠杠，分外醒目。小狼吃了一惊，额上冒出了冷汗：“妈呀，这回我和老板才是鸡蛋碰着石头了！”
这时，姬丹已径直回到了车间，朝正在干活的老大姐和女工们挤出了笑容，说：“姐妹们，我要走了，临别时没啥礼物送给大家，送一只从电孵房要来的臭鸡蛋吧！我周姬丹不是存心奚落大家，只是想让姐妹们记住：别做这样的臭鸡蛋，女人也应该是一棵硬朗的金刚蔸！”她把书包里的臭鸡蛋一人一个，放在她们的工作台上，又给老大姐留下了一棵金刚蔸，然后，弯下腰，深深地鞠了个躬。
姬丹离开了这家缫丝厂，在厂门前拦住了一辆的士。她对司机说：“劳驾！送我到市劳动仲裁委员会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