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宅已是深夜十二点,管家陶叔见我进门,高兴地迎了过来,告诉我老爷子还没睡,在书房。
我勉强挤出笑容点点头,径直走向二楼。陶叔见我不说话又在旁边询问一句:“这么晚了,大小姐也难得在家里过夜,要不我安排人收拾一下你的房间,今晚就留在这里吧?”
我停下脚步犹豫片刻,点头表示同意,走出两步又转身说:“陶叔,请帮我冲杯咖啡。”
书房的门半开着,轻轻推门进去,老爷子靠在椅背里已经睡着。
正打算静静退出去,陶叔的声音却在门口蓦然响起:“大小姐,我给你送咖啡……”
示意他禁声已然来不及,老爷子已经醒了过来。
陶叔见自己打扰到老爷子休息,抱歉地笑了笑,把咖啡放下后默默退了出去。
老爷子坐直身体,微微扭动着脖子,口中还含着些许睡意:“什么时候来的?”
我在对面沙发上坐下:“刚到。”
他瞟一眼墙上的挂钟:“怎么这么晚还过来,有事?”
我抬眼看着他:“您不知道吗?”我这么晚回大宅,陶叔见到我不仅没有一丝诧异,还直接跟我说老爷子就在书房,而且我前脚上楼后脚他就送上煮好的咖啡,还是我一贯的口味,速度这么快,很明显,他是早就知道我会过来。
老爷子停下动作,平静地问我:“我该知道什么?”
我沉声说:“聂少川或者聂政庭没告诉您吗?您这么晚还不休息,难道不是在等我?”
他看了看我,半晌,缓缓叹息一声:“怪我吗?”
我笑得涩然,笑完后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无所谓怪不怪,您也是为卲家,为中盛,为我和亦文考虑。富通那么大的靠山,中盛能和它结盟,好处自然大过坏处,有什么可怨怪的。您只是在想尽办法帮我找一条捷径,至于愿不愿意走,同不同意,不还是由我自己决定吗?”
他问我:“那你同意了吗?”
我反问:“您觉得我可以拒绝吗?”
老爷子望着我的眼睛,语气黯然:“你还是在怪我。”
我不想回答,所以紧抿着唇不说话。
他看我一眼,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漆黑夜色,叹口气:“我老了,在临走之前,总想着为你们姐弟俩安排好一切,希望你们以后的路能走得更顺畅些。只要有你在,亦文我就不担心。可你不同,你是女人,不管你拥有什么身份什么地位,都始终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宋池既然和你没有缘分,你还是得找另外一个男人组织家庭过日子。少川这孩子,有智慧有能力,人品也不错,我挺喜欢,看得出来,你也不排斥他。他对你的印象也很好,我相信,你们在一起,他会好好对你。况且少川是聂家唯一的接班人,有他做你的后盾,你心里一直谋划着想走的那条路,也能走得轻松很多。”说到这里,他突然开始不停咳嗽,咳得整个身子都在跟着剧烈地颤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仿佛海底困兽的悲恸呐喊,穿透千里深海而来,痛苦而无力。好半晌,他才勉强止住咳嗽,慢慢继续:“其实,静芸那丫头和她外公陆远深的野心我不是不清楚。但可能是因为人年纪大了,就越来越厌烦商场上的打打杀杀,越来越想过简单平静的日子,所以就一直装作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困难全都丢给你,躲在这老宅子里掩耳盗铃,自欺欺人。这么说或许你会认为我是在推卸责任,但如果,如果你真的和聂家联姻,现在面临的很多问题就都能迎刃而解,陆远深想要动你们,也就会麻烦得多,所以……”
我挺直背脊,截断他的话:“所以啊,我答应了。”
他诧异转身:“你答应了?我以为你会需要一些时间考虑。”
手中的黑咖啡香气扑鼻,喝在嘴里却是苦味四溢,满嘴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苦,难受至极。我皱着眉头勉强咽下,缓缓舒口气,才淡淡地说:“您这么晚还等着我,不就是想劝我同意吗?现在我答应了,岂不正好?”
他突然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探寻些什么:“你比我想象的果断决绝。”
我泰然自若:“这些词倒不敢当,因为我只是答应了他,先订婚。”
老爷子微微垂下眼睑:“你们年轻人的游戏,爱怎么玩怎么玩吧,不过要记住一点,得用心,不要让别人觉得你只是在玩,在耍人家。还有,不能过了度,引火****。”
我不得不佩服:“您这双眼睛,看事情,太毒。”
他不满意:“我可是你爷爷。”
我笑了笑,起身出门。走到门口又想起来一个问题,回头问他:“我想知道,您是怎么说服聂政庭让邵聂两家结盟的呢?”
没想到他却说:“是聂政庭主动找的我。”
我讶异不已:“怎么可能?”
他转身回椅子上坐下:“你和少川刚签下合作协议的那天晚上,聂政庭就主动来找我。他很直接,说你聪明又能干,挺喜欢你,想让你做聂家的儿媳妇。”
我不信:“就这么简单?”
老爷子顿了一下,想想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当年我和政庭他爸爸关系好得犹如亲兄弟,当时我们就约定过,如果两家生下一男一女,就结成亲家。谁知道两家生的都是儿子,这份姻亲自然就不了了之。现在你们这一辈刚好有儿有女,能走在一起,也算是了结了我们两家几十年来的心愿。”
我将信将疑,老爷子和聂政庭真的没什么私下交易?我的直觉告诉我,不可能,事情绝对不可能这么简单。
见我还是不信,他幽然看着我:“你要还有其他想法,不如直接去问聂政庭。”
我点点头,轻声带上门。
推开卧室的门,一股淡淡的杜鹃花香扑面而来,梳妆台上的水蓝色透明花瓶里,几支娇艳的红杜鹃正悠然绽放。知道我喜爱杜鹃,这大晚上还去摘了几支回来,陶叔倒是有心了。
环视一圈屋里的摆设,跟从前几乎一样。回想一番,这五年里,回大宅过夜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最近的一次,还是去年过年,算算也差不多已经有一年时间没回来住过,从前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依然是那么的熟悉,却又陌生。
床上的被套刚换过,带着一股如阳光般和煦的味道,温暖而安逸。今晚,也许可以睡个好觉。
洗完澡已经接近一点,匆匆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接连不断地闪现一些混乱的画面,抑制不住,又理不出头绪。心里越来越烦躁,索性坐起来靠在床头闭目沉思。对于聂政庭为什么要我做聂家儿媳妇这件事,思索半天也没思索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又躺回去继续睡觉。这次倒是很快就睡着了,却做了一个怪异的梦,梦里我一不小心掉下了万丈悬崖,四周冰冷的狂风怒吼着呼啸而过,身体急速下坠,我居然没有害怕,还微笑着看向崖边众人,无声地和他们做最后告别。所有人都低头望着我,跟我说对不起,爸妈在说,宋池在说,季坤在说,亦文在说,爷爷也在说。所有人都在跟我说对不起,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也已经没有能力思考,只是朝他们一个劲地微笑,微笑,笑得我鼻子发酸眼睛发胀,却还是不停的笑。剧烈的狂风犹如千年冰凌,从四面八方急速而来,一根一根不断刺在我脸上,就好像有人在拿着刀一刀一刀划开我的脸,我的脸颊疼痛欲裂,却没有流血。我喊不出声,一滴晶莹的泪珠滑落眼角。
就在快要坠到崖底的时候,我被一阵轻柔的敲门声惊醒。
猛然睁开双眼,明媚的阳光已经投过窗帘未拉拢的缝隙潜入房间,无数金色的微尘正在朝阳中自由欢快地飞舞旋转。
今天,是个好天气。
瞟一眼床头的闹钟,已经快接近八点。翻身起床,去浴室匆忙梳洗一番,换上一套以前留在这里的米白色套装,下楼吃早餐。
老爷子用完早餐已经去花园遛鸟,陶叔见我下楼,立即吩咐厨房的佣人帮我准备早餐。
我坐在餐桌旁翻看今天的报纸,一条一条全是些不痛不痒的信息,没什么价值。一直翻到财经版,一则消息猛然跃入眼底:本市著名上市企业,江东建设股份有限公司于今年初承建的汇都国际住宅小区的主体建筑出现严重质量问题。该小区原本的规划方案是地上建造三十六层,但因施工方在筑地基的时候严重偷工减料,如今的地基最多承重三十二层。开发商鸿宇地产已经决定正式起诉施工方江东建设,曾以建筑质量全省第一为宣传支柱的江东建设股份有限公司,可能会面临难以估计的巨额赔偿。
陶叔端来早餐放在桌上,一杯牛奶一个七分熟的鸡蛋和一份蔬菜三明治,是我一贯的喜好。怪不得陶叔能在卲家一干就是三十几年,他的这份细致体贴,绝对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我抬起头望着面前这个这么多年一直照顾着我和亦文,年纪比我爸妈都还长一些的老管家,笑着说:“谢谢陶叔。”他点点头,刚转身又被我叫住:“陶叔,麻烦帮我安排一辆……”
话才说到一半,眼角余光就瞟见玄关处季坤的身影,我看看季坤又看看陶叔,陶叔微笑着解释:“一大早你的司机老刘就打电话过来说家里出了点急事,要请两天假,大宅的司机老张稍后要送老爷去赵医生那里例行体检,我想了想,只好自作主张麻烦季坤过来接你。”
我颔首表示知道了,看向季坤:“吃过早餐了吗?”正打算请陶叔再准备一份,话还没说出口,佣人就已经端着一份早餐出现在旁边。我随意瞟了一眼,一杯牛奶两个五分熟的鸡蛋和一份火腿三明治,我在心里笑了笑,陶叔对季坤的饮食习惯这么熟,看来,他倒没少过来……
季坤坐下来,望着我手里的报纸:“江东的事,你也看到了?”
我看着报纸上顾方荣那张曾经意气风发的脸,冷笑一声:“一鸣惊人啊,消息满天飞。”
他看我一眼:“没想到顾御成动作这么快。”
我放下手中的报纸,边吃早餐边说:“要是外人,肯定没这么快。但有句话说得好,日防夜防家贼难防。顾方荣一定想不到,背后捅自己一刀的,竟然会是自己的亲儿子。”
季坤说:“顾方荣虽然一直是想把江东交给大儿子顾御峰,但顾御成在江东插手的事情也不少,某些上不了台面的事,顾方荣应该也不会刻意瞒着他,就算要瞒,也不可能瞒得住。这样一来,顾御成要抓漏洞,自然费不了多少力气。”说完问我:“我们要开始行动了吗?”
我咽下嘴里的三明治,喝口牛奶:“找几个办事牢靠能守得住嘴的股票经纪,待会儿一开市,所有江东的货,不管多少,我都要。”
老爷子进门恰好听见我说的话,他边走边问:“顾方荣最近得罪你了?”
我笑笑,不承认也不否认:“做生意,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他没再追问,径直走向楼梯,走到一半似乎又想起什么,回头看着我:“你和少川的订婚仪式时间定下来了吗?打算什么时候办?”
刚要开口,耳边啪一声脆响,我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处。季坤的左手仍保持着握住杯子的姿势,手中却空无一物,地上散落着一堆透明的玻璃碎片,乳白色的牛奶全洒在了同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慢慢晕染开来,逐渐看不出痕迹。
季坤紧紧盯着我的脸,平日冷淡的眉眼中满是震惊。我瞥他一眼,心想,能让一向冷漠淡然的季坤都产生这么大反应,看来我要和聂少川订婚这个消息确实是石破天惊。不知道宋池知道了会是什么表情,还有陆静芸,又会是什么表情。
老爷子站在楼梯拐角处,若有所思地看看我和季坤,又问了一遍:“时间定下来了吗?”
我说:“还剩十来天就要过年,年前订婚肯定来不及,我们大致商量了一下,初步定在明年开年,元宵节左右。”
他微微颔首,继续上楼的脚步:“抓紧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