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上班,陈泠雨接到丈夫袁鸿利的电话,约她下班后去平南大道一家客家菜馆尝尝新鲜。陈泠雨不想去,袁鸿利在电话里哼了一声,说你要是不去我可跟别人去了啊。她不知道袁鸿利怎么就那么爱吃,毕业时一百多斤的身量现在吃成了二百多。客家人说“鸡撑大猪撑坏,人撑成猴猪八怪”,现在袁鸿利就是猴猪八怪,一身五花猪腩肉直晃荡。这是陈泠雨越来越讨厌他的地方——一身俗气。其实袁鸿利以前有过少年多情的时光,否则陈泠雨也不会看上他。到现在她还记得丈夫当年写的《有梦相随》:
又见你粲然一笑
又见你长发飘飘
梦不到的西厢红烛
却梦见你一蓬雨伞荡过断桥
回眸深处
路也迢迢情也迢迢
要是丈夫还像当年一样该有多好!陈泠雨想罢丈夫,又想起工作上的烦心事。她在县委办公室又忙碌又憋屈,王德意把即将50多的梁德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兼调研室主任,明摆着就是压着她整治她,这个梁德天生异型,长相极为猥琐,活脱脱像三年没吃野果子的瘦猴,他别的本事没有,拍马逢迎的功夫却是一流。想想在这种家伙手底下朝九晚五,心里能不堵得慌吗?
组织上这么安排,当然是贯彻了王德意的意志。王德意当政的时候,还是非常重视县委办工作的。他在官场混,总结出一条真理:这官当得好不好,能力不重要,业绩也不重要,重要的只靠两点:“嘴皮子和笔杆子,能吹才是硬道理。”到了他这种县处级别之后,连这两点都不需要,自有秘书们代其劳。特别是陈泠雨写的讲稿他是非常喜欢的,认为文章很大气,读起来气势恢弘,词锋犀利,热情澎湃,能把破庙形容成皇宫。可惜人家就是对他爱理不理,真是个女书呆子。没办法,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把陈泠雨冷冻在主任科员的位置上,转而起用忠心耿耿的梁德作为办公室副主任兼调研室主任。宁要奴才,不要人才嘛,对于性格各异的下属他有的是办法整治,清高者以庸俗者治之,才高者以善妒者治之,你陈泠雨不是清高又才高吗,我偏偏用梁德这个庸俗又善妒的奴才整治你!
陈泠雨和梁德两人共用一个办公室。她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扫卫生,然后泡上一壶茶。过去除了这些工作还要打开水,现在有了饮水机,这道程序就免了。官大一级的梁德是从不做这事的。在机关里,有些人就爱在这些小细节上较真,因为这体现了他们的地位高低以及那点可怜的心理优越感。9点了,梁德座位上还是空的,他已经差8个月就55岁,一眼就望到仕途的尽头,以前王德意指望他压压陈泠雨,却并不指望他在工作上有什么表现。这梁德有两大爱好,一是吹牛,二是泡妞,人送外号“大泡梁”,偶尔能写一两块豆腐干,在《大平日报》露露脸。他和电视台《热点追踪》栏目的陈凤儿一男一女,一个靠笔一个靠嘴,乃是原县委书记王德意的御用喉舌。
“大泡梁”曾经给日报上写过一首诗,说“在大平的天地里/他睁开双眼/世界哑口无言”。明白人都知道,他这是在歌颂王德意,仿佛王德意就是一个遗世独立的政治巨人,正给大平带来千秋福祉似的。这“大泡梁”俨然以王德意的心腹自居,常常摆出一副宰相家臣的架势,指手划脚,着实让陈泠雨吃了不少苦头。
陈泠雨心里跟明镜似的,“大泡梁”不是个善茬,他在仕途浸淫那么久,办公室政治学娴熟得很,几乎精通一切算计人的伎俩。有一次陈泠雨出差两天没跟他打招呼,他竟然像县委书记一样叉着腰,说办公室制度有规定,外出要请假,不请假就当旷工。末了双手一摊,说想帮也帮不了你,县委领导已经知道了,他是爱莫能助啊。陈泠雨心里明白得很,这人肯定是向县委某领导打小报告去了。他就这个德性,拿着鸡毛当令箭,表面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内心龌龊不堪。
“大泡梁”今天没来,他上班总是想来就来,不想来就不来。其实他不来更好,他一来陈泠雨反而要忍受他的指手画脚,他的狐臭、汗味,还有他的浮肿眼袋,以及与网友QQ聊天不时发出的嘻嘻笑声。
陈泠雨今天穿了件水蓝色白领套装,特别亮丽。她忙完琐事,打开电脑,准备上政府网公文系统查收文件。
一个窈窕的身影闪了进来,粉嫩的纤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拍:“姐!”陈泠雨不用回头,就知道是陈凤儿。只有她才敢跟自己开玩笑,这里也只有她才叫她“姐”。陈泠雨比陈凤儿大两个月,一个四月,一个六月。两人同年又同姓,便姐妹相称,而陈泠雨也确实像疼妹妹一样疼她。参加工作之后,两人更被外面称作大平双娇,冷热各异的性格和仕途上的不同遭遇并没有冲淡她们的姐妹情份。
陈泠雨瞟她一眼,嗔道:“看你开心的,什么事把你乐成这样?”
陈凤儿今天穿一件粉色的束胸连衣裙,摇曳多姿,活力无限,性感十足。她眉梢一挑说:“怎么了,吓着咱们的冷美人了吗?”说着一屁股坐在“大泡梁”的大班椅上。
陈泠雨忙说:“我的好妹妹,领导的位置你也敢坐!人家很忌讳这个的,下来下来。”
陈凤儿不情愿地站起来,坐到长沙发上:“真是官大屁股大,压死人啦!也就是你才对这个姓梁的逆来顺受;光凭这个,你也得赶紧活动活动,早点被提拔,少受他的窝囊气。”
陈泠雨看她一眼说:“好了,好了,别在单位里议论领导的事。对了,到底是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陈凤儿说:“特意来看看我姐姐,不行吗?”
陈泠雨说:“信你才怪。来看你的初恋情人吧?”
陈凤儿撇撇嘴:“好人没好报,我哪有闲工夫看他?我是那种藕断丝连的人吗?你还别说,上次不小心碰到,他把眼睛瞪得像铜锣,好像我欠了他一百万似的……哼,我才懒得理他呢。”
陈泠雨说:“好好好,你不看他,你是看我,看我的笑话对吧?”
陈凤儿说:“我哪敢看你笑话,王德意离任之前不是有一次最后的晚餐吗?大家都争取这最后一次提拔的机会,听说不少人得偿所愿。你怎么不争取呢?我的泠雨姐呃,你该反省一下了。以前王德意当你是宝贝,可是你不领情,现在好了,人家走了我看你怎么办。”
陈泠雨说:“我看到他就恶心!看来你这次是给我上课来了。”
陈凤儿摇摇头:“我哪敢啊!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你就是我的榜样。我只是觉得,你在县委机关待了八九年,竟然从未登过领导家的门,严重的浪费资源嘛!你自己孤芳自赏,别人却不这么看,只会说你性格孤僻,不尊重领导,拒人于千里之外嘛,搁谁身上会喜欢?这方面姐夫就比你强。你这种滚滚俗世唯我独醒的做派,结果只落得个自我孤立嘛。有一句话说得好:如果生活是强奸,又无法拒绝的话,那么就让我们学会享受吧。”
陈泠雨懒得跟她讨论下去,微微一笑:“你就忽悠我吧,歪理一套套的,像个大领导。”陈凤儿本是个心气很高的女子,凡事都争个你高我低,无奈自从碰到陈泠雨之后,处处都输她一筹:论读书成绩没她好,论唱歌嗓子没她亮,论跳舞身段没她柔美,论相貌人家是选美冠军自己是亚军。真是有点泄气,就连工作以后还是输给她,单位没她显赫,文章没她漂亮!陈泠雨是她的榜样,也是她的梦魇。陈凤儿既在心里抗拒陈泠雨的名字,又暗地里将她当作一个超越的目标,一个比赛的对手,以至于她的爱情和婚姻都因之而改变。她本来和庄飞感情不错,嫌人家没出息一直拖着没结婚,直到遇见张刚强,才狠下决心结婚。张刚强长得高大英俊,比陈泠雨的老公袁鸿利威武多了,这让陈凤儿长了不少志气。不过现在她又有了一个新的心病:陈泠雨是主任科员,自己只是县电视台的副台长,副科级干部而已。
陈凤儿说:“泠雨姐你错过提拔机会,我的机会却来咯。这回咱们得比一比谁先当上科长。”
陈泠雨觉得好笑说:“我是没戏了,要抢乌纱帽你自己去抢,我不稀罕也不跟你比。”
陈凤儿说:“谋事在人嘛。你改改你孤芳自赏的毛病,肯定有戏。”
陈泠雨说:“别激我,我胸无大志,凡事只求问心无愧。”
陈凤儿手机“的的的”响了一声,她拿起看了看,眉开眼笑道:“泠雨姐,知道给我发短信的是谁吗?”
陈泠雨说:“姐哪知道啊,你自己说。”
陈凤儿得意地朝上面指了指:“9楼的!”
陈泠雨一惊:“县领导?哪位?”
陈凤儿点点头:“嘿嘿,傅有义呗。”见陈泠雨露出不信的样子,她又说,“有什么奇怪的,那个老色鬼,有事没事往电视台跑,还不是因为我们台里美女多吗?昨晚他在西湖大酒店请我们喝酒,还缠着我喝交杯酒。他啊典型的老色鬼,在桌底下偷偷捏我的大腿……”
说到这里,陈凤儿突然脸红了,想起傅有义讲的笑话。傅有义说:“有六个女干事竞争妇女主任一职,当然,有五个落选了。领导找落选的五个女干部做思想工作,问她们是否知道落选原因。第一个落选女干部说:我的上面没人呗。第二个落选女干部回答:我和她不同,我上面有几个人,但他们都不硬你说怎么办?第三个落选女干部说:我上面的人不比她少,他们也都很硬,可是他们在上面不使劲,你有什么办法!第四个落选女干部叹口气说:我上面的人不比她少,他们都很硬,他们埋怨我在下面没活动。他们不满意!”
詹建国哈哈大笑,摸摸他的歪嘴喃喃自语:“不是五个落选女干部吗?还有一个怎么回答呢?”傅有义笑得前仰后合说:“这第五个该不会就是我们的火凤凰吧,哈哈,怎么回答的只有咱们的大美女才有发言权哟。”
陈凤儿平时素荤不忌,这回也羞得红了脸,追着傅有义又捶又打。傅有义趁机捉住陈凤儿的一双玉手说:“凤儿,一回生,二回熟,千万别忘记了你傅哥哥哟。以后我可要和你常联系了,好不好?”陈凤儿说:“你不联系我,我也要联系你呢,小女子我用党性保证!”就这样陈凤儿把手机号码给了傅有义。
陈泠雨见陈凤儿愣在那里脸红红的,不由得好奇地问:“人家县领导端的架子多大,平时像一尊神似的,道貌岸然,人家会主动给你这个小女子打电话?”
陈凤儿不屑地说:“管他架子多大,还不都是男人嘛。傅有义这个老色鬼,昨晚到今天已经给我发了五条黄段子,你这个正人君子就不要打听了,哈哈……不过蛮好笑的。”陈凤儿纤腰一扭站起来,说去9楼拜访拜访傅有义,搞好关系,迟早派得上用场。陈泠雨还想说什么,想想又忍住了,只是轻声叮嘱说:“凤儿,咱们女人得照顾好自己。你跟领导交往,凡事要把握好分寸,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陈凤儿大大咧咧地说:“泠雨姐,你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对待好色的领导我陈凤儿有的是法子,谁小心谁还说不定呢!”她说了声“拜拜”,扭身往门外走去。
9楼比较特别,全是正副县长和几位常委的办公室。陈凤儿来到9楼,在傅有义办公室门前,四周看看没人,便给他发了条短信:“傅哥,邻家小妹向你报到。”傅有义的短信马上又来了:“小妹来访,欢迎之至!”
陈凤儿得意一笑,优雅地收起手机,暗红色的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傅有义微笑着站在面前,似乎早就料到她今天的来访。他伸出头,迅速地往楼道两头张望一眼,胖乎乎的右手往后一甩,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眼前的陈凤儿俏生生地站在面前,细腰犹自轻轻扭动,像早春的杨柳,长发绾在脑后,摇曳生姿,俏皮而风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