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子卿嫁人之前,就是大院儿里有名的美人。这个无冕封号的由来,其实没有一个具体的时间点。院儿里好多老人是看着袁子卿长大的,她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也是他们一步步看在眼里的。美貌是永远藏不住的,爱美之心人人皆有,所以袁子卿在院儿里格外受瞩目,倒也并不因为她有个当司令的父亲——况且她嫁人那会儿,袁司令还不是司令。
袁子卿的名字听起来颇有男孩子气概,也是出自父亲的手笔。母亲开始分娩时,父亲袁新国刚在搪瓷盆里洗了手,正不慌不忙地从毛巾架上取了晾得有些僵硬的毛巾擦手。
母亲生产的过程很长,也很痛苦。
袁新国并没有陪在妻子身边,而是端坐在办公室里,用红色封皮的记事本写着近期的工作总结,那是他的个人习惯。直到后勤处的小警务员程瑞来报信,说院长生了个女孩儿,袁新国这才停笔,抬起头来的时候眼角有些湿润。
他从抽屉里抓了一把上海大白兔奶糖塞给程瑞,看着程瑞欢天喜地地离开后,才在记事本上翻开新的一页,用新汲了墨水的钢笔写下两个苍劲大字:子卿。
“子卿”这名字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这两天袁新国刚好看了《苏武牧羊》,感叹于“苏武留胡节不辱”的情操,而苏武字“子卿”,袁新国希望自己的孩子,即便是女儿,将来也要做个从一而终的人,像苏武那样,既为汉朝人,便宁死不屈就匈奴。
于是,袁子卿父亲的记事本上,永永远远地留下了她作为新生儿来到这世间的第一个纪念,记事本上还留着那天的日期:一九六五年十月二十三日。
袁子卿在大院里平安度过自己的童年、少年时期,直至长成青年,然后认识了自己的爱人,并随他搬去了济南。
袁新国对这桩婚事非常反对,但女儿半带着私奔性质地离开北京,他一不想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二是对此鞭长莫及,也只好把态度软下来。
可即便如此,袁子卿这次回来,也是父女俩阔别七年的第一次相见。
袁子卿是独自一个人带着季怀槿回来的,季怀槿在火车上才头一次听说自己有个做司令的外公。她问袁子卿:“妈妈,司令就是给所有人发号施令的人,对不对?”
袁子卿隔着一个窄桌,看着对面的女儿。绿皮火车轰隆隆地前进,八岁的季怀槿随着车厢的颠簸在座位上来回摇摆,像个被人上紧了发条的僵硬的木偶,袁子卿忍不住笑起来,左边的嘴角上面,有个浅浅的梨涡。
“外公就是你的外公,”她知道季怀槿心里紧张,于是更内疚,都怪她这几年和家里不太走动,否则哪有孩子见老人会害怕的道理,“外公会对你很好的。”她安慰女儿。
不过话虽这么说,她那个脾气倔上天的爸爸会如何对待季怀槿,她心里真是没谱。
袁子卿明白这几年她完全可以担得上“不孝”二字,但她与父亲的矛盾由来已久,两个人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牛脾气,遇到分歧谁都不知道妥协。
她恨父亲太武断,袁新国又气她太执着。
这次回北京探亲也是袁子卿考虑了很久之后的决定,再过不了两年,袁新国就该退了,袁子卿希望他能从职务的压力中彻底解脱出来,一心一意过晚年生活,如果他真能这样,袁子卿不介意频繁往来北京和济南,以缓和父亲和爱人之间的矛盾。
但在那之前,她还要求袁新国为她办最后一件事。
火车进站后,袁子卿带着女儿和行李下了车。走出北京站的大门,闷热的风吹在脸上,自行车潮从面前经过,热闹的路口挤满了人,袁子卿忽然感觉有些无所适从。
她领着季怀槿打了一辆黄色的面包车,这是季怀槿第一次来首都,确切地说,是她记事儿起第一次来,她也是第一次坐这种日本人设计的像个黄色皮球一样的汽车。看着宽阔得没边儿的马路,季怀槿觉得自己的人生都鲜亮起来。
面包车经过天安门,季怀槿几乎是扑着贴在玻璃上,朝城楼上的毛主席像敬少先队礼。她只觉得北京是那么的大,马路是那么的长,天又是那么的蓝,这里的一切都和她从前看到的不一样。在此之前,季怀槿以为济南的泉城广场是世界上最大的广场了。
这是一九九九年的夏天,还有不到半年,便将迎来千禧年。香港已回归两年,澳门也即将回归,这时的北京,是最热闹而有活力的。
季怀槿只记得她们乘坐的出租车在大院门口被配枪的卫兵拦住,妈妈摇下车窗对他们说了两句什么,他们就整齐划一地行了军礼放行。
再然后的事季怀槿就更迷糊了,出租车停在一个小院子门口,她跟着妈妈下了车,紧接着不大的院门里竟然挤出了那么多的人,他们拉着她妈妈的手问好,很感慨的样子,然后拎包的拎包,搀扶的搀扶,连拉带拽地将她们母女二人拖进院子。
袁子卿让季怀槿叫人,她仰着头叔叔爷爷的一通乱叫,根本分不清辈分。不过她知道,这些人里没有外公。
袁新国坐在敞开的正厅里,穿着一件藏蓝色的小立领罩衫。他习惯穿得板正,夏天太热的时候,宁可将空调温度调低,也不愿穿凉快的汗衫。
袁新国提干了以后,当年的小勤务兵程瑞就被他要来留在自己身边,这么多年一直跟着他。程瑞迎到门口,接了季怀槿母女二人往屋里走。他弯下身子,拿了一株半晌前刚从院子里拧下来的向日葵递给季怀槿。
季怀槿在济南的时候也是在部队大院儿里疯跑着长大的,于是驾轻就熟地捧着向日葵花盘,拇指和食指轻轻一扭,就将葵花籽剥下来吃。
程瑞觉得这个女孩儿机灵,笑着摸摸她的头顶。
季怀槿立刻停下手里的动作,嘴里的瓜子皮也不敢往外吐,翻着眼睛怯怯地看着程瑞,脸涨得通红。
过了四五秒,她才飞快地将嘴里的瓜子皮吐进手心里,然后将手攥成拳头藏在身后,恭恭敬敬地叫:“外公好。”
程瑞看着她乐了,可同时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于是拉着她走到司令跟前儿,说:“这才是你的外公。”
季怀槿见到袁新国的第一印象就是怕。
这个老人家太不苟言笑,面孔比他正坐着的那张黄花梨木椅还要硬。季怀槿当场就想撒腿往外跑,可是她不敢,只能怯生生地站着,忍受老司令不怎么和蔼的目光落在身上,生生将她的脑门烧出一个洞。
爷孙俩对峙似的僵持了一两分钟,袁新国才从桌上的锦盒里抓了一把大白兔奶糖放在季怀槿手里。
程瑞在旁边看着忍不住想笑,多少年了,司令哄人的手段好像就只有这么一招。
“季怀槿,对吧?”袁新国开口,“八岁……上小学二年级?”
“开学就上三年级了。”季怀槿回答。
袁新国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忽然想起了什么,面子上有些不好看。
季怀槿不了解这位初次见面的外公,但她有直觉,以后不管怎么样,她和外公恐怕都不会亲近。
袁司令似乎不想再说下去,只是叫程瑞带季怀槿去给她安排的卧室看看。程瑞刚领了季怀槿的手,院子里忽然传来嘹亮的声音:“司令,听说你外孙女儿头回回来,看我带了什么好东西。”
程瑞悄悄告诉她:“这是唐团长。”
季怀槿回头,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走进门。他的身旁,跟着一个个头儿与她相当的男孩儿。
那个男孩儿就是唐叙。他穿着一件海魂衫,白色球鞋,头发理得干干净净的。
这之后当然就是大人相互之间的各种寒暄。八岁的季怀槿不懂军阶,以为这个嗓门很大的中年人名叫唐团长。她一见唐团长就非常喜欢,因为唐团长给她带来了一只足有半个她那么大的海龟当做见面礼,这只海龟需要两名勤务兵才抬得动。
唐团长对袁新国说:“司令,我看你家这池塘常年空着长水草,正好前两天亲戚送我一只海龟,我也没地方养,放在你这儿正合适,就当给孩子玩儿吧!”
袁新国没说什么,当时就命人把海龟放进院子里的池塘。季怀槿得到外公和母亲的首肯后,从乱糟糟的客厅跑出去,蹲在池塘边儿上,捡了一根儿树杈逗海龟玩。
海龟游得很快,而且沉得低低的,没一会儿就不见踪影。季怀槿很无奈,她不想回屋,于是坚持守着海龟等它再冒头,直到腿都蹲麻了,可还是不知海龟去向。
“它躲在水里睡午觉呢,你得想办法让它出来。”
季怀槿一偏头,刚才在客厅里见过的男孩蹲在她旁边。
“你有什么办法让它出来?”季怀槿问。
她没想到自己的一句话引得男孩大笑,“你是乡下来的吧?怎么说话声音这么难听啊?”
季怀槿咬着嘴唇不说话。太阳晒得她忍不住皱起眉头。
“我知道你是季怀槿,”男孩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遮住晒着季怀槿的阳光,“我叫唐叙。”他好像根本没发现自己的嘲笑令季怀槿感到不高兴。
如果唐叙有机会去她在济南的家,季怀槿想,她一定会叫自己的小伙伴儿们揍得他满地找牙。可这儿是北京,她谁都不认识,这让季怀槿产生了深深的自卑感。她安慰自己,算了吧,唐团长送了我一只海龟,我看在唐团长的面子上,可以不跟他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