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那声“来人”之后,段卿先是心头一沉,然后立马转头看向傅一矩的方向。傅一矩整个人都腾在空中,右手指尖挑着那块吸音玉,堪堪贴在了门上。傅一矩去势未尽,在空中来不及调整,侧着身子重重撞在了门上,再加上独眼龙的一身大喊,那块吸音玉的颜色瞬间变深,已经透出一股墨绿色了。
段卿舍了剑鞘,抱着独眼龙的肩膀将他压倒在地,右手握拳猛击他的面部,打得他牙关松动,等他想要再喊出声时,段卿直接将自己的右拳塞进了他的嘴里。独眼龙左右挣扎,想要挣脱,但谭笑非没有错过第二剑,稳稳得刺进了他的心脏。一束鲜血从伤**出,涂在天花板上。
段卿刚想松一口气,却又听见傅一矩低声提醒道:“桌子!”转头看去,因为刚刚独眼龙的挣扎,桌子剧烈倾斜,上面摆放的盘子沿着斜面滑落下来,眼看就要掉在地上,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谭笑非直直地躺倒,伸长右手,恰恰接住了那只瓷盘。段卿一个箭步上前,拉住桌子的一角,小心地扶正。正当三人以为大功告成,松一口气时,却又听见“咔咔”声传来。
制作桌子的材料只是寻常的木材,刚刚旁边发生了一场短促而激烈的战斗,在灵力激荡之下,木料的内部结构早已被震碎,等到这时早已承受不住。桌面上先是出现一道道的撕裂纹路,然后便马上断成了两截。段卿和谭笑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先是桌子哗啦哗啦散了一地,紧接着刚刚放好的瓷盘“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吸音玉瞬间从墨绿变得乌黑,好像最浓的墨研磨出的颜色。段卿看见那块玉在剧烈地震动,表层咔拉咔拉得布满了裂纹,眼见着马上就要碎裂。
傅一矩一把取下将要裂开的吸音玉,抓在手里。掌心涌出刺眼的灵光,他准备做一件之前从未成功的事情。“心灵倒影!”傅一矩鬓角滴汗,浑身颤抖,那块吸音玉被一团白光包裹着,渐渐消失在掌心。就在吸音玉消失的刹那,傅一矩整个人突然呆立当场,双目无神,紧接着从眼鼻耳中都渗出血来,好一会儿才恢复了神智。
“呼——”傅一矩擦干净脸上的血迹,长呼一口浊气,又咳出几点血星来。“我把吸音玉倒影进去,让他炸在内心中。我的天,这滋味永生难忘,就感觉你体内的每一个脏器都被铁锤锤过一样。我的心肝脾肺肾都在流血,回去一定要找个牧师帮我做个全身治疗。”
“你没事儿吧?”段卿关切地问道。
傅一矩伸出右手,他的右手蜷曲着,无法伸直或者握紧,而且正在不停地颤抖。皮肤下是大块大块毛细血管破裂导致的淤血。“我情况不太好,手脚都没什么力气,短时间内肯定是丧失战斗力了。不过就这么拖着情况应该也不会恶化。”傅一矩皱着眉头说道。
“我背着你。”谭笑非说道。
“不急,你们不是找人吗,应该就在那间囚室里了,你们快去,回头再来接我。”傅一矩找了个角落瘫倒在地,指着对面的一扇门,说道,“你们先去看看那扇门能不能开,要是开不了我再去。”
“我们马上回来。”段卿边说边走向那扇囚室。囚室的门被一条带锁的铁链闩着,不过这条只是普通的铁索,没有涂上讨厌的厌灵漆,段卿很轻松地切开了那条手指粗细的铁链。推门而入,门内点着一盏油灯,充满了血腥气,老板娘就被锁在囚室的另一边。
眼前的景象简直非人,段卿见了气血上涌,怒冲云霄。老板娘双手双脚被四枚粗大的铁钉钉在囚椅上,浑身上下被鲜血淋遍。皮肉连同衣服被鞭子抽碎,裸露的肌肤上遍布烙铁烙过的痕迹。她听见有人进门,艰难地抬眼一看,只看见一身狱卒的制服,立马发出惊惶的吸气声。
“是我,我是段卿。我来救你出去。”段卿望着遍体鳞伤的老板娘,不知从何下手。
老板娘抬头仔细看清了段卿的脸,说道:“你怎么也被抓进来了?都是我一家害了你,他们是冲着采薇去的,我可怜的女儿!”老板娘声音气若游丝,时断时续。
“我是专程来救你出去的,外面的人已经被我料理干净了,我直接带你走,你忍着点疼,咬着我的袖子,千万不能叫出声来。”段卿裁下一截袖子,团成一团,塞进老板娘的嘴里。两根手指扣住钉在她右手的钉子,缓缓拔了出来。老板娘几乎咬碎了牙,脸上像被汗洗过一样。段卿想要再去拔她左手的钉子时,却被老板娘一把抓住了。
老板娘手中无力,只是用手指吊在段卿的衣袖上,她吐出嘴里的布料,摇了摇头,急切地说道:“你带着我出不去的,你先不要说话,听我说完。他们抓我是为了威胁采薇,采薇知道公主去帝都上学的具体行程。我可怜的女儿,那时候采薇就坐在对面,亲眼看着我受刑,她看不下去,什么都说了。然后他们放了采薇回了公主别院,没有对她用刑。他们之所以没有杀我,而是留我充当人质,是因为他们还需要采薇帮他们做一件事情,具体是什么事情我不清楚,不过一定和公主有关。不要救我,救我女儿!段卿,杀了我,快杀了我!去告诉采薇我死了,我死了她就没有后顾之忧,就不用背叛公主,让她跟你走,离开这里,去哪儿都行!”
这件事居然拐弯抹角地牵扯到了公主殿下,段卿心中一惊,但此时无暇细想,满脑子只想着快将老板娘救出这人间地狱。他劝说道:“我空口白话她如何能信?这可事关她妈妈的死活,你还是亲自出去跟她说吧。”
老板娘艰难地勾出一丝笑容,说道:“她喜欢你,你说什么她都肯信的。我愿意留你在店里这么久,都是为了采薇啊。”
“老板娘你可不要骗我,她喜欢我我怎么不知道?你是留我在店里了,可你也从来没给过工钱啊?你受了大刑,脑子都不清楚了,自己女儿的大事儿都敢随便安排,采薇主意可大得很,你愿意将她嫁给我,她可不愿意。到时候闹起来你丢了面子事小,我脸上无光事可就大了。现在又不是两条命只能选一条活,乐观点,你听我的,保证你母女平安。”段卿不理老板娘,抓起布团又往她嘴里塞。
老板娘又一把挡住了,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说道:“下了毒,没有解药就是死,我活不了了,也不想活了。采薇喜欢你,街坊四邻没有不知道的,她脸皮薄,你反应慢,所以只有你自己蒙在鼓里,这也是他们一开始选择抓你的原因。采薇已经出卖了公主的消息,要是再铸大错,就是躲到天涯海角也活不成了。段卿,你们带着我逃不出去的,囚房外面全是狱卒,就算侥幸逃了出去,老鼠巷里还是姚四爷的地盘,就算又逃了出去,你们要怎么安置我?我等得起,采薇等不起!算我求你,不要救我,救我女儿!快杀了我,给我个痛快吧。”
老板娘一脸哀求地看着段卿,段卿躲开她的目光,劝说道:“你不要担心,这世界上就没有解不了的毒。实在不行我们还可以去找神殿,安顺镖局和一位高级圣骑士有交情,当时出殡的时候他来扶过灵。我后面这位是安顺镖局的首席剑灵,谭笑非,你说是不是!”
谭笑非连忙点头称是:“是有交情,生死之交,找上门去一定会帮这个忙。不过不是圣骑士,是一位牧师,治病解毒是他最擅长的。”
老板娘紧着眉头做了决定。说道:“好,我听你的。”段卿不疑有它,让老板娘咬住布团,便要去取她另一只手上的铁钉。老板娘不知何时已经将拔下的钉子攒在右手,乘着段卿将目光移开,用出最后一丝力气,将那枚铁钉深深扎进了自己的咽喉。滚烫鲜红的血液从喉管中喷出,浇在段卿脸上。老板娘很快便死了,垂着手歪倒在囚椅上,只喘着气音留下最后四个字:“救救采薇!”
段卿反应过来时一切已经太晚了,他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眼泪不争气地淌了下来。他的双手在空中乱挥,感受到了冲天的愤怒和委屈。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更不知道老板娘这样艰难生活的女人犯了什么错,以至于招到命运如此的无情嘲弄。段卿紧握双拳,左手的伤口崩开,指甲直嵌入肉中,却浑然感觉不到疼痛。他感觉到无边的怒气从每一个毛孔中渗出,全身的灵力变得沸腾血红,一股不属于他的蓬勃伟力压抑在心底,正欲破土而出。一股执念从脑海深处涌出,挥之不去:我要每一寸土地都流淌着岩浆,每一缕空气都燃烧着硫磺,要火山喷发,大地沉陷!要战争,要瘟疫,要饥荒,要死亡!
既然这世界如此不公,那就砸它个天翻地覆吧!
就在这时,段卿感觉到有人在拍他的肩膀,谭笑非的声音在他耳边清晰地响起:“你要报仇,就需要力量。你是剑灵,就要尊重剑灵的规律。我们的力量究其本质是哲学,哲学最重要的是思考。你一旦拒绝思考,屈从于本能,被愤怒支配,便等于放弃了剑灵之道,你的力量将在瞬间荡然无存。人性的深处总会有恶意,只有强者才能战而胜之。你感受到的力量只是虚假的幻影,镜花水月,它诱惑你,但你永远得不到它。你以为自己在走捷径,错了!那是悬崖!迈下去只会粉身碎骨,神魂俱灭!”
段卿听了如醍醐灌顶,刚刚的躁动瞬间消退,灵力褪了颜色,重新变得清澈起来。他差一点被怒火冲昏头脑,变成似人非人的怪物。他为自己刚刚的可怕想法感到羞耻,自己明明见过如此多的美好人物,却下意识地憎恨这个世界。老板娘,谭笑非,傅一矩,刘荃,往前数还有自己的父亲母亲,还有哥哥。想到这里,这个世界重新变得可爱起来。
段卿此时才领悟那句写在《哲学问题初探》扉页上的话的真正含义:这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英雄主义,那就是在看清社会的真相之后,依旧热爱她。
“这世界如此不公,不要毁灭她,而要改造她!”段卿心中如此想到。
“多谢。”段卿向谭笑非一抱拳,由衷谢道,“你救我一命。”
“那是你自己的功劳。”谭笑非回礼,他上下打量着段卿,“你变强了,从任何意义上看。”
段卿掩上老板娘的眼睛,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依旧如此弱小,没有时间供他悲伤,他还有事情要做,老板娘的遗言在他耳边不停回响:救救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