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中控的扬声器被打开,唐叙在前面说:“你们三个把安全带都系上吧,我开大车水平不行。”
常小柳先笑了,眉毛挑得老高,不住用手拨弄头发,好像唐叙就在跟前儿似的,抢着朝麦克风的方向说:“这世界上还有你办不成的事儿?我不信。”
唐叙沉默了几秒钟,常小柳又想开口,却发现喇叭已经被他关了。
季怀槿也发现唐叙今天怪怪的,还送了她一顶摩托车用的安全帽,现在紧紧扣在她头上,感觉很别扭。
她们三个系了安全带。车载电视里面播着老片子《魂断蓝桥》,年轻的费雯丽在滑铁卢桥上遇见英俊的陆军中尉。
故事刚开始,三个女生各自找了稍微舒服点儿的姿势,互相碰着酒杯。
“生日快乐。”米乐说着,从皮包里拿出礼物,是一只银色都彭打火机。
“干吗送我这个?”季怀槿把打火机放在手里掂了掂,打燃金黄色的火焰,笑着说,“我又用不上。”
“将军的匕首带在身上,也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有把它亮出来的必要。”
“所以这打火机送我,是为了防身?”季怀槿觉得头有点晕,可能是车厢里不透气,呼吸艰难。
“那倒也不是,前两天在国贸闲逛的时候看见这个觉得挺好看的,就想买了送你,也没什么特别的含义。”
常小柳送季怀槿的是一瓶香水,她平时用的牌子。香水当做礼物从来都是最安全的。
季怀槿一一道谢,三人喝光了红酒。米乐想,季怀槿不知道酒的价格,是因为唐叙没说,她当然不会多嘴告诉季怀槿。
被关怀和呵护的人,什么都不需要知道。
又一瓶酒被打开的时候,季怀槿已露出醉态。
她在座位上抱怨:“哎,这电影结局太悲。”
话音将落,电视屏幕忽然一暗,车厢里响起热闹的音乐,取代了悲伤的电影。季怀槿惬意地窝在座位里,双颊发红,吃吃地笑着对米乐和常小柳说:“你看,这都成声控的了。”
唐叙在驾驶座上也笑起来,眼神飘过前面,排成长龙的车流被远处的太阳笼上一层淡淡的热气,他自己甚至都没有察觉,此刻他的目光显得多么温柔。
车子从外环绕上长安街沿线后,一路笔直地向市中心开去。
季怀槿终于发现不对,叫唐叙的名字,却被劲爆的音乐声掩盖。她解开安全带,跌跌撞撞地扑到驾驶席后面,拍着格挡板,“唐叙,唐叙!不是说好了去天津吗?方向反了,你不会要带我去那儿吧?”
季怀槿虽然有六年没有回过“那儿”,却清楚地记得它的方位。
她不想回去,尤其不想在今天去。
唐叙调低了音响音量,安慰她说:“回去坐好了,系好安全带。放心,咱今儿哪儿都不去,就去天津。我先找人拿个东西,然后咱就出发,晚饭的时候保证能让你吃上热气腾腾的酱肉包子。”
季怀槿听他这么说才放心,重新回到座位上,用遥控将音乐开到最大声,跟着节奏甩起头。
三个女生都喝了不少酒,嘻嘻哈哈地闹成一团。这时候季怀槿头上的机车帽就显得特别碍事。她一边揪扯着固定带,一边对米乐说:“能不能帮我把这玩意儿摘了,我都要喘不过气来了。”
帽子上的锁扣被什么东西别住了,几个人轮番去解都解不开。
季怀槿从兜里拿出米乐送的打火机,“要不把带子烧断吧!”
“确定?”米乐问。
季怀槿脖子一扬,一脸大义凛然的样子,“动手吧。”
常小柳将固定带拉到最长,尽量避开季怀槿的下巴,米乐打燃火机,让火苗均匀烧过尼龙带子。
密闭的车厢里顿时充斥着焦煳的气味,尼龙绳终于断开,三个女生在酒精的催化下,兴奋地欢呼起来。
季怀槿再次解开安全带,站到米乐面前,微微弯腰,伸出手作邀舞的姿势,“这位美丽的小姐,可否赏脸与我跳一支舞?”
悍马的音响名不虚传,鼓点和低音与车体产生轻微共振。季怀槿觉得这是自她十七岁以后过得最开心的一个生日,原来时间真的会将痛苦、彷徨变成往事,她有些庆幸自己选择重新回到北京。
每个人都受过伤,这些大大小小的伤口永远都在。逃避使回忆腐烂,反倒是选择面对,才能将一切愈合。
这就是时间最仁慈的地方。
季怀槿觉得身体轻飘飘的,笑容在脸上不受控制地扩大,心里许多情绪,高兴的、难过的,通通化成滚烫的温度,在身体里燃烧起来。
“我不和你跳,”米乐假装撇了撇嘴,“不然唐叙知道该吃我醋了。”
季怀槿的脸更红了,刚想说什么,被一旁的常小柳打断。
“老季,你不会喜欢唐叙吧?”常小柳表面平静,心里却有点忐忑。她知道自己害怕听见季怀槿肯定的答案。
常小柳最终也没能听到季怀槿的回答。
因为她开口的那一瞬间,忽然从侧面冲上来一辆轿车,笔直地撞在悍马上。
酒柜里的玻璃瓶子几乎全部应声碎裂,尖锐的玻璃碎片像铺天盖地落下的冰凌,狠狠地刺进皮肤里。
季怀槿只感觉一阵突如其来的失重感,然后身体腾空,重重地摔了出去,脊椎撞上坚硬的车体,滚落时仿佛有千千万万细小的针嵌入五脏六腑。
她顾不上查看常小柳和米乐的情况,只在巨大的音乐声和更加尖利的叫喊声中,感到四肢百骸钻心地疼痛。她试图移动,却发现自己如石缝中的鱼,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酒一下子醒了,随之而来的还有比身体上的疼痛更加折磨的记忆。六年前的春天,如今日一样,空气里飘着柳絮,院子里的迎春花开得正好。她坐在教室里,期待着晚上和爸妈还有米乐一起庆生……
季怀槿闭上眼睛。她没有恐惧,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所有的噩耗,都是在不经意的下一秒发生。
牢固如悍马,在两车相撞产生的巨大冲击力面前,也变得脆弱不堪。
驾驶席里的唐叙死死握住方向盘,情急之下改变车头方向,才将将把车横在路中央。
玻璃被震碎,五月温柔的暖风吹进车里,带着甜蜜而血腥的气息。
那时候惊魂甫定的唐叙还不知道,季怀槿因为伤势过重,已经失去了知觉。
季怀槿觉得是医院里独有的闷热而腐朽的气味催促着她醒来的。睁眼的时候她看到唐叙低垂着头,一只手抚在自己额头的绷带上。
她想拍拍唐叙的腿,却发现手背上打着吊针。而转头的同时,脖颈发出僵硬的一声细响。
唐叙立即抬起头,目光慌乱地撞上季怀槿的视线。
他嘴唇很干,眼角还涂着药水,另外一只手上也缠了绷带。
外面天已经黑透,病房里亮起白炽灯,让他憔悴的样子无处遁形。
季怀槿知道自己昏迷了一阵子,她想和唐叙说两句话,张口反倒先笑出来,“唐叙你看,谁能想到几个小时以后,咱俩以这么另类的造型又见面了。”
麻药的劲儿还没过,季怀槿说起话来有点大舌头。她还没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唐叙不知道如果她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况,是不是还能笑得出来。
她这条命,可真是捡回来的。
唐叙按了护士铃,自己从病床旁的椅子上站起来。
没多久护士就来了,唐叙想着自己应该先出去,开门的时候季怀槿在他身后问:“米乐和常小柳呢?她们没事儿吧?”
唐叙没有受伤的手已经握住门把手,缓慢地转过头,想给季怀槿一个宽心的微笑,可嘴角牵动脸上的伤口,笑得有失水准。
“出事儿的时候她俩都系着安全带呢,不像你,潇洒地在车里滚了一个来回。”他仓促地回过头,不再看季怀槿,“你先好好养着,我出去看看她们。”
唐叙走出病房,走廊里的灯晃在脸上,让他觉得憋闷。
米乐和常小柳在季怀槿旁边的病房,两人都伤得不重。唐叙透过门上的气窗向病房里张望一眼,常小柳在打电话,估计是向家里报平安。米乐则在旁边一口一口地吃着苹果,表情挺沉重的。
常小柳眼尖,看到门外的唐叙,坐在病床上朝他招手。
唐叙勉强对她笑了笑,示意她坐着别动,然后一句话都没说就独自离开了。
他走到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确认周围都没有人以后,轻轻关闭防火门,连楼梯间里的声控灯都没有被打扰。
唐叙拿出手机,拨出一串熟悉的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通,那头的人没有寒暄,声音也不带任何感情,开门见山地冷冷问道:
“你那儿情况怎么样?”
唐叙停顿了两秒,才沉声回答:“没成功,她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