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槿一手支着眉头往远处眺望,这里视野开阔,俯瞰下的北京城像个四四方方的纸盒,庸庸碌碌的人们在其中如蝼蚁般辛劳。季怀槿忽然觉得北京已经不再如初见时那么可敬可畏了。
“看什么呢?”唐叙追上来,也学着季怀槿的样子远眺。但他看的不是京城,而是旁边另外一座山峰。那座山和这里不一样,是座野山,只有有经验的登山爱好者才去攀登。
在唐叙心里,那座郁郁葱葱的青色山峰是神圣的,它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岿然不动,却威风凛然。
这是男孩儿和女孩儿眼里的世界,带着性别色彩,只有它们相加时,才能真正称之为“世界”。
季怀槿虽然贪玩,到底还是个女孩子,心里记着不到半天就要回济南,不能在外面玩得太晚,但她又不想那么早回去,于是捡了块石头坐下,问唐叙:“我妈说晚上外公要在贵宾楼请客吃饭,你会去吗?”
唐叙留恋地将目光从对面的山上挪回来,看了季怀槿一眼,“应该不去吧。”他今天跑出来和她玩,又是压了一堆的作业、练琴、背诗和写大字,估计得忙活一晚上了。
他想着如果季怀槿邀请他的话,他倒是可以考虑去坐一坐。这样的饭局他没少参加过,席间应对得体,让所有的大人都对他交口称赞,应该也算得上自己的一项特长,可以拿出来在季怀槿面前显摆。
他得意洋洋地盘算着,可是没想到季怀槿突然在旁边尖叫起来。
原来她尖叫的声音和所有的女生并无二致,高分贝的嗓音和声带振动像魔音穿脑。唐叙连忙捂住耳朵,“你叫什么叫啊!”
唐叙看见季怀槿惊恐的眼神,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她的尖叫持续不停,穿过沙沙作响的树叶,一直响彻半山腰,凄厉又恐怖。在此之前,唐叙根本不相信季怀槿也会有这种惊恐如受惊的驯鹿般的神情。
他被这声音吵得头脑发热,眼眶发涨,立刻跑上前去捂住她的嘴,可是季怀槿身子轻轻一扭就躲开他。她动作缓慢地蹲下身子——就在方才唐叙站的地方的后面——然后用手拨开低矮的树枝和杂草。唐叙这才明白她突然失声尖叫的原因。
他们就这样不期然地找到了那只海龟的尸体。
唐叙蹲到季怀槿身边,看着它被阳光曝晒出一层白碱的龟壳,冷静地在心里分析着它的死因。
毋庸置疑,海龟是干死的。唐叙并不知道海龟生存的盐水和普通淡水的区别,他只从这只龟干瘪皲裂的身体看出它死前应该很渴很渴。海龟的龟壳似乎受到撞击,劈开一条致命的、无法弥补的裂纹。它的尸体半翻着,扎进泥土里,头部痛苦地伸长又垂下。唐叙仿佛能看到它临死前无力而绝望的挣扎。
他和季怀槿谁都不明白这只海龟为什么能独自爬行这么远,唐叙甚至疑心是他爸爸派人将海龟“弃尸荒野”的。其实他冤枉唐团长了,堂堂团长不至于到和一只龟较真的地步。
这只倒霉的海龟真的是自己从唐叙家的浴缸里爬出来的,它虽被淡化,但是对于唐叙家浴缸那恶劣的生存条件忍耐到了极限。它挥舞着短小的四肢,从浴缸里摔了出来,一路稀里糊涂地逃命到了山上,最终却因为失足跌落而丧命。
它在以长寿闻名的海龟界绝对算是早夭,不过唐叙和季怀槿看它个头那么大,以为它也差不多该要寿终正寝了。
唐叙提议将海龟就地埋了,征求季怀槿的意见,可是季怀槿一下子哭了起来。
她的哭声如雷,眼泪噼里啪啦往下落,不论唐叙在旁边怎么安慰都不好使。唐叙第一次见一个女生哭得这么有耐力,而且投入,她沉浸在自己悲伤的世界里一发不可收拾。唐叙感到手足无措,不知道是由她去哭个痛快好,还是安慰她逗她开心好。
他也不是没见过女孩儿哭,之前他们班的学习委员在他面前哭了俩小时,他都当是提前过新年放炮仗了,除了确实吵点儿以外,没有什么过多的心理负担。可是这个小祖宗哭起来,他觉得整座山都跟着晃。
唐叙拿哭个没完的季怀槿没辙,只好找来一块大石头,自己动手松了松土把海龟埋了,临了还用脚把土堆踩实了。
埋海龟的过程足有二十分钟,这期间季怀槿虽然不再号啕大哭,但一直抽抽噎噎地没停。最后的最后,唐叙抓起一抔土撒下去,学着电影里头的台词,说:“安息吧,海龟。”
十秒钟后,他气得恨不能抽自己的嘴巴,因为好不容易有安静下来趋势的季怀槿听到那句话,再次放声大哭。
季怀槿的肺活量惊人,实在太惊人了。那天,因为她停不下来的哭声,贵宾楼的送行宴被搅黄了,季妈妈带着她还差点误了火车。
唐爸爸以为唐叙欺负季怀槿,而且还是恶毒地欺负了——不然一个小姑娘怎么至于哭成那样?
唐叙被揍得几天坐不了椅子,腰也肿了,连十根手指都在他的“护臀行为”当中被擀面杖打破了,流了满手背的血。
唐团长恨恨地说:“叫你别去招惹司令家的外孙女,你非不听,看我不把你揍个半死!以后你一辈子都不许再见她,听明白了吗?”
唐叙挨打的时候,为了不发出哀嚎声,忍得很辛苦,刚换全的恒牙被咬得咯吱作响。
经过这次惨痛的白骨再肉、枯树重花以后,唐叙对季怀槿的感情变得复杂起来。如果说一开始他对她尽是好奇和期待,那么现在可能还夹杂着那么一点点恨。
他不明白自己抢走海龟的时候她为什么不哭,得知海龟走丢的时候为什么不哭,却在原本就没有希望只是恰巧看到它死去时哭得那样疯狂。
她明明之前对任何事都表现得那么不在乎,却非要在最后一天哭着离开北京,这中间误会之深,让唐叙百口莫辩。
后来,夏天过去了,唐叙也开学了。再后来,秋冬更迭,唐叙的伤早就好了,稚嫩的小屁股上看不出一点挨过打的痕迹,他在学校里又交了新朋友,拿了好几个三百分,寒假前被评为市三好学生,春节收了六千块压岁钱。
时间静静漫漫过去了几年,他早就忘了从前那个哭功惊天动地的女孩儿,也忘了他们两人在夏天的故事。
可有时夜深人静,或他独自在夕阳下的操场跑步时,总能听到耳边传来的若隐若现却撕心裂肺的哭声。唐叙以为自己精神压力太大,以至于出现幻听,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可当他排除杂念,那声音却离他更近了。
唐叙忽然意识到,那声音缠上了他,如幽灵般在他周围飘忽不定。
这件事儿一直困扰他,直到他升了初中,进了学校重点班,把眼前所有的头等大事都逐一解决了之后,那声音还是没饶过他。
在所有人眼里,唐叙学习好,体育好,琴棋书画样样都行,难得的是没事儿还爱在学校打个无伤大雅的小架,让唐妈妈对他的性取向百分之百放心以外,也满意于他不窝囊、不服输的性格。学校里的女生三天两头在他面前玩友好装晕倒,往他位斗儿里塞纸条的事也不是没干过,可唐叙愣是当没看见一样。
唐叙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一个刀枪不入的小伙子,可他身上致命的弱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严重的幻听。他甚至觉得自己被人诅咒,要常闻哭声直到天荒地老,这绝对是个可怕的诅咒。
一切疑团与痛苦折磨,没人料到会在某一天真相大白。
那天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唐叙骑着他新买的越野山地车来到学校,在早读之前招呼着各科课代表收作业。
那天的第一声上课铃响起,班主任走进教室。唐叙喊了声“起立”,全班同学齐刷刷地站起来,拖着长音说“老——师——好”。
所有的步骤都有序地进行着,熟悉得让人闭着眼也能应对自如。可故事的转折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跟着班主任老师进来了一个女孩,没穿校服,背着一个米色的新秀丽书包,穿一双白得发亮的锐步运动鞋,扎着马尾辫,额发茂密,眼仁儿雪亮。
班主任将她拉到讲台上,向全班介绍她。然后那个女生笑着和大家打招呼,她机灵的大眼睛扫过在座每一个人,嘴角高高扬起。
她简短地做了自我介绍,然后偏过头去看着老师。
班主任环视了一下,伸出的食指最终指向唐叙,“加个位子,就坐唐叙前面吧。他是咱们班的班长,你刚来,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问他——唐叙,你把位子往后错一个儿。”
扎着马尾的女生走下讲台,来到唐叙面前。唐叙忽然觉得口干舌燥,耳边嗡嗡的少女的哭声前所未有地明朗。
他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儿,她目光中荡漾着粼粼波纹,在白炽灯的照射下,显得亮晶晶又湿漉漉的。
女孩发现唐叙盯着自己看,很大方地朝他挥挥手,打了个招呼。
“你好,我叫季怀槿。”
唐叙耳边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哭声,震天撼地,如洪水猛兽般向他袭来。与此同时,那年夏天山上的阳光透过一层又一层树叶,一下刺得他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