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槿阔别多年又从天而降后的第二天,唐叙就发现她已经不记得自己了。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季怀槿看着自己时,眼神坦然得甚至存在着一些虚假的成分。他以为季怀槿故意装作不认识他,其实心里早就有了许多关于他的小阴谋诡计。但很快,他这样的念头就败下阵来,因为第二天上午的课间,季怀槿从外面进班后,就犹犹豫豫地走到了唐叙面前。当时他正向后仰在椅背上,双手做出投篮的动作,见季怀槿看着自己,一下没有掌握好椅子腿儿的平衡,差点就整个人栽到后面去。
他扶着教室后墙上的黑板槽艰难地恢复平衡,故意面无表情又客套地问:“季同学,什么事?”说完他当然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的开场白是多么的老套,于是不自然地抿了抿嘴。
不过季怀槿并不甚在意,事实上她比唐叙更尴尬。只见她稍微探了探目光,乌黑的眼珠飞快扫过唐叙摆在课桌左上角的课本封皮,终于慢慢悠悠地开口道:“唐斜,放学你能不能带我去一趟定做校服的地方?”
唐叙差点一个趔趄从椅子上摔下去。
“我晕,你叫我什么?”他故意用了当下最时兴的网络流行用语,也算是为刚刚的丢脸扳回一城。
“唐……不是唐斜吗?”季怀槿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但眼见自己穿了帮,索性光明正大地端详起唐叙课本封皮上的签名,“哦——是唐叙啊,你字写得太草了,不能怪我。”
唐叙看着眼前这个古灵精怪的女生,感到哑口无言。她从前的羞怯不见了,眼神直直、略带不耐烦的嚣张不见了,甚至连一口地道的济南口音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个活泼、鬼马、普通话标准却变得陌生的季怀槿。她仿佛脱胎换骨,不再会尖叫,也不再嚎啕大哭。她强加给他的后遗症,多年后变成他一个人无药可医的病症。
这女孩儿太自私了。她害惨了他,却先把他忘了。唐叙忍不住咬牙切齿起来。
“我凭什么要陪你去?”他斜起一对眉毛,故作疾言厉色地问道。
“教导主任说校服已经没有我的号了,等做校服的地儿送来要下个礼拜了,所以让我自己去问问还有没有存货,说是离得不远,让班长带我去就行,你不去算了,我找段梓棋陪我一起去吧。”
说完,季怀槿扭头走开了,以至于当唐叙气鼓鼓地憋出一句“段梓棋是副班长”的时候,她早已不知去向。
季怀槿真的不跟他客气,放了学果然就去找段梓棋。
一直以来,在选班长这件事儿上,所有的班主任似乎都喜欢遵循自古“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定律。可唐叙和段梓棋不是,他们非但同性别,总是班里的前三名,篮球场上的好搭档,羽毛球比赛最有力的竞争对手,也是要好的朋友。唐叙求他妈妈出钱新换的那辆富士山地车,还是段梓棋拉着他到北新桥买完又一路骑回来的。而他和段梓棋之间的兄弟感情,一向是基于段梓棋的屈居其下与甘心陪同。
现在段梓棋突然在一个搞不清楚状况的转校生那里变得与他同等重要,唐叙觉得自己有点儿受不了。他毕竟是正班长,身上的责任就是要比副班长大了那么一些,正是这略胜一筹的头衔,使唐叙认为自己十分有义务要确保这两个离校不直接回家的同学能顺利完成他们各自的任务。
他于是飞快地跑到车棚取了车,往外走的时候因为太急着追赶那两个已经走出校门的人而撞倒了站在一旁的值周生。
这是二〇〇四年的四月,正午日头带着春意,早晚起风时气温却有点低。
这天,唐叙没有按照妈妈的叮嘱,放学后在校服里加一件卫衣再回家。卫衣被他胡乱塞进书包里,校服领子里露出雪白又单薄的T恤。他的运动水瓶儿的瓶嘴没有盖好,在书包侧兜里随着颠簸向外洒着水。脚上锃亮的白色漆皮乔丹鞋被自行车的脚蹬划出一道黑印儿,要搁平时,他非得心疼死。
唐叙猛地向前蹬了两下,然后松开车把,让自行车流畅地从季怀槿和段梓棋身边滑行出去。他没有停下,也没回头看他们,却期待着他们之中能有人叫他一声,给他一个光明正大打量季怀槿,彻底看透她的心,以及她诡计多端的小脑袋的机会。
可是并肩走着的两个人有说有笑,愣是对他熟视无睹。
这年唐叙十三岁,季怀槿十三岁。他就想知道她到底记不记得他。
她怎么能忘了他?
季怀槿和段梓棋走进校服定制店后,唐叙骑着车从角落里拐出来,车头一翘,灵巧地下了便道,往马路对面的麦当劳骑去。
他把车停在背面,然后偷偷溜进快餐店。
打眼儿一看,麦当劳里全是和他穿着同样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喝着可乐吃着冰激凌。
唐叙到点餐处排队,轮到他的时候,点了一份儿童乐园餐。
从这家儿麦当劳开到山脚下那一天起,唐叙有事没事就喜欢进来要一份儿童乐园餐,随餐赠送的各式各样的玩具已经填了满满一柜子。他不觉得自己一个大小伙子点儿童餐有什么不对,相反,他觉得这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情。如果将来他有了女朋友,有了老婆,生了闺女,他就把玩具送给她们。
想到这,唐叙忽然有点儿脸红。怎么就想到女朋友那儿去了呢?那是大人才有资格提的事儿呀。
与此同时,旁边点餐的队伍里有一个恬静的声音对着柜台说:“您好,请给我来一份儿童乐园餐。”
唐叙和陆柳濛同班也有半年多了,今天还是头一回仔仔细细地瞧她。她是年级里早就传得神乎其神的班花儿,据说全班百分之八十的男生都喜欢她。
唐叙承认她确实挺漂亮的,能让他转头的那一刹那,刀枪不入的心脏也猛地充满了热血。
唐叙心想,她真是比季怀槿漂亮多了,她的头发怎么那么柔顺,像瀑布一样披下来;她的额头怎么那么饱满;她从钱包里翻出零钱的动作怎么那么温柔……她钱包里的钱怎么那么多……
“坐在我前面的要是陆柳濛,不知道得比季怀槿强多少倍。陆柳濛和季怀槿,简直是小龙女和李莫愁的区别——不,是小龙女和傻姑的区别!”唐叙痴痴地想着,直到陆柳濛也转头看到了他。
“这么巧啊,班长,和谁来的?”陆柳濛朝他微笑,腼腆,却一点儿都不矫揉造作。
唐叙在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问自己,快一个学年了,他怎么今天才注意到陆柳濛?才发现她美丽得像笛音一样婉转而透彻。
“我自己来的。”唐叙帅气地阖上钱包放进校服口袋里,原本打算走了,忽然头脑一热,回过头来问陆柳濛,“要不要一起?”
他们二人坐在靠窗一个非常显眼的座位上。
唐叙跟陆柳濛面对面坐着,面前摊着一模一样的食物,像约会一样。
他俩并不熟,在学校说过的话不超过三句,而且这位大名鼎鼎的唐班长不爱理女生在年级里也是尽人皆知。他为什么会突然邀请自己,陆柳濛心里明白。
家长总以为他们还是孩子,可十三岁的他们自己心里清楚,那些有关男女、爱情、一切模棱两可的情感,都正在他们面前一点一点褪去神秘的面纱。
唐叙将目光放在手边的麦乐鸡上,表面上有点尴尬,心里却挺高兴。
他高兴有两个原因。一是等一会儿季怀槿看到他们,就知道他是因为放学约了陆柳濛才不带自己去买校服,她一定会自惭形秽,认为自己被班花陆柳濛比了下去。二是段梓棋抢走了原本应该由他来带的季怀槿,但他唐叙是谁啊,他可不稀罕季怀槿,他有本事和全班最漂亮的姑娘坐在一起。
唐叙往嘴里送了几根薯条,得意洋洋地看着季怀槿和段梓棋从远处走来。
他知道他们一定会来的,因为在定制店门外的时候,他听见段梓棋约季怀槿一会儿到麦当劳里来吃苹果派。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心里奇怪而隐秘的小因子翻腾起来。唐叙几乎是没有犹豫地便走进麦当劳,甚至没想好一会儿要怎么面对自己的朋友和那个不解风情的转校生。
终于,季怀槿和段梓棋推门走了进来,这一切都没能逃过唐叙的眼睛,包括段梓棋看到他们时诧异的神情。
“你们怎么在这儿?”段梓棋问。他的刘海梳向一边,头顶有几根短发微微翘起来,他眉头虽皱着,碎发却在空中轻轻舞蹈。
唐叙大剌剌地跷起腿,抬头看向段梓棋,问:“你们呢?”
“教导主任让班长带我去买校服。”说话的是季怀槿,她特意强调了“班长”两个字。
唐叙仿佛这才看见站在段梓棋身边矮了他半头的季怀槿,抄起手来好整以暇地问:“那校服呢?”
连陆柳濛都听得出,他的口气轻蔑,带着不屑一顾的腔调,说话时眼皮都懒得抬起来。
季怀槿倒大大方方地摊了摊手,“店里也没有了,还是得等到下礼拜。”
唐叙还想说点什么,季怀槿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她转头拽了一下段梓棋的袖子,“这点儿我妈应该已经做好饭了,要不苹果派就别吃了,你到我家吃晚饭去吧。”说完,她从兜里掏出一部手机,作势要打电话。
唐叙一看,好家伙,诺基亚7200,两个月前才刚上市的新款,在北京货还没铺全呢,季怀槿就像拿个玩具一样拿着它上学来了。唐叙喜欢这款手机,因为它是诺基亚生产的第一部翻盖手机,表面有皮质拼接,和以往的直板机都不一样。
他从季怀槿的手机,联想起她那位做司令的外公。唐叙听说袁司令年底就要退了,唐叙不知道季怀槿这个时候出现是不是个巧合。
事实上季怀槿一家搬到北京确实是有原因的。季怀槿的父亲季准和老爷子一直不睦,但眼看老爷子要退休了,袁子卿作为青年丧母的独女,自然要考虑日后老人的赡养问题。就算袁将军血性高得很,总归也逃不过生老病死。
所以袁子卿终于在袁司令快要退休前,放下身段,求他给活动活动,把季准调到北京来,这样他们一家才住进了大院儿。
可是袁司令虽然把女婿调到身边来了,又不愿在临退前落人口实,于是只给安排了一个连队党支部副书记的职务。济南好赖也是大军区,调过来的中校只担任个连级的政治副官,季准不论是资历、年纪,还是军衔,都要比同事大上不少。
可这不妨碍他乐知天命。
季怀槿带着段梓棋回到家的时候,桌上已经摆好了晚餐。季家父母都是很开明的人,对于开学第二天自己闺女就领回家一个小伙子这事儿,他们权当做是季怀槿在学校还算吃得开。尤其是季父,兴致上来了非要拉着段梓棋喝两杯,袁子卿忍不住埋怨:“孩子才十三岁,你怎么好意思拉着人喝酒?”
“十三岁已经是大人了,我们家墨墨三岁的时候就尝过我的琅琊台了,是不是?”季准笑呵呵地看向季怀槿,“再说,我们山东汉子,会走路的时候就会喝酒。”
季怀槿三岁的时候是误喝过她爸的白酒,一大口灌下去,被辣得七孔冒烟,当时就吐出来了。
不过让段梓棋感兴趣的却不是这个,他问季怀槿:“你的小名叫墨墨?可你名字里并没有‘墨’字啊。”
“‘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这首诗你知道吗?”她问。
“王冕的《墨梅》。”段梓棋不紧不慢地对答。
季怀槿倒是惊讶了,这个副班长还挺厉害。这只是一首题画诗,品类刁钻,又不负盛名,在茫茫诗海里发现并记住它,不算一件容易事。
季怀槿伸出右手小指递到段梓棋面前,“我的小名只有爸妈能叫,所以这是秘密,不要说出去。”
段梓棋笑了笑,觉得这姑娘单纯得有些幼稚,不过是一个名字而已,叫什么其实都是一样的。但他还是和季怀槿拉了钩,拉钩上吊一百年,最后还任由她在他的拇指上盖了章。
季怀槿这边和新认识的同学一起,晚饭吃得挺愉快,可唐叙就没这么好运了。
他和陆柳濛从麦当劳出来以后就想回家,刚走了两步就被陆柳濛叫住。
“你不送我回家么?”她问。
唐叙面子薄,女生都这么说了,他也没好意思拒绝,只好取了车和陆柳濛一道走。
陆柳濛的父母是上班族,不住在大院儿里,以前和爷爷奶奶住在东四的胡同里,一年半前才刚搬到附近新开发的楼盘,户口都还没迁过来。
她平时坐三站公交车上学,如果步行的话,大概需要半个小时。唐叙哪里知道这些,傻头傻脑地被陆柳濛带着走了将近四十分钟才到家。陆柳濛腼腆地跟他道别的时候,天都擦黑了。
唐叙心想这绝对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送女生,尤其是住这么远的女生回家,他这么想也就这么说了。陆柳濛微微一怔,但很快笑起来,“好,这次算我欠你的,下次换我送你回家。”
唐叙支支吾吾地别过陆柳濛,飞快地骑着他的山地车往家赶。他一路都在想,到底是什么地方不对,为什么他在和陆柳濛独处的这段时间里,浑身都感觉不自在,一句话也不想说,而且格外烦躁,路过施工工地的时候还想一脚把她踹下去。
陆柳濛明明是那么好看的女孩子,可他为什么就舍不得为她分泌一点肾上腺素?
唐叙气急败坏地回到自己家,爸妈已经吃完晚饭。
唐家家教很严,几乎完全照着袁司令教育袁子卿的那一套来。唐叙从小睡硬板床,家里的“沙发”是紫檀木椅,一切习惯均是几十年如一日坚持下来的。
唐妈妈曾一度担心这样的强压会让孩子失去少年的灵气,而事实证明这套由袁司令发明的教育方法并不成功,不但培养出了袁子卿的反骨,也没能成功磨灭唐叙的气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