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颔首表示肯定:“当然。”问他:“这是你的?”看他轻点了下头,我慢慢扫了一圈这些酒柜里来自世界各地的珍贵名酒之后,又问:“这些酒都是稀罕货,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搜罗到的,你买了个现成的酒窖?”
他上前几步:“酒窖是现成的,我买过来只是稍做了改动,不过里面原来的那些红酒倒是不太符合我的口味,都清空了。”指着身边的酒柜:“这些全部都是半个月前从英国那边的酒窖运过来的。”
我得出结论:“你是葡萄酒的忠实粉丝。”
“可以这么说。”他笑了笑:“买这个地下酒窖,除了因为自己喜欢喝红酒和想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偶尔和私交好友用作聚会之外,更多的,其实是舍不得多年来的珍藏留在国外。”
我仔细看了看离自己最近的这几款红酒的年份和产地,指着其中一款说:“我听说这款酒现今存世的不超过十套,这么稀缺的品种,就算顶级的红酒收藏家看了,估计也会两眼放光羡慕不已,你这里,好东西比比皆是啊。”
他看着我,言语中自信满满:“这可是我十来年的心血,没点家底也不敢邀请你过来,是不是?。”说完转身走向吧台。
我跟在他身后,悠悠道:“既然都带我来了,意思是要开瓶珍藏盛情款待了吗?”
他转头看我一眼,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任君挑选。”
有他这句话,我也就没客气,吃饭的时候直接从藏酒区里挑了一瓶90年的ChateauLatourPauillac,这款富含焦糖、甘草、黑樱桃以及烤水果味的葡萄酒,口感丰富、果味浓郁,搭配上聂大厨亲自操刀的正宗法国料理,着实让人回味无穷。
我边吃饭边望着对面暖色灯光下显得愈加英俊不凡的男人,在心里暗暗赞叹:家世一流,厨艺精湛,还长得这么英俊,这个男人,总有让人嫉妒的理由。
聂少川发现我一直在看他,有些不自在地把手放到嘴边轻咳了一声,然后若无其事地问我:“有什么不对吗?”
我笑着摇摇头,直接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不是,只是觉得你这个人不仅家世一流厨艺精湛,而且性格温润内敛沉稳,更重要的是,还长得这么英俊帅气。这么多优点集于一身,绝对是男人羡慕女人追寻的终极版活体参考书。”
他笑着挑眉:“嗯,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自己身上确实有不少优点。”顿了顿,突然抬眼望着我,低声呢喃:“那么这些优点,可以足够吸引到你了吗?”
聂少川最后这句话说得实在太轻了,似乎不是对我说的,倒更像是自言自语,我没太听清,只好望着他问:“嗯?”
他看我没听明白,也没有再重复的打算,直接转移了话题:“昨天我爷爷和奶奶见了你爷爷,你知道吗?”
“这我倒是还不知道,怎么,他们商议了什么?还是决定了什么?”如果只是简单的见面叙旧,聂少川没必要特意告诉我,除非,他们还有其他动作。
他看了看我,说:“我听爷爷说,你爷爷已经决定让陆静芸正式认祖归宗,而且,就在近期。”
有那么一瞬间,我从聂少川复杂的双眸里,看见了那个极度呆愣和震惊的自己。
今年是我接手中盛的第六个年头,六年前从我踏进这间办公室的那天开始,老爷子就再也没在这里出现过。但是今天,现在,此刻,他却突然出现在我面前,表情镇静,面容祥和。
这是我第一次用面容祥和来形容我眼前的这个人,从小到大,我一直觉得霸气严厉才应该是对他最好的诠释,可是现在,面前这个杵着拐杖眼神柔和白发苍苍的老人,我实在没办法把他和那四个字联系在一起,即使他是来告诉我,他已经决定要让我最恨的陆静芸认祖归宗。
是的,他来这儿的目的我很清楚。很明显,不是吗?
老爷子把整个办公室仔细打量了一遍,说:“这么几年,倒是一点儿都没变。”
我跟着他在沙发上坐下:“以前的设计挺好,我挺喜欢的,没必要再费精神动它。”
他看我一眼,眼中若有所思:“以前觉得可以的东西,能够保留下来,当然是好事,不过社会在不断发展,万事都应该向前看,有时候尝试换一种设计风格,或者换一种生活方式,说不定会出现意想不到的效果,你觉得呢?”
我假装没听懂:“换一种生活方式?怎么个换法?”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倒是反过来问我:“你最近很忙?”
我据实回答:“嗯,您知道的,一直就这样。”
他点点头:“年轻人,忙点儿挺好。不过有一点,记住,再忙也别忘了关心身边的人。亲人和朋友比事业来的容易,但却比事业重要得多。”叹息一声:“千万不要像我一样,以前只知道全身心投入工作,忽略了身边的家人,到头来,人家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我却只能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呆在那栋老宅子里,晚景凄凉。”
“您这话,是在抱怨我没有经常回去看您?”有些东西,失去了容易,但要找回来,却远比失去要难上千万倍。不是不愿意回去,只是从小到大因为缺乏亲情的关爱而被迫变得坚强独立的个性,已经让我对亦文以外的亲人产生不了太多的感情,老爷子也一样。我可以尊重他崇敬他,甚至是惧怕他,但我无法像别人家的子孙爱自己的爷爷那样,那样毫无芥蒂的去敬爱他,我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他望着手中的拐杖,叹口气:“不是抱怨,只是人年纪大了都这样,就盼着一家人团团圆圆和和美美,其他的都不重要。年轻的时候再怎么争再怎么抢的东西,临老了,反而看淡了,遮天权势万贯家财又如何,还不就是那样,是非成败终成空,和那些相比,一家人在一起,才远远重要得多。”
我感觉得出来,老爷子说这些话的时候是认真的,他真的希望一家人可以整齐和睦的相处。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改变这么多,由霸气严厉到和善宽厚,由强势决断到温润淡然,也不过几个月的时间,难道岁月真的这么有魔力,能让一个人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改变如此之多?
我淡淡笑了笑:“以前觉得重要的东西,经过时间的洗刷,居然可以变得那么轻薄透明、无足轻重。自从卸下中盛的担子后,爷爷您真的改变了很多。”
老爷子凝视着我,眼睛里流露出满满的关怀和慈爱:“旁观者清,往事如烟,放下了,以前再重要的东西,也就变得不重要了。”
我垂下眼睑:“这是您现在的心境,可我不这么认为。很多事您能放下,是因为您想顾全大局,也更多的是旁观者,但我却不能。所谓往事如烟,对我来说,那些往事也不过是才刚发生的近在眼前,所以它依然重要。”
“看来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找你。”老爷子看我一眼,不动声色地说。
“是,我知道。”我望着他,神色平静:“所以趁着您还没说,我想先表明两点:第一,如果您真的考虑过我和亦文的感受,哪怕一丁点,您今天都不会出现在这里。第二,您的想法我可以理解,但您的期望请恕我没有办法达到,因为我想即便我妈已经去世了,她也绝对不会允许我现在这样,那会是对她过去二十年所承受的痛苦的最大侮辱。”
他试图劝解我:“去世的人还让活着的人痛苦,那才是对自己最大的侮辱。你妈虽然是带着恨离开,但我想她一定不希望你们带着恨活下来。”
“这句话您应该去跟陆静芸说。”我在心里冷笑了一声,五年前我也以为可以孽了债清,但有人放不下,我也没办法。是陆静芸自己先开始的,游戏既然开始了,就怎么也得有个结果,谁阻止都不行。
他深深叹口气:“你们都一样。”
我沉声说:“既然您知道,那您觉得我们还有可能在同一个屋檐下和平共处吗?”我和陆静芸之间永远不可能和平共处,这场仗分不出个胜负,谁也不会罢休。
老爷子语声软恳“但她毕竟是邵家的子孙。我不求你们见面的时候能笑着面对,但至少作为身上流着一半邵家血液的孩子,我们应该给她一个认祖归宗的机会。”
我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站起来咄咄逼人地问他:“机会,当年谁给过我妈机会?我那个不负责任的爸爸没有,她那个不要脸抢别人丈夫的妈更没有,您现在跟我说给她机会,您觉得那对我妈公平吗?对我和亦文公平吗?”
他被我的话怔在原地,空气里一下子安静了起来,除了自己的心跳,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半晌,他才抬头望着情绪激动的我,缓缓地说:“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恩恩怨怨,谁又说得清。毕竟你妈最后选择了那样一条路来结束,是非对错都已经不重要了。静芸不管是谁的女儿,但她也是你爸爸的女儿,是卲家的子孙。你爸爸在世之前就多次跟我提过想把她带回来,但我当时考虑到你妈和你们姐弟的感受,始终没有答应。亦君,不管你再怎么恨你爸爸和那个女人,但他始终是你爸爸,是我的儿子,作为对他怀有太多遗憾和愧疚的父亲,我只想完成他的心愿。”
见我没出声,他又接着说:“当然,我承认,我也有自己的私心。人都是这样,到失去的时候才发现某些东西的重要。你知道的,你奶奶过逝得早,我和你爸爸的感情也因为我对家庭的疏忽而始终平淡稀薄,你们两姐弟对我更是颇有微词。尤其是你,一直以来你心里应该是很怨恨我的吧?”他摇头苦笑:“我这一生,事业上可以算是功成名就,但家庭和亲情,却几乎全都没得到。这是我的失败,也是我最大的遗憾。说我自私也好,说我独断也罢,我真的很想弥补这些遗憾。我知道你和静芸之间已经不可能屏弃前嫌,但卲家就剩我们四个了,我只想一家人能够在一起,有一个完整的家,就只是这样而已。”他望着我的眼睛:“亦君,我这辈子没低过头,更没求过人,可是现在,我想请你答应我,答应我这辈子这最后的一个要求,可以吗?”
老爷子走后,我疯狂的把办公室里能砸的东西全砸光了,一个没留。
等里面一切都安静之后,季坤默默地推门进来,望着一地的杂乱,他边蹲下去收拾边轻声问我:“恨他吗?”
我站在落地窗前,俯视着窗外大街上密密麻麻如蝼蚁一样的人群,无比平静地说:“不,我不恨他,我只是恨我自己。”说完继续看着窗外,半晌,又紧皱着眉头苦笑一声:“你以前说得对,我太容易心软了。如果老爷子今天是以一副不容拒绝的架势来通知我,而不是用这么苦口婆心的姿态来恳求我的话,我想我会决绝很多。但他太精明了,太清楚我的个性,心软是我的死穴,所以他今天充分利用了这一点。”我一字一顿地说:“一 击 即 中,他就像清楚知道猎物必经之路的猎户,坐在那里,笃定不疑地等待着我这个被他掌握致命弱点的猎物的出现。你看,我输了,即便知道他是在掐着我的三寸咽喉求原谅,可我还是没有办法不答应他。你说,我是不是应该恨自己?是不是活该?”
季坤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来站在我身边,深深凝视着我:“如果这些事情是你再不愿意也必须不得不做出的决定,那么,就放过自己。”
我叹口气,转身看着他,笑了笑,垂下眼睑:“告诉顾御成,我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