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卿再次醒来之时,已经不知道过去多久了。略微活动一下,就感觉到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这不是被牙咬刀砍的那种疼痛,而是一种从骨头深处伸出的刺痒,似乎有千百只虫子抓心挠肺一样。右手握过破晓剑的地方还隐隐烧着,从内而外透出一股灼热的痛觉。段卿不是熬不住痛的人,但这样的滋味是以前从未体验过的。
他的眼前先是一片眩晕,接着慢慢缓解,渐渐看清了周围的景象。这大约是客栈的一间客房,房间里装饰不算豪奢,但也绝不简陋。不是小二口中的那种“天字一号房”,但也不是寻常人家愿意住的那种。段卿勉强支起半边身子,看见旁边的桌子边趴着一个老人正在小憩。段卿不知道多久没有喝过水了,喉咙干得烧了起来,他喊了一声,声音沙哑得像沙漠里枯朽的木头。
那位老人醒了过来,转身看见段卿醒了过来,露出惊喜的笑容,正是安顺镖局得那位镖头。他看见段卿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忙端起一杯水走到床边,段卿端起杯子一口喝进,舔了舔杯沿,将最后一点水汽也卷进了喉咙。突然想起了什么,段卿急切得问道:“它死了么?”问完便死死盯着老人得嘴唇,“那只狼。”
老人收了杯子,再倒了半杯水递给段卿,段卿接过水杯却不喝,再次问道:“它死了么?”
“死了,你最后劈的那一剑,连着劈碎了半座高塔,就算那月狼真是铜铁浇筑的,也死定了。”老人回答道。他当初受的伤似乎好了一些,但说话依旧带着一些气音。
“死了就好,死了就好。”段卿喃喃自语,心情一下子舒爽起来,连带着浑身的疼痛也感觉不到了。他细细回味着老人的回答,好像品着一壶佳酿,他一个字一个字的琢磨,像吃了蜜一样。忽然间段卿的心又纠了起来,急切得追问:“你说它死定了,说明你是猜的?你们找到尸体了吗?”
老人笑了笑,回答道:“找到了,你那一剑把那只狼从头剖到了尾,左右分成了两半,死的不能再死了。官府也承认了,喏,赏格两千银,存在票号,提单就在你枕头下面。”老人不知道段卿的过去,不知道他做这一切是为了复仇,只当段卿在意的是那官府挂了不知多少年的赏银。
段卿伸手去摸,果然在枕头下面摸出一张薄薄的纸来。最上方横着写了“大秦票号”四个大字,下面用小一些的字体写了“两千银”,旁边防伪用的标记不一而足。段卿看了毫不在意,反手又塞了回去,继续追问:“我说的那个‘它’指的是那只狼王。”
老人这时有些奇了:“就是那只狼王。”
“是那只瞎了一只眼,尾巴尖儿有撮金毛的那只?我和这只月狼有旧仇,实不相瞒,我这次搭救你们,为的就是要杀它。所以问得细了些。”
“就是那一只,我亲眼见到他的尸体,不会有错,它死了。”老人听闻,认真回答道。
听到这里,段卿心中方才大定,全无担忧疑虑得开心起来,咧开嘴嘿嘿得傻笑,杯中的半杯白水竟然喝出了丝丝甜味。
老人继续和段卿搭话:“你上次在塔顶,是初次‘解放’灵力吧,在没有人引导的情况下,能达到那个程度,很不容易。不过难免用力过猛,伤了筋骨。你现在是不是感觉全身都疼?不要担心,这都是正常的,再休息几天就好。对了,在宛城不知道怎么联系你的家人,我就做主在客栈把你安顿了下来,这算一算已经三天了,你家人该着急了,我们帮你带个话,请他们过来一趟吧。”
段卿神情黯淡下来,回话道:“我是个孤儿,没什么家人,自己讨些生活,也没什么朋友。”
老人闻言叹了一声,岔开了话题:“你现在已经正式觉醒,是个剑灵了,这里面有许多讲究只有剑灵才能懂得通透,我去请阿荃来和你说吧。”
段卿刚刚沉浸在喜悦中不能自已,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个剑灵了。老人转身离去不久,那个名叫阿荃的剑灵端着碗小米粥就走进了房间。段卿这才感觉到腹中空空如也,忙道了声谢,便接过了粥碗,这碗粥的温度刚好,既没有放凉,入口也不会太烫,吹开粥膜,段卿一口便将小米粥喝得干干净净。一碗粥下肚,段卿却感觉更饿了,肚子更是发出一声雷鸣。
“你刚‘解放’了全身所有的灵力,身体虚弱,不能暴饮暴食。再忍一忍,等你的胃适应了,再填饱不迟。我姓刘,单名一个荃字。这次多谢少侠出手相助了。”说着,刘荃对着段卿行了一个抱拳礼,又拖过一张凳子,在床边坐了下来。
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面庞刚毅,蓄着短促的胡须,但又不是那种严肃的样子,倒像是你远方的表叔一样,透着些亲切。他胸部做了包扎,用一个硬模固定住了胸腔。肋骨断裂寻常人需要静养大几个月,就算剑灵的身体素质一般而言远超常人,也需要几周的时间才能养好。他的左手只剩下半掌,现在带着一只手套,手套瘪瘪的,一眼就能看出里面其实没有东西,刚刚抱拳的时候,段卿看见他皱了皱眉,显然是碰到了还没痊愈的伤口。他的膝盖也做了包扎,现在拄着一根拐杖。不过和哪些死在沙漠里的人相比,这些也没什么可以抱怨了,能活下来就是最大的幸运。
段卿忙把粥碗放下,学着也行了一个抱拳礼。这是一种只流行于剑灵之间的礼节,刘荃这是在恭喜段卿成为一名剑灵。不过段卿依样学的礼节不太标准,刘荃纠正了细节:“剑灵一般而言都比较洒脱,不像圣骑士那样注重仪式,礼节做的标准不标准通常没人会在意,更何况抱拳礼还有南礼北礼之分。不过总会有些剑灵前辈会在意这个,到时候挑你的礼,就不好下台了。”
段卿想要开口询问其他人的状况,又怕提起这些事引得刘荃伤心。大家一起抵御过狼灾,虽然不是他们镖局的人,不过也算得上是一种战友,犹豫再三之后,还是问了出口。果不其然,刘荃像是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长叹一口气,回答道:“押这次镖,我们一共出动了四十人,现在活着的还有九个,将来还能吃走镖这碗饭的,还剩下三个。不过镖物总算是没有损伤,我们已经飞鸽通知镖局,只等他们再派人来,就能继续上路了,总不会误了日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段卿感觉刘荃似乎衰老了十岁,他停顿了一下,故作洒脱地继续说道:“走一辈子镖,这样的事总会遇上两三件。毕竟是舔血的买卖,没什么可抱怨的,类似的事,听多了见多了,就习惯了。”
刘荃揉了揉眼睛,尝试了两下,向着段卿笑了一笑,说道:“还是说说你吧,镖头让我来和你谈谈剑灵的事儿。先说说你对剑灵都了解多少?”
段卿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对现代剑灵几乎一无所知,唯一的一点印象来自于小时候对哥哥的记忆,不过也早就记不清了。不过他对于古代剑灵倒是知道不少——都是从骑士小说里得来的知识。
刘荃清了清嗓子,说道:“其实能告诉你的东西也不多,我们和注重师承的法师不同,每一个剑灵走的都是自己独一无二的道路,没有一定之规。法师们从小学一样的东西,走同样的道路,等到了自己做研究时候,所做的工作也都有规律可寻。不是在寻找一般情况下的特殊解,就是在求特殊解的一般情况。偶尔出几个天才,想要开辟些新的领域,也少有成功的。我们剑灵则不同,不做哪些辛苦的伏案工作,而是讲究一个‘悟’字。当年剑圣林百川三十岁之前只是读书写字,游览河山,在武学上没有半点功底。在他三十岁那年,临渊观鱼,朝闻道而夕入道,三日之后,已是天下无敌。如此风采,令人心折。”
刘荃看起来是个还没有脱离低级趣味的剑灵,以打趣法师们为乐,在这一点上,法师和剑灵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法师们通常只把这些话写在手稿的空白处而已。刘荃滔滔不绝提到的百年之前的剑圣林百川,段卿则是如雷贯耳,坊间以他为主角的传奇话本不尽其数,每一个话本里的林百川都不尽相同,现在段卿又听到了一个版本。像是“临渊观鱼,朝闻道而夕入道”这样的话,像极了戏剧舞台上的唱腔,可信度也就不言而喻了。不过段卿向来喜欢这些东西,像小说中写的那些故事,才子佳人,骑士悲歌,件件都是假的,但那些故事中的人物,真的就如刘荃话中所说的,“如此风采,令人心折”了。
段卿支着脖子躺在床上听了一大段林百川“单身孤剑会群雄,弹指笑让天下先”的桥段之后,刘荃终于反应过来话题已经扯远了,看着段卿摸着脖子嘿嘿干笑两声。段卿也跟着笑,说道:“荃叔,您继续讲点,我就爱听爱看这种故事。”
“这可不是故事,这是真事儿,有考据的。”刘荃认真地纠正道。段卿连忙称是,刘荃又摸了摸脖子,说道:“回头我把那本林百川传送你,你看了就知道。”
刘荃清了清嗓子,话题转回了正轨:“对于我们剑灵而言,最重要的莫过于自己所使的兵器。神兵皆有灵,能拥有一把和自己意气相投的武器,是一个剑灵最大的幸运。等你身体有了力气,我带你去挑一把武器,不一定是剑,无论是刀枪剑戟还是斧钺钩叉,都是剑灵的正途。每一把用心锻造出的兵器,都是独一无二的,这里面的分别,要靠你自己去细细分辨,别人是帮不上忙的。”
段卿展开右手,手掌里依旧好像烧着一团暗火一样。他回想起当时握住破晓剑时的滚烫触感,也许这就是她的‘灵’在抗拒自己吧。又想起当时两次闻见的香气,和刘荃说了,刘荃搓着短促的胡须,沉吟一番之后,带着不确定的语气回答道:“我是闻不见那柄剑有什么气味的。不过我从前倒是听人提到过,有一种人天生能嗅见兵器的味道,剑愈正,味越香。不过那人说话总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还喜欢故弄玄虚,编些故事来吹嘘。不过无论怎么样,你不要担心,多种能力总归不会是坏事。”
段卿事到关己,格外上心,追问了一句:“那人是谁?我能见见吗”
刘荃又露出那一幅伤心自责的表情来:“死了,前两天狼灾,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