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以后,池塘里的海龟忽然不知去向。
季怀槿陪妈妈去走亲戚,早早出了门,再回来的时候海龟就已经不见了。
起初她并没有发现池塘空了,她趴在水泥地边上等着海龟睡醒,等了老半天,只等来老阿姨说:“姑娘,海龟已经被团长家的小子抱回去了。”
过了两个小时,唐叙刚背完当日的古诗词,练了钢琴,走出门的时候就看见季怀槿满头大汗地站在楼道里。
“海龟呢?”她问。
唐叙虽然和季怀槿差不多高,但还是偷偷踮着脚,努力摆出一副睥睨的神色,“它在我家浴缸里游得欢着呢。”
唐叙心里得意得要命,这是他苦思了三天三夜才想出的新对策。他找司令要回海龟,趁季怀槿不在家的时候让人把它抱回来。果不其然,季怀槿主动巴巴地来找他了,而且心甘情愿地开口和他说话。
“那是我的海龟。”季怀槿没哭没闹,平静地对唐叙说。
这倒令唐叙觉得有些意外。他抢了她的宠物,她应该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骂他是个坏人才对。她怎么能不按照他预想的一样哭鼻子呢?
“袁司令把海龟又送给我,现在它是我的了。”唐叙说这话的时候,感觉有些底气不足。
季怀槿没再和他纠缠,而是转身走了,她的塑料凉鞋踢踢踏踏地踩在台阶上,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
倒是唐团长,回家看到在浴缸里束手束脚的海龟,气得抽了唐叙一顿鞭子。
唐叙觉得亏得慌,简直是亏大发了,他为了能和季怀槿说上这么两句话,还得挨皮肉之苦。
这件事儿原本就这么算了,季怀槿默默吃了闷亏,也没找大人给自己撑腰,更没人追究唐叙。眼看暑假就快要过去,季怀槿的归期也近在眼前,唐叙有一天忽然找到季怀槿,神色紧张地说:“海龟不见了!”
那只海龟一直老老实实待在浴缸里,害得他们一家子都没法在家洗澡。可是这天早晨唐叙推开洗手间的门,却发现海龟已不知去向,只留了一池子有些浑浊的水。
他打电话给爸妈,可他们都说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尤其是爸爸,在电话里又将他臭骂了一通,说他是浑小子,玩物丧志,没有出息。
唐叙火急火燎地找到季怀槿,他虽然知道季怀槿根本帮不上忙,可他打心眼儿里觉得这只海龟是他和季怀槿的共有财产,海龟不见了,季怀槿有权利第一时间知晓。
“怎么会不见呢?”季怀槿两条浅浅的眉毛拧起来,睁圆了眼睛,“不是养在你家浴缸里的吗?”
“我一早起来它就不见了。”唐叙有点着慌,他觉得季怀槿要怪罪他,可海龟在他那里不见是事实,他百口莫辩。
“这样吧,”季怀槿也顾不上自己的口音问题,唐叙自然也忘了嘲笑她,“我们出去找找。它总不至于人间蒸发了吧?”
“好!”
唐叙叫来院里的玩伴,组成了“找海龟小分队”,拿着手电、树枝儿等家伙什,开始在院子里进行地毯式搜捕。
海龟虽然不会人间蒸发,但要想在这么大个院子里找到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其中一个岁数小一些、刚上一年级的男孩失去耐性,将树杈往旁边一丢,喊起来:“海龟又没有腿,怎么可能自己爬出去,它肯定是死了被阎王老爷带走了。”
他这么一说,其他孩子都觉得信服不已。原本进行这枯燥乏味的搜索,就是迫于唐叙长年的积威,现在既然有人出头,他们都耍赖似的坐在地上,再也不肯走一步。
小伙伴们倒戈,唐叙感觉特别下不来台。他扯着自己的衣领,有些烦躁地说:“你们不找,我自己找!”他捡起地上的手电筒,别在腰上,独自落寞地出发了。
他以为季怀槿会跟上来,故意走得很慢,可是左等右等都等不来她,偷偷拐回去看,发现季怀槿已经趴在地上跟他的朋友们玩起了弹球。
季怀槿弹球玩得很好,屡屡博得喝彩,已经有两个小子围着她问长问短,霸占了她身边原本应该属于唐叙的位置。
唐叙恨得牙根痒痒,狠狠在心里记了他们一笔,想着等到开学一定要找机会报复回来。此仇不报,他就不是英雄好汉!
可是英雄好汉唐叙现在面临着一个严峻的问题。大话已经放出去了,如果他不替季怀槿找着那只海龟,不好交差还是小事儿,可岂不是显得他很没本事?
他偷偷找来唐团长手底下几个岁数小的勤务兵,威逼利诱抖威风,什么招数都使了,就想让他们帮着一块找。唐叙想,他们是大人,做起事儿来肯定比那几个小子要靠谱多了。
那天唐叙他们一直找到过了晚饭点儿,也不知道是谁告了密,唐团长得知唐叙暑假作业都没写,拉着他手下人去找什么海龟。
唐叙精疲力竭地回到家,就看见父亲冷着脸坐在沙发里。
唐叙知道今晚又少不了挨板子,男子汉大丈夫,眉毛都不皱一下,直接走过去朝他爸爸伸出手掌心,眼睛一闭,颇有一种英勇就义的意思,“爸,您打吧。”
最后板子一定是没落下,唐叙挨完打,熟门熟路地从医药箱里翻出紫药水,用棉签蘸着擦在手上。
唐团长看着儿子,叹了口气,才缓缓说:“别和司令家的女孩儿走得太近,再过两天她就要回去了,从此你是你,她是她,未必还有机会再见。”
唐叙背对着爸爸,手上擦药的动作只稍稍停顿了一下,又恢复如常神色。
八岁男孩的世界没有大人那么复杂,那一刻唐叙想的是,季怀槿很快就要走了,他一定要在她走之前,找到那只海龟。
回济南的日子很快就倒数变成最后一天。母女俩是晚上十点的火车,袁子卿一早去市里买特产,季怀槿自己在外公家待着,正觉得无聊,唐叙就找上门来。
她和唐叙穿过卫兵把守的侧门,来到铁丝网外的山坡上。
唐叙知道这是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最后一天,他当然难过,不过这种难过更多地来自于马上就要开学这个事实。
他还没看够山上新栽的枣树和小核桃树,那双能用肉眼测量的、一日比一日更长的腿,还没来得及撒开脚步踩过男孩子那如落叶般堆积的好奇心,他就要重新戴上红领巾,穿上他一点也不喜欢的那双有橡胶钉的足球鞋。
还有他新得到的两道杠的袖标,戴在胳膊上沉甸甸的,让唐叙觉得十分碍眼。他是一个鬼机灵的男孩儿,不喜欢大人强加给他的责任感。他觉得自从有了“班长”这个头衔以后,自己就逊爆了,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溜进车棚拔隔壁班傻大个儿的气门芯了。
他还得忍受那个说话娇滴滴的副班长成天在他耳边八卦:“你说谁谁是不是喜欢我啊?不然他为什么要隔着一个人来管我借橡皮?”
唐叙觉得这种话特别蠢,说这种话的女生更蠢。所以季怀槿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因为她基本上都不怎么说话。
按说她不说话,应该正合了唐叙的心意,可唐叙就非得犯贱似的,想方设法逗着季怀槿说话。
他那会儿还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相处的角色并不是从一而终的。他在别人那儿高出一头去,也阻止不了他就在季怀槿这儿矮下一头。
别人捧着他,巴结着他,可季怀槿不稀罕他。
唐叙没带季怀槿走大路,而是特意挑了他平时走得最熟的小径。路两边都是他叫不上名字的植物,恣肆侵占着原本就仅能容一人通过的山路。
唐叙走在前面,想着自己先上去,再回身接季怀槿一把。他好容易手脚并用地爬上去,还没来得及逞能,紧随其后的季怀槿就不耐烦地说:“你爬得太慢了,要不让我走前面吧?”
唐叙停下脚步,错愕地看着季怀槿像只矫健的野兔一样,一下子从他身边儿蹿了出去。
小小年纪的季怀槿,总能轻而易举地出乎同样小小年纪的唐叙的意料。
他们生长的环境是相似的,却又大相径庭,所以唐叙并不以为她是个异类,却觉得她很异类:如果季怀槿不是也长在都是同龄孩子的部队大院,她就不会知道怎么玩弹球,怎么用弹弓子崩鸟,也不会知道什么是防空洞。如果是那样,她可能就会乖乖地跟在唐叙身后,适时地露出羞赧的神色,在他做了什么自以为很帅的事情时,叽叽喳喳地称赞他。
唐叙盯着季怀槿的背影,忽然有那么一刻,觉得他那个从来正确的爸爸说得不对。
他还会再见到季怀槿。
一定的,就在这个夏天过去以后。那会儿他一定也已经学会如何驾驭家里那辆高大的永久牌二八自行车。
季怀槿灵巧地躲开带刺的树枝,树上结着一串串红色的小果子,她的头发蹭着它们跑过去的时候,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她怎么突然就脸红了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北京好久没有下过雨了,气压低得使人发慌。两个八岁的孩子没有足够的生活经验,自然不知道天空中正酝酿着一场苦尽甘来的倾盆大雨。
季怀槿微不可闻地喘息着,停下脚步四下打量,这里已经是半山腰了,以她的判断,再往上走路会越来越陡,而且越来越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