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楼顶层通往天台的门口有便衣警察把守,他确认了季怀槿的身份后嘱咐了几句便放行,可是跟在后面的唐叙却被拦了下来。
终于要走上天台了,季怀槿却有点犯怵,心里那种想要拔腿就跑的冲动越来越强烈。她恐高得厉害,站在二层往下看都犯晕,更别说是十二层。而且她明明不认识跳楼者,可这里人人都以为她认识,这种奇怪的矛盾让季怀槿忽然感觉自己像个猎物,正一步一步迈向一个危险的、未知的、邪恶的圈套。
她开始担心,担心发生不好的事情,担心自己到时候百口莫辩。
季怀槿回头看了唐叙一眼,神情有些复杂。
唐叙也在看她,两人四目交接的那一刹那,唐叙二话没说,拉起季怀槿的手就往回走。
看守的警察以为他俩故意想演一出双簧给他看,目的是用激将法求他放行。他想着如果不让这男的上去,女的估计也不想去了,于是妥协道:“行了行了,两人一起上去吧,一会儿先听听心理专家怎么说。”
季怀槿想往前冲的时候,警察不让他们一起上去;现在季怀槿心里打了退堂鼓,警察反倒放行,她堵在不宽的玻璃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踟蹰间,警察手里的对讲机响起来,天台上的人传来消息:
“那个叫季怀槿的呢?找没找着?刚才不是说找着了吗?快点儿让她上来!人都骑到高台上了,一个翻身就能掉下去……”
季怀槿知道她今天非得走这一趟不可了,她觉得那个站在鬼门关的人不是此刻在半空中摇摇欲坠的跳楼者,而是她自己。可是还好,她能豁得出去,她还年轻,年轻就什么都不怕。
季怀槿深吸一口气,将玻璃门彻底拉开,顺着台阶走上去。
太阳正在落山,余晖照着楼顶的混凝土地面,蒸腾出一股暖色的热气。远方的霞光赤得如同沙漠,在这样一个傍晚,每个人脸上都有些严肃,静候着事情的转机,谁都不敢懈怠。
季怀槿刚一站上天台,就有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迎上来,他光亮的头顶被落日烘出一层薄薄的血管,交纵地浮出来。这个人一边折起几张手稿扇着风,一边快速地对季怀槿说:“试图轻生的人现在情绪很不稳定,你一会儿和他说话的时候,尽量心平气和一些,不管他提出什么要求,或者要你做出什么承诺,你都假意逢迎。记住,把他往回劝,说话气氛好的时候要记得不落痕迹地往后退几步……但如果他让你现场和第三者通话,在不使对方产生情绪波动的前提下,尽量拒绝……”
季怀槿认真地记着,她想这人应该是心理医生,所以等他说完后,忍不住问:“那个人为什么要跳楼?他找我又是为什么?我根本不认识他。”
大肚子男人原本还自顾自地叮嘱着季怀槿,听她这么一说,忽然诧异地抬起眼睛看她。季怀槿知道他相信她的话了,他是唯一一个相信她的人。
“你确定不认识他?”心理医生问。
“确定不认识。”
“我也觉得奇怪,一般想要轻生的人都会有某种强烈的诉求、愤懑,或者是抑郁,可是这个人似乎都不属于,他好像只是为了——引他的目标出现。”
“看来我就是这个目标。”季怀槿有些出神。
“可能是,但也可能不是,”心理医生说,“这些暂时都是我们的推测,要想证实,还要麻烦你面对面地去与他沟通。不要离他太近,你们之间要保持两臂以上的距离——”他拍拍季怀槿的肩膀,“别太担心了,这里都有警察,会保护你的,如果轻生者攻击你,那么事情的性质就变了。”
季怀槿机械地点着头,心理医生将话都叮嘱完,笑着问她:“害怕吗?”
“还行。”季怀槿也努力做出轻松的样子。
“你这也算是协助人民警察了。”
季怀槿哭笑不得,对心理医生说了“一会儿见”,就大着胆子朝跳楼者走过去。
天台上没有围栏,只有一圈高出地面一米左右的石台。跳楼者骑在石台上,右腿垂在外侧,上身在半空中左摇右晃,看着十分惊险。
季怀槿走到距他两三米的地方就停了下来,不再上前。她终于有机会近距离地打量这个人。
在楼下向上望的时候,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倒向一边,乱蓬蓬的,季怀槿以为这人至少有三四十岁。可是现在她才发现,眼前这个人稚气未完全褪去,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出头,说不定比自己还要小上一两岁。
这么年轻的人,双翼还未展开,就认为自己注定无法忍受腥风血雨。
季怀槿扬了扬下巴,看着眼前的少年,同他对峙,就是不说话。
他果然沉不住气,先开口:“季怀槿?”
“我叫常小柳,是季怀槿的朋友。”
“你走开,我要找的是季怀槿,让她来!不然我现在就从这儿跳下去。”少年的嗓音有种仿佛随时会撕裂的沙哑,声带像是在变声期受到过严重的损害。
“你跳下去吧,”季怀槿逆着风捋了一下头发,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你死了,季怀槿也不用上来了。”
“你……”少年人气结,身子往外歪了一些,全凭一条腿在内侧支撑。他似乎很快明白过来,一副恍然大悟的语气,“你就是季怀槿。”
季怀槿的恐惧缓和了不少。这男孩儿并不认识她,以他单纯的样子,也不会是她的对手。
“指使你的人躲在暗处,却让你在明处承受性命危险,你觉得这样公平吗?”季怀槿往前走了两步,盯着男孩儿,一字一句地说,“谁想找我?让他自己来见我。”
男孩儿没想到自己这么快被戳穿,神情不经意中表露出慌张,立即伸手阻住季怀槿,“你别过来!我真的要跳了!”
“你要是真的一心想死我也不拦着你,可是你甘心吗?”季怀槿知道男孩儿并非自愿,大约是受人胁迫。他既然不想死,就不会贸然送命,所以季怀槿并不怕他,而是又向前逼近几步,停在安全范围之内。
“我知道受人威胁的难处和痛苦,我理解你,所以不会逼你,你自己想清楚,该反抗的究竟是威胁你的人,还是你这条年轻的性命。”
坐在高台上的男孩儿表情挣扎,眼眶里忽然盈满泪水。他痛苦地捂住脸,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来。
“下来吧,这里有这么多警察,你要相信邪不压正,没有人敢报复你,也没有人能伤害到你。”季怀槿慢条斯理地对男孩儿说着,声音轻而坚定。她有信心能劝说他。
男孩儿起初只是默默流泪,然后渐渐悲恸起来,眼泪抑制不住地向外淌。他猛地用衣袖擦一把脸,动作幅度太大,整个人在台子上剧烈地晃动起来,险些失去平衡。
“想想你的父母吧。”季怀槿柔声说着,心里也是一阵抽痛。她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也曾受人掣肘,想到那年昏暗的十七岁,她也差点就熬不过去了。
过了不知多久,男孩儿慢慢停止抽泣。季怀槿一直在对面耐心等着,直到夕阳西沉,她单薄的身影最终被笼在如墨的夜色里。
男孩儿转头看向季怀槿,眼神中犹有不确定。季怀槿什么都没有说,而是沉默地向他伸出右手。有的时候千言万语,不如一个“还有我在”的坚定眼神更能抚慰人心。
男孩儿犹犹豫豫地从高台上跳下来,腿一软,跌坐在满是浮尘的地面上。
季怀槿终于长长舒出一口气。
这只是一个素昧平生的少年,带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许还是危险的。可寥寥数语,他张皇的表情、无助的眼神,却令季怀槿动了恻隐之心。
季怀槿觉得不论如何,能救下一条命,自己也算做了好事。她继而又想到自己的独家新闻,经过这样一场对峙,说不定能扩大一倍版面。
她高兴起来,忍不住又向前走了一步。她想扶起那个男孩儿,问问他到底在害怕什么。
比季怀槿动作更快的是等在后面的便衣警察,眼看时机成熟,一名警察一个箭步冲上来,将正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的男孩儿压住。
季怀槿知道警方是在保护轻生者的安全,可动作未免粗鲁。她担心男孩会有受骗的感觉,于是走上前,轻声宽慰他:“有什么话,一会儿好好说。”
她距离男孩儿只有一步之遥,可即便是这样近的距离,她都没能看清楚男孩儿是怎么挣脱便衣警察的控制,飞快地从怀里亮出弹簧刀,又是如何将明晃晃的刀刃儿架在警察的脖子上。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出人意料,其余的警察甚至没来得及一拥而上,男孩儿便发狂地喊着:“退后,所有人都往后退,不然我捅死他!”
季怀槿第一个念头就是跑。
可她受到惊吓,不论意识如何发号施令,双腿就是不受使唤地钉在原地。
前一秒还试图轻生的人,倏忽间就变成暴徒。这名没有经验的歹徒看上去也很紧张,手下失了轻重,锋利的刀尖划过便衣警察的脖子,割开皮肉,鲜血瞬间渗出一条清晰的直线。
唐叙一把抱住簌簌发抖的季怀槿,几乎是拖着将她拉开。她任由他温热的气息喷在耳边,怔怔地忘记抵抗。
她被唐叙搂在怀里,才渐渐恢复意识。她发现自己无可抑制地颤抖,眼泪流进嘴角,带着腥甜与苦涩。
唐叙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喘息的频率与她心脏的跳动是那么一致。他的手轻轻摸上她的脸颊,指尖很凉很凉,季怀槿觉得自己的皮肤上有无数微小的粒子随着他的轻抚在跳动着,战栗着,鼓噪着。
她“哇”的一声哭出来,同时转身扑进唐叙怀里。
她的双臂牢牢勒住唐叙的脖子,仿佛生怕他离开。
唐叙被她箍得很紧,却不敢推开她,只能一下又一下轻拍她的后背,安定她的心神。
一名同僚变作人质,其余的警察不敢妄动,双方僵持不下。
季怀槿把头埋在唐叙胸前,说什么都不敢抬起来看。她怕血,更怕看到人性的丑恶。
可是歹徒似乎并不想放过她,男孩儿嘶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吼叫着,叫她的名字:“季怀槿!季怀槿!”
唐叙的臂弯保护着她,季怀槿多想就这么蒙着眼睛,捂住耳朵,什么都不看,也什么都听不到。
可是她最终还是挣开唐叙,颤抖着转身。
季怀槿强迫自己看向男孩儿的眼睛时,不夹带任何恐惧。她知道自己流露出的怯懦,会令对方更加张狂。
男孩儿的脸颊通红,狂戾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他穷途末路,已不管不顾。
最终,他盯住季怀槿,嘴角在笑,神情却狠毒。
“季怀槿,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你要仔仔细细地看着。”此刻他的视线里只有季怀槿一人,专注得疏忽了手上的动作,“千万不要眨眼,免得错过好戏。”
被男孩儿挟持的便衣警察发现有机可乘,立即用手肘重重打在男孩的下颚,同时躲开辖制,去抢夺他手里的刀。
男孩儿没预料到人质忽然发力,涨红了眼睛,争抢中死死攥住刀刃。
血从他的手掌滴下来,越来越快,很快在地上积起一摊血。
季怀槿想,如果当时那名便衣警察没有轻举妄动,事情或许还会保有一线转机。
可就是这一念之差,他试图抢夺歹徒手里的刀,愤怒的男孩儿用满是鲜血的手重新握住刀柄,重重照着警察的手指划下去。
季怀槿在看到那截飞出去的小拇指时,不受控制地干呕起来。
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她什么都没有看见,只是一阵又一阵悲号,还有男孩儿撕心裂肺的叫喊,像一场绝望的噩梦,深深魇住她的神智。
她沉重地瘫坐在地上,膝盖撞掉一块皮肉。
季怀槿以为自己会崩溃,可她只是感觉到自内而外的空洞和麻木,干涸的眼眶里没有一滴泪水。
她觉得疼,膝盖传来的清晰的疼痛,像刀子剜进骨头。
车祸留下的旧伤刚好,又这样一撞,季怀槿想,她这辈子不知道还能不能站得起来。
楼下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被尖刀削掉一截尾指的警察已经由同事快速带离现场。
天台上那两个人打斗过的地方,除了一摊在夜晚看起来发黑的血迹以外,空空如也。
那个男孩儿从十二层楼高的地方跳下去,季怀槿想,此时应该已经摔得粉身碎骨了吧。他眼睛里还单纯着的疑惑,恐怕已经被漫天扬起的尘土蒙住了。
唐叙半跪在地上,架着季怀槿的手臂,想要将她拉起来。
季怀槿只觉得双腿不是自己的,它们软弱得再也使不上力。她揪住唐叙的衣领,目光的焦点艰难地停留在他脸上。
“他什么意思?他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季怀槿的声音轻得在晚风里支离破碎,可唐叙还是听清楚了,“这一切都不是巧合——对不对?”
她说完最后一个字后,脱力般地倒在地上。
唐叙以为季怀槿昏厥过去,慌乱地捧起她的脸,用指腹掐住她的人中。
可季怀槿知道自己还清醒,她非但此刻清醒,男孩儿纵身从楼上跳下去的时候,她也清醒得很。
她清醒地听见他语气里的嘲讽,临死前那一刻,他说:“对了,是你提醒了我——要想想我的父母。否则,就差那么一点,我就真的想活下去了。”
现场很快被封锁,楼下一片乱糟糟的,天台上却安静得恐怖。
唐叙一动不动地抱着季怀槿,黑暗当中辨不清神色。
“墨墨,别怕,有我在。”他替季怀槿拨开额前的头发,呓语般地重复着,“别怕,有我在呢。”
“墨墨”是季怀槿的小名,从前有一个人总喜欢这样叫她。记忆当中那个人的面孔永远是温和的,笑起来的时候眉峰轻微塌陷,眼角弯成两道浅沟。
那个人是她的爸爸,爸爸给季怀槿起的这个小名,也是有典故的。
如果不是唐叙忽然这样叫她,季怀槿甚至以为脑海当中那些边缘锋利的片段,是她上辈子留下来的记忆。
可惜,真是可惜,那不是前世,通通是今生。
“你知道吗——”季怀槿忽然开口,眼睛盯住唐叙,“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像是六年前一场事故的重演。”
唐叙没有说话,静静地在黑暗里听着。
他和季怀槿之间,原本有许多美好的回忆,可是中间这六年的时光,渐渐将过往封存,酝酿成一段缄口不言的沉默。
这一刻唐叙什么都不想说,他只想听季怀槿说说话,听她的声音,听她的悲哀和彷徨。夜晚是他的保护,让他晦涩的心事遁形。当明天的太阳升起,唐叙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重新站在季怀槿的身边。
“还记得吗?”季怀槿兀自说起来,“在‘那儿’,还有另外一个人的小名也叫‘莫莫’,不过和我不是同一个字,他叫‘莫莫’,以前为这事儿你还嘲笑了我好久。”季怀槿仿佛自言自语,但唐叙知道,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在说给他听,而他都清楚地记得,“他初中的时候辍学了,去了工读学校,可他一直是我的好朋友。那时候所有的大人都跟我说他是坏孩子,让我离他远点儿,可其实他们都不知道,是他们的歧视才让他变‘坏’的。
“六年前,他参与了那场可怕的事故……当时我也在场……可我们都是无心的……你相信吗?我们都是无心的……刚才那个男孩儿削掉警察的手指,然后他跳楼了……我在想,这件事儿,恐怕和他也有关系……我是说‘莫莫’……这绝对是报复。”
季怀槿心里乱,话也说得语无伦次。
唐叙明白有些事儿是她心里长久以来的秘密,恨不得这辈子再也不提起来。只是季怀槿不知道唐叙对那场事故也知情——当然这都是之后的事儿了——唐叙也不想让季怀槿知道。
他觉得人与人之间的角色从来都分工明确,比如说他自己,在季怀槿面前,注定就是为了背负些什么而存在的。这念头是从什么时候形成的呢?
唐叙想了想,大概就是他和季怀槿第一次见面那时起。
那一年,他八岁,她也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