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卿将刘荃二人劝回了镖局,收拢了桌椅,关了店门,挂上一块打烊的牌子。想了想,又找了张白纸,贴在外面,上面写上:店家有事外出,不日返回。
出了这么大的事,还死了人,老板娘又当街被人掳走,瞒住绝无可能。要不了半天,在午饭之前就能传遍整个片区。尤门客栈生意原本就差,又遭此剧变,沙民又迷信,以后就算能重新开起来,只怕也不会有几人光顾。段卿自欺欺人得不相信这些,只希望一张白纸能替老板娘瞒住。
通向二楼的楼梯已经被拆光,段卿学着谭笑非的样子,在墙壁上借一次力,爬了上去。天字一号房藏在走廊的最里面,没有受到什么波及,只震落了几个花瓶。段卿推开房门,躺倒在床上,拿被子盖住头,闭上眼睛。老鼠巷只在落日之后才开放,段卿用力揉着太阳穴,强迫自己入睡。
老鼠巷藏在宛城的地下,由一段废弃的地下防御工事改造而成。原本只有短短的一小段,现在已经成了左岸最大的销金窟。左岸的苦哈哈们自然和它无缘,但那些生活尚可的,得了余钱便想去老鼠巷里挥霍掉。而右岸的富商贵族们,官面上不承认宛城存在这样一片法外之地,私下聚会时看不上老鼠巷的档次,但每次他们乔装来这里找乐子时,总能遇上些熟面孔,那时便相视一笑,心照不宣了。
这条巷子经年建设,入口无数,一个街边的小店里就可能藏着一道进巷的暗门,寻常人只知道一二处入口。段卿从客栈里翻出了老板娘儿子的旧衣服,挑出最好的一套穿在身上。配上一顶礼帽,至少看上去不像个贫民了。他左手上两道直通骨头伤口已经结了疤,拿一条白绫裹着。伤口已经不再疼痛,但还只能蜷缩着,一旦将手掌展开,伤口就会崩裂。背上剑盾,沿着巷脚,段卿来到一处老鼠巷入口门前。这里离尤门客栈不远,但段卿从未来过。
这是一座小小的教堂。比起那些富丽堂皇,动辄建设几百年的奇迹教堂而言,它小得有些过分,站在街上一眼就能看干净,只比一般的粮油铺子大上两分。这种教堂里不会有次级主教这一级别的神职人员,通常只有一些受排挤,混日子的中级祭司,再配上一二学徒。在旧时代这样大小的教堂主要用于卖赎罪券给苦哈哈们,现在则是“贫教徒们”平时聚会聊天的地方。这样的教堂收不上赎罪金或者宗教税,自然拿不到教廷的拨款,大多年久失修,混一天算一天,哪天成了危房,便将地皮卖了,一关了事。
段卿走进教堂,皮靴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吵醒了正支着头偷睡的祭司。这位祭司看上去五十岁开外,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睛浮肿,像长着三层眼皮,他被段卿吵醒,揉了揉眼睛,食指和拇指上长有老茧,一看就是数银币数出来的。按照惯例,有人进教堂时,当值的神官需要表演一个神迹。这位老祭司这样的工作已经做了几十年,轻车熟路。那只数惯了银币的手一扬,周围便响起了悠扬的圣歌,段卿甚至看见一只长着洁白羽翼的天使扑向自己。
老祭司手艺过硬,但态度敷衍,只草草走了个过场,一瞬之后,这些神迹便消失不见。“神爱世人。”老祭司用期待的语气问道。
“神爱世人。”段卿回答。这是神官和教徒指尖的例行问候,没什么特别。段卿不信教,但不介意这种打招呼的方式。老祭司一听到这四个字立马没了兴致,重新将头搁在手腕上,闭上眼睛:“祈祷厅在你左手边,茶水糕点自便。忏悔室在右手边,有个学徒在那儿,听你告解。”
段卿凑近了,小声说道:“我有罪,想要向上帝忏悔,不知有没有门路。”
老祭司听见这话突然回过精神,目光炯炯。大声抱怨:“你知道暗语怎么不早说,还凑这么近吓我一跳,这儿又没外人。”他又上下打量了段卿,补了一句:“一看就是个雏儿,第一次去那好地方吧,下次大方点,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段卿没见过这种阵仗,嘴里全是上帝心里全是生意的神官他见过不少,但像这样光膀子吆喝的,还真是头一次遇见。
老祭司从桌子下面掏出一本本子,拿起笔架上的笔,在舌头上舔了舔:“做个例行登记,不愿意说真实信息的,你可以报个假的。”
“可以报假的登记还有什么用?”段卿不解。
老祭司又将段卿打量了一遍:“果然是个雏儿,今天你不是被榨干身体,就是被榨干口袋。你介绍人是谁?”
“刘荃,安顺镖局的刘荃。”段卿答道。
老祭司哗啦啦翻着本子,在靠前的一页停了下来。上面写了有半页字,字迹已经氧化变色,有些年头了。段卿凑过去一看,之间排头写着“刘荃”两个字。第二行划着一排正字,老祭司在最后一个正字上添了一笔:“他可有阵子没来了,你回去跟他说,就说我们这儿添了些新花样,加上介绍你的这一分,他积分就攒够了,可以免费进一次,不来就浪费了。”老祭司又把本子翻了回去:“你不登记,以后你介绍了新人来,我怎么给你回扣?”
段卿惊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面前的老祭司竟是如此专业,心中不免腾起十分的敬意。当即胡诌了一份个人信息,交给老祭司登记在册。老祭司也不在意,起身将段卿引导至左侧的忏悔室里,伸手招来一个穿着素白神袍的小童。“老鼠巷里不允许带兵器,你的这一副剑盾就存在我这儿吧。老鼠巷从哪儿进就从哪儿出,到时候你再取走。”段卿照样做了,将武器取下,存在墙角的柜子里。
“还要例行搜身,还请见谅。”老祭司招手,那个小童凑上前来,站在段卿旁边。他只有段卿一半高,手上拿着一块磁石,用一根竹竿绑住,上下在段卿身上扫了两下,又去捏了捏他的皮靴。检查无误后向老祭司摇了摇头,然后打开了最里侧忏悔室的槅门,露出一道向下的楼梯,这显然就是老鼠巷的入口了。老祭司横移两步,挡在段卿面前,一边露出圣洁的表情,一边摊开一只手来,这是要收进门费了。
“你是新人,我把这里面的名目解释给你听,免得你以为我是个不称职的神官,下次来就不多废话了。我们这里是教堂,是圣光照耀的地方,你却要从这里前往老鼠巷,是对神的亵渎。你亵渎了神,就要赎罪,赎罪就要买赎罪券。我收你钱,是为了替你洗清罪孽,是要侍奉给上帝的,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你在其他地方进老鼠巷,庸俗,在我这里,既不影响你的目的,还能顺便和上帝沟通沟通,一举两得,高雅。”老祭司耐心的说道。
段卿早将剩下的五百银换散了,问道:“这赎罪券怎么卖啊?”
“多少随意,上不封顶。”老祭司顺口说道,忽然又想起段卿是个新人,不懂规矩,忙又补了一句,“最少五十。”
段卿数出五枚十面值的银币,交在老祭司手上,走进了忏悔室中。十几阶楼梯之后是一道长长的走廊,走廊十分宽敞,可供四五人并行,虽然深埋地底,但并不显得逼仄。每隔十几步,走廊的两侧就会出现一对魔法火把,发出橘红色的光芒。走了一小会儿,拐了两三个弯,便走到了终点,推开一扇木门,段卿来到了一家店的后院里。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就守在门边,看见有人出来,忙上前招呼:“老板欢迎来到老鼠巷,看您是生面孔,需要我给您简单介绍下吗?”
段卿没兴趣去听什么解说词,说道:“不用了,你告诉我‘赢钱赌坊’在哪儿就行。”
小厮听见了,却只是笑眯眯地垂手站着,直到段卿塞了一块银币在他手上之后,才开口指路:“您出门左拐,走到尽头再左拐,最里面那家就,那儿是老鼠巷最大的赌坊了,大家都喜欢去那儿。”
段卿道了谢,穿过前堂来到街上。这里的繁华比起宛城右岸来也不遑多让,那些乱闪的魔法霓虹灯晃花了段卿的眼睛。仔细去看,映入视线的不是妓院便是赌坊,要么就是烟馆和戏场。自己出来的这家放在这一群建筑中尤显得清雅脱俗,它居然是一家茶馆,不过仔细看去,在桌边斟茶倒水的,涂红抹绿不说,穿的可都是货真价实的修女服。
段卿刚一出门,就被一群莺莺燕燕围上,东拉西扯好像要被分尸一般。他从小到大没见过这种阵仗,瞬间便红了脸,只蒙头走路,不敢抬头细看。那些揽客的也不真拉着,她们是最有眼力见儿的,看见生意做不成,也不愿意多费精力,便一哄而散,找下一个目标去了。段卿长舒一口气,又闷头走了一段路,却听见一阵争吵声。
说是争吵其实不恰当过。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势均力敌的那些才能算争吵,那些一面倒的自然不能算。段卿转头看去,在事件的中心,他看到了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她的扮相一看就是那种极为能说,无理也能辩三分的主儿,她们有理便说理,无理便骂人,向来无往而不利。不过这次却又不同,这位悍将居然是落后的那一方,她正唯唯诺诺得听对手慢悠悠地说话。不过这也算不上奇怪,对方手里正提着刀呢。老鼠巷不允许带入兵器,不过显然这种禁令并不是对所有人都生效。
拿刀的那方穿着一水的制服,统一的蓝色儿看上去有些意思。为首的一人正苦口婆心地讲道理:“天下没有不交税的生意,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伯爵大人不收你税,姚四爷收。你问什么是税?就是你他妈给我交钱,我他妈就保护你。什么?你问我是谁?”那人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指着左上角贴着的标签说道:“看清楚了,老子是税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