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妈妈老早就偷偷拨了饭菜给他留下,如果按照唐爸爸的观点,错过开饭时间就活该饿肚子。从前的唐团长现在已经是准将,负责部队后勤,他一辈子没参加过任何战役,却从袁司令那里沿袭了“中越战争”老将的严谨传统。
唐叙胡乱扒拉了两口饭,走到客厅去和他爸说:“袁司令的外孙女转学到我们班了,您知道吗?”
唐爸爸没有抬眼,仍旧盯着报纸,只点了点头。
唐叙没有得到回应,正转身要走,唐爸爸却开口:“平时在学校你多帮帮她。”
虽然事隔多年,可唐叙还清楚地记得当初他爸并不愿让他和季怀槿来往,可这回季怀槿搬来,连他爸的态度都不一样了。唐叙心里乐起来,帮她?没可能。他不整她就不错了。
可能是唐叙发力过猛,对季怀槿的排斥表现得太明显了,很快唐大班长对新来的女生看不顺眼的消息就在班里不胫而走。段梓棋听说了,陆柳濛听说了,在女厕所对其他女生讲着八卦的季怀槿的同桌骆优自然也听说了。
骆优一向和陆柳濛要好。她不但知道唐叙讨厌季怀槿的事儿,还同时知道了他曾经送陆柳濛回家。但不知为什么,这一爆炸性新闻居然在全班的八卦中心骆优那里被压了下来。
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季怀槿因为没穿校服,被主席台上的校长点了名,后来是班主任老师跑到前面去解释才最终解决。
虽然是一件小事,却让季怀槿那种久违了的格格不入的不安全感再次袭来。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此时一样渴望穿上校服,遁形在人群里。
她刚来到一个相对陌生的城市,面对一群看起来不怎么友好的同学,许多课程跟起来也吃力。她不会轮滑,学校却偏偏开了轮滑课;做操的时候她比别人慢半拍的动作显得无比笨拙,这一切的一切,终于以被校长当着全校学生的面点名为导火索,噼噼啪啪地迸出火星。她感觉到把自己裹得死死的保护在褪色,她开始感到失落、孤独、煎熬,又有一些对未知的恐惧。
恰好这个时候,又蹦出一个讨人厌的班长,在她身后冷嘲热讽,生怕同学们异样的目光击不垮她。
上语文课朗诵课文,唐叙就向老师推荐季怀槿。他不知道季怀槿站在讲台上拿着语文课本的手在微微发抖,但所幸整篇课文被她流利地念下来了,唐叙有点失望,季怀槿的发音标准,甚至比他念起来还投入感情。
那是因为他同样不知道,这样一篇简单的课文,季怀槿在家预习时朗诵了多少遍。
几次下来,大家在潜意识里似乎都将“转校生”和“课文”联系在一起。骆优是语文课代表,有时早读都会叫季怀槿来领读。季怀槿想推脱,骆优却说:“这是多好的表现机会。”
季怀槿明白,她这是在说:“我让你出风头,你怎么不领情呢?”
学期末学校最后一个比赛是年级里的“朗诵大赛”,每班推选一个人参赛,先朗读固定的参赛课文,再读一篇自选课文,最后再由老师现场给出文章朗诵。朗读完毕后,还要回答几个文学常识问题,有可能还需要即兴创作。
语文老师让全班推荐一名同学去参赛,唐叙率先阴阳怪气地在后面叫起来:“必须是季怀槿啊!”
几个平时和唐叙玩得好的男生也跟着起哄,班里一时乱七八糟的,不过听到最多的就是季怀槿的名字。
语文老师对季怀槿还不算了解,但至少知道她绝对不是成绩最优秀的,于是问课代表骆优:“你觉得推荐谁比较好?”
骆优其他成绩平平,语文却突出的好,单科成绩保持在九十五分以上不是难事。她偏过头,看了季怀槿一眼后,慢条斯理地站起来对老师说:“季怀槿一直是领读,我觉得季怀槿挺合适的。”
于是可怜的季怀槿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成了全班一致推举出来的参赛选手。朗读比赛和运动会、奥数比赛都不一样,拼的是软实力,并且这恰恰是季怀槿最薄弱的环节。
如果唐叙有幸得见季怀槿抱着一本厚厚的《新华字典》对着穿衣镜纠正发音的样子,不知道他还能不能笑得出来。正式成为朗诵比赛选手之前,季怀槿每天要抽出二十分钟的时间,照着《新华字典》逐字逐句地念。每当这时候袁子卿就坐在客厅里,遇到她念错的地方及时更正。现在季怀槿不但将普通话练习时间延长到四十分钟,还要再额外花上半个小时熟读必选和自选课文。
有时念到汗流浃背、口干舌燥,季怀槿就瞪着镜子里的自己,怪自己不争气,为什么每个人都能轻易说好的普通话,对她来说那么难。她甚至把镜子里那个脸很臭的自己想象成是唐叙,怨毒地对着“他”用口型骂一些从来不敢说出口的脏话。
这就是季怀槿不可告人的小秘密,她的普通话比五年前好了一些,但终究还是有限,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穿帮,是因为她每天都在加紧练习,对于没有把握的吐字,宁可选择沉默也不会说出口。
这是她自我孤立的源头,也是自我孤立的恶果。
“朗诵比赛”的预赛这天,是季怀槿的生日。她已经穿上簇新的校服,坐在阶梯教室里。比赛利用班会课进行,全程直播,也就是说,初一年级每个班的每个人都能看到她。
季怀槿双脚僵硬地并拢,紧张得直想上厕所。她身旁坐的是隔壁班的女生,面容带笑,季怀槿就觉得她是在嘲笑她。
比赛开始后,很快就轮到季怀槿,她选的课文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虽然怯场得胃都搅和在一起,可唐叙透过壁挂电视看到的季怀槿,却镇定有余。
唐叙内心很复杂,他看着季怀槿捧着课本,睫毛像伞一样在下眼睑打开,单薄的身体里却发出清脆洪亮的声音。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被这样恬静的她蛊惑,季怀槿应该是尖锐的,像她的哭声和叫声一样嘈杂。
可唐叙又无力地发现,自从季怀槿出现后,他的幻听竟然不治自愈。折磨了他那么久的老毛病,季怀槿不费吹灰之力就做到药到病除。
唐叙不愿意承认,又无从否认。于是他的眼睛更紧紧地追随着季怀槿,直到她乖巧地鞠躬,头埋进宽大的校服领子又抬起,轻盈地走下台,唐叙始终盯着她,不错过任何一个捕捉到她的镜头。
季怀槿的初赛有惊无险地通过,成绩排名第三。虽然包括班主任在内的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如果比赛的是骆优,拿第一名没有问题,但当季怀槿回班的时候,老师还是带着所有人一起鼓掌欢迎她。
季怀槿短暂地当了英雄,感觉挺不错。虽然过程煎熬了点儿,但总还算值得。
因为比赛只用了半个小时,班主任宣布拖一会儿堂,举行一个简短的入团仪式。
第一批入团的只有三个人:唐叙,段梓棋,陆柳濛。
入团暂时和季怀槿没有什么关系,所以只好将风头交还给她身后一直盯着她背影的唐叙。
唐叙作为代表念了入团宣誓,又讲了话。之后团委书记分别为他们三个戴上团徽。
季怀槿明显感觉到唐叙走回座位的时候,使劲儿扯着衣服领子朝她显摆了一下,她快速地扭过头去没有理会。
散会后直接放学,季怀槿收拾书包的当口,唐叙的朋友们都跑过来祝贺,乱糟糟地将她堵在座位上出不去。
唐叙嘻嘻哈哈地应和着,故意将音量放大。在季怀槿听来,更像是一种炫耀。
段梓棋没有出现在这群男生的行列里,他背上书包先走了。陆柳濛倒是走过来,同桌骆优以为她来找自己,背着书包愉快地站起来,陆柳濛却说:“我今天不和你一起走了,你先回去吧。”
说完,她径直走到唐叙面前。周围的男生安静下来,屏息凝神等着看好戏。
陆柳濛没有让他们失望,她毫不避讳地对唐叙说:“杨千的新电影《花好月圆》上映了,和我一起去看吧,算是庆祝咱俩一起入团。”
唐叙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陆柳濛不说话。男生们以为他那是得意,其实不是,唐叙心里正难堪得要死。要他跟陆柳濛去看电影,压抑不说,还得破坏家里的门禁,这哪儿是庆祝,根本就是惩罚。
可是他当然不能说自己有门禁的事儿,季怀槿还在前面呢,要让她知道了非得笑话死自己不可。不过说到季怀槿,怎么她听见陆柳濛约他,能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呢?连看都不看他一眼,要知道今天他才是最出风头的那个人。
唐叙心里七上八下的,但只是瞟了季怀槿一眼,确切地说,是瞟了她的后脑勺儿一眼。
然后,他不紧不慢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把书包往背上一甩,潇洒地对陆柳濛说:“走吧。”
男生们立马爆发出各种怪声儿,陆柳濛微微红了脸,低着头跟在大摇大摆的唐叙后面,一直走到教室门口。
唐叙在马上就要出门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一手扶着门,转头视线穿过几个人,落到季怀槿身上。
季怀槿也在看着他。
“要不要一起去?”他问。问完就后悔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季怀槿一定会拒绝他的。
“好吧。”没想到季怀槿坦然地直视着他的眼睛,淡淡地说。
唐叙一直没明白出门的那一刹那他为什么要开口邀请季怀槿一起。那更像是一种冲动,既然一定要破坏门禁,回去被爸爸数落,那么必须得拉上季怀槿一起,才不算太亏。
相比之下季怀槿的想法简单得出奇,她真的很想去看那部电影,所以哪怕是和唐叙,她也忍了。
但他们谁都没料到,在电影院门口,段梓棋把唐叙给揍了。
唐叙到最后也没闹清楚段梓棋是怎么出现在售票口,又是怎么准确地在人堆儿里认出他和陆柳濛的。
总之段梓棋就是站在那里,在唐叙伸出手朝他打招呼之前,拎着他的衣领一拳揍在了他的脸上。唐叙猝不及防被打了个踉跄,站稳后难以置信地看着段梓棋。
段梓棋二话没说,又是一拳落下来。这回唐叙是真急了,挡住段梓棋的手臂,嚷道:“你他妈疯了啊?”
段梓棋不回答,就死死地揪着唐叙,揪不住他的衣服就拽他的书包带儿。
唐叙的书包被甩到地上,飞出去老远。正好这时候季怀槿从洗手间出来,先看见唐叙的书包,捡起来以后才发现那边儿两个男生已经打起来了。
陆柳濛站在旁边只顾着娇弱地绞着手指,压根儿不知道拉架。
季怀槿对打架这种事儿比较有经验,而且也有点小亢奋,甚至忘了对象是唐叙,立马一个箭步冲上去挡在他俩中间,“干什么呢,你们?都别打了。”这话她说得太顺嘴,一不小心方言就溜出口了。
段梓棋看见有女生,才不情愿地放手。两个男生各自喘着气,狼狈又恶狠狠地对看。
季怀槿像个老母鸡一样张开手臂隔开他们两个,扬起头来问段梓棋:“你们俩不是刚入了团吗?团员怎么还打架啊?”
段梓棋看着季怀槿的眼神缓和了点儿,不过口气还是挺别扭,“这是我和唐叙之间的事儿。”
季怀槿身后的唐叙一听这个不乐意了,又跃跃欲试地往前冲,“不是,你把话说明白了,咱俩什么事儿啊?”
季怀槿是真的在行,知道打架的时候一方稍微平静了点,最怕的就是另一方再较劲,于是她扭头像教训自己从前的玩伴一样说了唐叙一句:“行了,你也别来劲啊。”
唐叙愣了一下,低头不可思议地看了季怀槿一眼。
段梓棋余愠未消,但是碍于有第四个人在场,况且季怀槿的存在让他觉得自己太敏感又太冒失了,也许事情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所以他很快收拾了一下情绪,眼神扫过在场的另外三个人,尤其深深地看了一眼唐叙,然后说:“你们好好看吧,我走了。”
段梓棋愤怒地走了,唐叙仍旧感到莫名其妙。他倒不是因为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挨了拳头而感到丢脸,是真的想不明白自己哪儿得罪了段梓棋,明明下午的时候两人还好好的。
“这是票钱,”说话的是陆柳濛,她从后面走了过来,递给唐叙几张纸币,“对不起,我还有事儿,先不看了。”
陆柳濛匆匆跑下扶梯后,季怀槿和唐叙面面相觑。这两个人一下子来了,一下子又走了,搞得人摸不着头脑。不过季怀槿比唐叙明白一些,他们三个人在讲台上入团的时候她就发现,唐叙、陆柳濛、段梓棋,不论是相貌还是成绩,简直是标准的三角恋配置。
连季怀槿这么迟钝的人都看出来了,唐叙愣是不明白。
“怎么着,”唐叙把电影票摊在手里,问季怀槿,“电影儿还看不看了?”
“不看了吧。”经过这么一闹,她也没什么心情了。
“不看票就浪费了。”
“那就看吧。”
唐叙和季怀槿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进电影院,找到了位置。旁边坐了一对二十多岁的情侣,女生一边吃着爆米花,一边偷偷附在男生耳边说:“你看现在的孩子这么小年纪就早恋,咱们上大学那会儿你都不敢约我看电影。”
季怀槿听到旁边的议论声后,转过头去对唐叙说:“你左边没人,往旁边挪一位行吗?”她突然不想和唐叙挨着坐了。
“为什么?”唐叙刚刚产生了些类似于沾沾自喜的情绪,很快就被不解霸占。
“旁边的人以为咱俩早恋。”季怀槿不带感情地说,丝毫没有压低音量。
唐叙无语,恨恨地甩下书包坐到旁边去,嘴里还不住地嘟囔:“就跟谁想和你早恋似的,臭美去吧你!”
电影开场,唐叙窝在座位里,看着屏幕明明灭灭。他想回头偷偷看季怀槿一眼,可是不敢,因为旁边空荡荡的座位,都是她对他的抗拒。
他是讨厌她的,一定的。而她也讨厌他。
两相生厌的二人,不知情的唐叙,和缄口不言的季怀槿,在黑暗中无声地度过了她的十三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