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心里原谅了唐叙,但那一下午,季怀槿死活就是不肯再开口说一个字。
唐叙不知从哪儿捡来一堆石子儿,往池塘里扔,说这样能让海龟上来。石子投入水面时,发出“咚咚”的声音,像清泉投入紫砂壶一样动听。
季怀槿也想往池塘里扔石子,可唐叙说石子都是他捡来的,如果她想要,必须开口求他。
季怀槿不说话,更不求他,就安安静静在一旁坐着。
他们玩儿了半天海龟,觉得没意思。这时树上知了叫得声嘶力竭,温度计显示气温在四十摄氏度以上。袁子卿担心女儿中暑,想叫他们回屋休息,可是小孩儿好像从来不怕热,唐叙忽然提议要带季怀槿上山里抓蛐蛐。
他们带了竹笼子和纱网,放在一只红色的塑料水桶里,由唐叙拿着,就这样出发了。
大院和后面的山相通,院子里的人进出自由,可山上的人要想下到院子里来却根本没可能。
山不是野山,旅游发展得好,平时游客众多,尤其秋天观红叶,热闹得很,所以院儿里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被允许随意上山。
唐叙本来是要带季怀槿上山的,他觉得季怀槿是个土包子,肯定没爬过山,殊不知季怀槿六岁的时候就能一口气爬到泰山山顶。
他们在走上军用车道的时候开始疯跑起来。唐叙在前面跑,季怀槿在后面追。季怀槿心里憋着气,一心想要追上唐叙。唐叙是男孩儿,跑得比季怀槿快,但也有限,可他故意边跑边回头朝季怀槿做鬼脸,非要显示自己好像跑得很轻松似的。
季怀槿心里更来气,紧紧追着唐叙不放。唐叙跑着跑着就累了,但两个人暗地里都较着劲,就这么在树荫蔽日的柏油马路上发足狂奔。
半途,唐叙扔了水桶,白球鞋的鞋带也跑开了。
季怀槿眼看就能抓住唐叙衣服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唐叙跑了两步发现她没跟上来,也停下脚步,假装回头看,其实是大口大口地喘气。
“怎么不跑了,你?”他边喘边问。
季怀槿没有唐叙那么狼狈,两根小细腿儿从裤管里伸出来,站得笔直。她指指唐叙的鞋带儿,示意他赶紧系上,但还是不肯说话。
汗水从季怀槿粉扑扑的面颊滑下去,她两鬓柔软的短发被打湿,顽皮地贴在耳朵上。唐叙觉得她浑身都冒着热气,湿漉漉的,连眼睛里都有水纹在荡漾。
唐叙不明白这种新奇的、悸动的、又叫人心虚的情绪是什么,他平时总是和一帮小子玩在一起,他是孩子王,每天只会拿着塑料宝剑和家里擀面用的木棍和其他孩子打打杀杀。在他的江湖世界里,一切都是干燥的,他的嘴唇,他用掌心扬起的沙子,阳光底下对着蚂蚁的放大镜,和从书包里倒出来的数不清的《水浒》人物卡片。
可季怀槿像是烈日下的一摊水,带着滚烫的温度在他面前慢慢蒸发。他觉得自己也很热,口干舌燥,想立刻喝光一公升的冰水。
唐叙其实已经意识到,他对待小伙伴们时的杀伐决断、说一不二,恐怕在这个紧紧抿着嘴、一句话都不肯说的女孩儿面前,彻底失去效果。
他向前走一步,感觉季怀槿散发出的热气将他团团包裹住,唐叙心跳得有些快,他抬了抬手指,对季怀槿说:“我之前和你开玩笑呢,你说话挺好听的,真的。我们班好多女生也都这么说话,所以你别不吭声了。”
季怀槿垂下眼睛,眼神不知看向哪儿。
“真的,你要不信,我带你找她们去!”唐叙情急之下胡乱一说,若是季怀槿真追究下去,他找不出任何一个说话带着口音的同学,何况他在班上几乎从不和女生说话。
好在季怀槿想了想,对唐叙摇了摇头。
“那你说句话来听听?”唐叙循循善诱,“叫我名字怎么样?”
那一个下午季怀槿愣是一个音节都没有发出来,最后唐叙特别挫败地跟着父亲回了家。
季怀槿知道自己发音的方式和唐叙不一样。唐叙说话的时候,舌尖微卷,音色透亮,带着胸有成竹的自信。而季怀槿呢,她那些飞快又含混不清的吐字,在唐叙面前,显得有点儿难堪。难怪唐叙会说她是乡下人。
可其实季怀槿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她不至于为了唐叙的一句话就放弃自己说话的权利。她就是觉得好笑,看唐叙急得在她身边团团转,使尽浑身解数试图让她开口,有种被人关心的感觉。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能够有人关心多好。
唐叙系好鞋带以后,他们又一路奔跑着折返,半途捡起被丢弃的红色塑料桶。后来唐叙带她到院儿里的小商店买零食,季怀槿身上没带钱,什么都没好意思拿,唐叙则拿了一堆,小浣熊干脆面、浪味仙、卡迪娜,恰好都是季怀槿喜欢吃的。临走的时候唐叙还从冰柜里拿出一桶结着冰碴的矿泉水。
季怀槿在一旁站着,她虽然也想买零食,但她没有钱,于是自知没有发言权。
她看着商店老板一边将那些膨化食品放进塑料袋,一边在计算器上敲下它们的价钱。
“叔叔,老规矩,这些东西都记在账上吧。”唐叙怀里抱着冰镇矿泉水说。
老板拿出一个封皮几乎破旧脱落的大单线本,翻到属于唐叙的那一页,在一连串的数字下面,记上最新的一笔。
“叔叔,您知道她是谁吗?”唐叙得意地指了指季怀槿,“她是袁司令的外孙女。”
季怀槿看见商店老板的脸立刻皱成了一朵难看的花,他将记账的本子丢在一边,从柜台里走出来近距离打量起她。
“一直听说司令的独生女在济南,这些年也没见着回来过,”他半蹲下身子,视线与季怀槿的平行,“小姑娘,你是第一次回来吗?”
季怀槿差点说“是”,忽然想起自己还在“噤声期”,于是只矜持地点了点头。
老板以为这孩子被惯得骄矜,不爱搭理人,便更殷勤地问:“北京怎么样?北京好不好玩儿?”
季怀槿仍旧只是点头。北京当然好,但好在哪儿,她现在不能说。
老板尝试几次都没能令这位小姐开尊口,只好讪讪地回到柜台里。他拿出记账本子,用圆珠笔在唐叙名下的最后一栏划了一条长长的直线,这意味着他今天赊在这里的款项,就这么一笔勾销了。
老板笑吟吟地送他们俩出去,招手的时候还不忘说:“今天可算叔叔请你们的。”
季怀槿已经懂事,她清楚地知道这几袋零食,以及唐叙怀里不停向外滴着水珠的塑料瓶子,都是用外公的名号换来的。外公虽然凶,而且看上去不怎么喜欢她,却能够给她带来最实际的优惠。
唐叙带着季怀槿绕到一片杂草丛,夏季疯长的杂草没过季怀槿的小腿肚。草丛里堆着几个废弃的石桩子,唐叙轻轻一跃,就坐到石桩上,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季怀槿上来。
石桩上都是土,唐叙沾了一手的灰尘,毫不介意地抹在自己卡其色的短裤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手掌印。
季怀槿也跳上去,两人挤着坐在一起,抬手时小臂不经意地磨蹭着。唐叙觉得自己被季怀槿传染了,他也不想说话,甚至不想像平常一样轻轻拨开草丛,看蚂蚱惊慌逃走。
太阳渐渐落山,两个孩子就这么坐着,安静的气氛当中只有季怀槿咀嚼零食的清脆响动。
唐叙发现季怀槿很贪吃,她很快吃光了两袋薯片,将空空的包装袋压平,叠成两个小小的方格,揣进裤子口袋里。
唐叙什么都不想吃,他只觉得口渴,仰头喝干了最后一滴水,然后跳下石桩,走到不远处一座废弃的防空洞前。
防空洞入口的锁头早就被他和他的小朋友用铁丝撬开了,现在只虚掩着,用几块石头顶住。
唐叙将防空洞的铁门打开,一股霉腐而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他有些炫耀地挥起手臂,用自以为很帅气的姿势将塑料瓶子使劲扔下去,过了一两秒,黑暗当中传来瓶子落地的声音。
他回头看季怀槿,等着那个丫头片子发出尖细的惊呼。上次他们班的学习委员婷婷偶然间看见他和小伙伴往防空洞里丢土炮,吓得坐在旁边哭了足足两个小时。
唐叙觉得自己掷东西的样子很潇洒,转头却发现季怀槿仍旧坐在石桩上,没有了唐叙在旁边,她将两条细腿盘了上来,专心又惬意地吃着手里的零食,根本没有注意他。
她被汗打湿的头发已经干了,直愣愣地垂下,像螳螂细细的腿。唐叙觉得他看见季怀槿的眼睫闪动,带着湿润的触感。
“喂,”唐叙被无视,自尊心大大受挫,忍不住恶声恶气地叫她,“你过来看看这个。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带你下去探险,这底下可大了,足有四室两厅。”他诱惑季怀槿。
这底下究竟什么样子,其实唐叙自己也不知道。那里很大,是他听爸妈说的,而且爸妈再三叮嘱他,那儿没有氧气,人下去会窒息而死,所以绝对不能去。
季怀槿终于停止咀嚼,迎着夕阳笑起来。
唐叙真是个傻子,那叫防空洞,顺着台阶走下去,经过一个狭窄的冗道,便是室内。而且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四室两厅,而是更加漫长的、走不到头的通道而已。
济南也有防空洞,她早就去过了。
她在嘲笑唐叙,但唐叙可不知道。他第一次看到这个女孩儿微笑,她露出两颗兔子一样的门牙,眯缝着眼睛,脸有点儿黑,头发跟柴草似的。
可他就是觉得这个女生美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