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槿在家躺了一个月才彻底痊愈。
住院的时候时常有警察来病房做笔录,而季怀槿又全无线索提供,于是不堪其扰。
幸好唐叙提前替她办了出院手续。
出院那天下了点儿小雨,唐叙打了一把黑色的伞,伞柄是木质的,撑开后伞面非常大,遮住三个人都没问题。
季怀槿在医院养了一个礼拜,气色好多了,但是颈部支架还没有拆。因为伤在脖子,不方便洗澡,她的头发鸟窝一样缠在一起。
她问唐叙怎么没开车来,唐叙一手插着裤子口袋,不以为意地说:“难得的下雨天,你又在医院憋了这么长时间,走走不是挺好的?”
季怀槿想,经过这场车祸,唐叙说不定对开车这事儿落下点阴影,与此同时,她又觉得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轻声说,唐叙或许是顾及她重伤痊愈后不敢坐车。
她和唐叙肩并肩,慢慢在雨里走着,两人似乎都有点儿大难不死后的释然。
季怀槿一直觉得男女在雨中漫步听起来挺矫情的,真正做起来却觉得别有一番心绪。唐叙举着雨伞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因为气温有些低,所以显得格外白净。
季怀槿知道这把伞不轻,可唐叙擎着就好像不费力一样,握在手里稳稳当当的,将他们二人隔绝在一方小天地里。
在这个干燥而温馨的世界里,季怀槿感到没有来由的安定。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们的默契总是比别人更深。她承认最开始认识唐叙的时候,她非常讨厌他,觉得他自大并且粗鲁。可是时间的手将一个顽劣少年变成如今有担当的模样,季怀槿觉得际遇奇妙,有感而发,于是停下脚步,笨拙地从颈架里抬起头来对唐叙说:“谢谢你。”
唐叙一愣,“谢我什么?”
“不知道,”季怀槿耸耸肩,“我就觉得,能再遇见你,遇见米乐,挺幸运的。”
唐叙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揽了一下季怀槿的肩示意她接着走。但他的手并没有在季怀槿的肩膀上停留,而是很快就放下手臂。
季怀槿当然察觉到唐叙的手指擦过她的肩膀,这动作里毫无留恋与暧昧。季怀槿的耳根红了,不是因为一个小动作而感到害羞,而是她捕捉到自己一闪即逝的念头:唐叙的手,为什么就不舍得在她肩膀上,再多停留一秒?
那以后,季怀槿告了假在家静养,一直没有去上班。她在报社做实习记者,还在试用阶段,当然不会以为痊愈后还有可能回去继续上班,而报社也一直没有联系她。
休息得差不多以后,季怀槿就开始上网找新工作。可是之前的工作虽然薪水不算高,但工作内容和工作地点对她来说都非常合适,再想找一个条件相当的工作,实在有些困难。
在家的日子里,季怀槿喜欢不修边幅地盘起头发,赤脚在电脑前一坐就是一天。
唐叙知道季怀槿在家很少开伙,所以经常拎着外卖去看她。去的次数多了,季怀槿忍不住问他:“这大中午的,你都不用上班吗?”
唐叙来过两次以后就对季怀槿家狭小的一室一厅了若指掌。他径自去厨房找出干净的碗筷,放在水龙头底下冲洗一遍,才将外卖从餐盒里倒进碗里。
他第一次这么做的时候,季怀槿还颇有微词:“我直接用饭盒吃不是挺好的?你腾到碗里,我吃完还得洗碗,费不费事儿啊?”
唐叙当时没搭理她,只是等她吃完后钻到厨房乖乖洗了碗才走。从那以后季怀槿就任由他占用她的碗筷了。
季怀槿也问过他为什么老对她这么殷勤,不会是想打她主意吧?每当这个时候唐叙的脸就比较严肃,他说那天你在我车上出了事儿,我得负责照顾你到好了为止。
季怀槿听了心里挺不是滋味儿,所以以后特意避开这种话题。
但习惯这种东西最可怕,有的时候到了饭点儿,唐叙没来,季怀槿就忍不住一个劲儿地看手机,猜他今天是不是生病了,公司是不是有事儿走不开,然后就顺手拿起不知什么时候起就一直放在手边的镜子照,一会儿担心自己气色不好,一会儿又怕在单人的小沙发里窝久了,头发给压得塌了。
在将将能容下一人的小浴室里,季怀槿又觉得自己很可笑。她和唐叙认识太久,久到她自己都快忘了两人是在什么情形下初见,只觉得打记事儿起,唐叙就总是在她身边转悠。
起初她确实是讨厌他来的,可不知怎么的,“讨厌”就变成了“不讨厌”。季怀槿觉得这也是因为习惯,习惯了身边总有这么个人在,忽然有一天他不在了,季怀槿觉得自己骤然缺失了回忆当中很重要的一块。
可是唐叙应该只当自己是妹妹,或是儿时要好的玩伴,原本两个人认识久了,对彼此熟悉得没有意外,性别特征也就自然而然地被模糊了。
所以季怀槿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隐隐对唐叙产生了这种类似于期待的情绪。
这天唐叙又来了,带了鸭丝米线和几个小菜给她,在厨房倒腾完了以后,端着热气腾腾的鸭丝米线走进卧室。季怀槿正蜷在椅子里上网,随手朝桌子上一指,“我忙着呢,你先放这儿吧。”
中午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帘洋洋洒洒铺进室内。唐叙逆光看着背对自己的季怀槿,有几根不听话的头发从她梳好的马尾当中跑出来,被光线染得金黄,看上去那么柔软,像小动物幼年时未褪去的胎毛。季怀槿蜷着腿,一只手抱膝,后背有些弯曲,探起身子盯紧电脑。她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初夏午后慵懒的日光里,像一幅色彩很淡的油画,又仿佛随时都会融化在背景里。
唐叙定了定神,走过去将碗放到季怀槿手边儿,就势站在她旁边抄起手打量。“年纪轻轻就征上婚了?”他问。
季怀槿的颈架已经摘了,立马扬起脖子,对唐叙伸出拳头,“看仔细了!这是招聘网站,你才征婚呢!”
唐叙嘴角儿带着笑,也不跟她抬杠,“你之前报社那工作好好的,怎么不干了?年轻人,可真浮躁。”
季怀槿刚想还嘴,手机突然响起来。她一看电话号码是报社的主机,于是不敢耽搁,对唐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以后,连忙接起电话。
她万万没有想到打来电话的竟然是报社主编,问她身体怎么样,如果痊愈了准备什么时候回去上班。
季怀槿恭恭敬敬地答话,还不住地点头道谢。挂了电话,发现唐叙已经在旁边笑得直不起腰来。
季怀槿滑动座椅下的滚轮,一气呵成来到唐叙的面前踹了他一脚,“笑什么笑,你?”
“以前还以为你挺厉害的呢,成天跩得跟二五八万似的,怎么接个电话还摆一脸奴才相,你也不想想人家看得见吗?”
季怀槿被唐叙嘲笑,心里生气。她想如果自己对唐叙来说哪怕是一个不相熟的普通异性,他都不会笑话她。于是干脆又滑回电脑桌旁,闷头吃饭。
唐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走到她身后,悄没声地将脸凑到季怀槿的耳边,离得很近,压低声音说:“看这架势,你也不用再上招聘网站了吧?”
季怀槿忙着吃面,根本没注意到唐叙走过来,他说话的时候吓了她一跳,条件反射地一挥胳膊——当然也有可能是故意的——打在唐叙的右脸颊上,那里当时就肿起来了。
虽然季怀槿再三道歉,唐叙硬是一口咬定她成心的,说她好心当成驴肝肺。季怀槿笑得有点儿无奈,“你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唐叙走了,碗都没洗,季怀槿却觉得不知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接到主编电话的第二天,季怀槿就去报社报到了,同事纷纷前来慰问,不过这其中最开心的就是常小柳。
“这两天可担心死我了,”常小柳把季怀槿拉到茶水间,“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呢。”
她迫不及待地与季怀槿分享社里最近的新闻,季怀槿才知道,就在她缺席的这一个月里,社里的人事发生了大变动。副主编在一贯的办公室争斗中败北,被挤走了,如今都去向不明。
季怀槿只是个实习生,就算有八卦的心,也无八卦之力,只能随便听听了事。
回来上班的第一天,季怀槿就被请到主编办公室聊天。
对此,她觉得不可思议,也很纳闷。不可思议的是她之前竟然不知道主编能叫出她的名字,纳闷的当然就是主编为什么要找她。
主编是个四十多岁的女性,留着一丝不苟的短发。她让季怀槿落座,告诉季怀槿,这个月如果她能独立跑一个新闻,下个月就可以提前度过考核期转正。
季怀槿从主编室出来后,躲到厕所去给她妈妈打了个电话,问:“妈,您是不是和我们报社这边提前打过招呼了?”
从主编代表报社召她回去继续上班的那一通电话起,季怀槿就一直疑心她妈妈是不是通过外公的旧部给报社里递过话。
季妈妈却反问她:“工作上有人为难你是不是?”。
一番对话之后,季怀槿察觉不出任何异样,只好作罢。
临挂电话前,季妈妈忽然警惕地问:“没有回去找你外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