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刘宗发临死时双目直盯盯地看着靖南,那目光深深地刺入靖南的心里,他忘不了那目光,也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姐姐都说父亲是他克死的,更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说他是父亲的天敌。
在那个怪异而又神秘的夜晚里,刘宗发送走了玄朴大师、了信法师以及米阴阳,还有本村和外村的三老四少包括接生婆后,回到了家里。一切如常地过了两天,第三天上,他看着他女人怀里的孩子,说:“你这孩子真是命大哩,你当然不会知道,刚才可是有好多人想要你的小命哩。”
女人忧愁地说:“他爹,你说,这孩子好不好养啊?我可担心他这辈子怕是不太好过哩。”
刘宗发说:“这样的孩子肯定命硬得很,怕是会有什么一般人没有的大本事哩,有什么可担心的。”
刘宗发将大大小小的儿子女儿们叫过来,问他们:“你们可听明白了玄朴大师的话?”
孩子目光里虽是有着些微的疑惑,但还是鸡啄米般地点点头。
刘宗发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对儿女们叮嘱了一番。
三个儿子,三个女儿,一家人真是阴阳平衡,看来他刘宗发真的是上辈子积了大德这辈子必有福报啊,刘宗发想想要乐,想想要乐,就忍不住嘿嘿嘿地笑出了声。他要犒劳一下自己,就拿出装了烈性白酒的酒瓶,倒了满满一大杯酒。
岂料刘宗发刚将酒杯端起来欲美美品上一口,不料他端酒的右臂忽觉一阵奇怪的麻痛,他的手不由抖起来,一杯酒“叭”地一声落到了地上,他还来不及心疼这杯酒,那阵臂上的麻痛就转到了他的头颅上,他双手抱头,像被唐玄奘念了紧箍咒的孙悟空似的,在地上又蹦又跳地大声叫喊:“啊呀……,疼,啊呀……疼!疼死我啦!疼死我啦!……”及至后来,他抱着脑袋咚咚咚地直朝墙上撞去。
儿子女儿们几乎被刘宗发的惨状吓傻,好在坐在床上抱着孩子的女人还算清醒,一声声地问:“他爹,你咋的了?你咋的了?”
刘宗发头撞南墙一阵后,剧痛略减,他很费力地起了身,跌跌撞撞来到了床边,眼睛乜斜着,看着女人怀里的孩子,说:“把他给我,把他给我,我要把他扔了。”他一把将这个如今名叫“静男”日后将叫作“靖南”的孩子夺过来,将孩子高高地举过头顶。他怒目瞪着孩子,孩子清澈见底的眼神看着他,忽然,这个刚出生三天的孩子竟然笑了,还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笑得全家人身上均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女人眼泪汪汪地看着刘宗发,说:“他爹,使不得,使不得呀。咱可别忘了玄朴大师的警告呀,咱要是给村上带来祸事,咱怕是也难活长久呀。”
一句话提醒了刘宗发,他将孩子递与女人后,顿觉全身无力,很颓唐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叫道:“唉呀,我这是什么命呀?我这是哪辈子造了孽要受这样的报应呀?”可这时,剧痛再次在他的头脑里旋转和肆虐起来,他复又绝望地头撞南墙起来。
女人见状,对年龄较大的两个孩子刘争香和刘争金说:“你们两人作着伴儿,快去米家埠把米阴阳先生请来。记得,要多说好话啊。”
刘争金说:“我跑得快,我自己去请米阴阳就行了。”
刘争金一路狂奔请动了米阴阳,又一路狂奔地回了槐树庄家中。母亲见刘争金身后并无米阴阳的踪影,就急火火地问:“米阴阳先生呢?”
刘争金说:“在后边。”
果然,片刻过后,米阴阳骑着毛驴来了,可是毛驴却无论骑在它背上的米阴阳如何拍打,却就是不肯进刘宗发家的院子里。米阴阳只好下了毛驴,将毛驴拴在了一棵槐树上,对迎接他的刘争香说:“找点草料,好好喂喂它。”
米阴阳进得屋内,见刘宗发躺在地上凄声呻唤,一只手半握着拳头捶打着脑袋。
刘宗发的女人将事情的大致原委说给米阴阳听。
米阴阳说:“不碍事,不碍事,片时就好,片时就好。”
米阴阳将床上的几床被子取下来,披头盖脸地将刘宗发盖了个严严实实,然后舀来几瓢凉水,全泼在了被子上。接着,他一边咕咕哝哝地念动别人听不懂的独门咒语,一边手拿一根桃树条儿,朝盖住刘宗发的被子上狠狠抽打。
抽打过后,米阴阳掀开被子,见刘宗发仍用手敲打着额头,就命刘争香点燃了一盏油灯端过来,他从怀里取出一根粗粗的药捻,他曾多次对人声称这药捻里有着集聚天地精华的祖传秘药,内含艾草,苎麻,灯草,雄黄,火硝,硼砂,麝香,沉香,檀香,龙涎香,川芎,伸筋草,白芷等七十七味中草药,这七十七味中草药均在童子尿液里浸泡了七十七天,对各类疑难杂症均可药到病除。
米阴阳将手中粗粗的药捻在油灯上缓缓点燃,药捻上着起了火苗儿,火苗儿若红若黄若蓝若褐若绿,一闪一闪的,甚是迷人。米阴阳扑地一下吹熄了火焰,药捻上凶凶然腾起一缕缕青蓝色烟雾。米阴阳手拿腾着青蓝色烟雾的粗粗药捻,直朝着刘宗发的手腕上,面额上,天灵盖上,一阵猛戳,直戳得刘宗发哭爹叫娘仍不罢休,只见药捻燃头处与刘宗发皮肤接触之时,“叭叭”声接续不断,同时火花四溅。
做完这些,米阴阳竟累得气喘吁吁。他对刘宗发的女人说:“好啦。该灸的灸了,灯花也烧了。放心,他死不了。”他照着刘宗发的后背猛击两掌,问,“还疼吗?”
刘宗发眼晴开了一条缝儿,说:“不疼了。”
刘宗发的女人从床席底下摸出一些钱来,递与米阴阳,说:“谢谢先生救他爹不死大恩。”
米阴阳骑上毛驴,走了。
七天过后,刘宗发手腕上头上的多个黑痂退除了。手腕上的穴位长出了嫩生生的新肉,头上呢,则结了好几个光亮的碗口大的疤痕,宛如受戒和尚的戒疤,在阳光下燿燿闪光。
小小的靖南(靖南在未改名字前应为“静男”,即使在他自作主张改为“靖南”后,家人及村人叫他时心里想的也是玄朴法师所赐之名“静男”。但为了读者阅读的方便,本作品一律写作“靖南”),在一天天地成长着。
可是让爹和娘着急的是,三岁了,靖南还不会叫“爹”,也不会叫“娘”,有人逗他,半天没反应,等到有了反应,却是“哈哈哈,哈哈哈”的笑声。笑过后,一串口水流下来,沾到了抱他的人身上。
刘宗发横眉盯了靖南一眼,说:“看来,这个怪胎是个哑子啊。”
刘宗发的女人对刘宗发说:“你别嫌他,哪怕是个哑子,也是咱的儿,那兴许是咱这辈子或者上辈子作下了什么孽,报到他身上了哩。”
刘宗发说:“好,我认这个命了。”
刘宗发话音刚落地,却听得一声稚嫩的童音从他女人的脚下响起来:“要死了。”
刘宗发和女人俱骇了一跳,以为大白天猛不丁地冒出了什么邪祟,他们看着立在女人脚下的小儿子靖南。
小靖南明亮的眸子忽闪了一下,目光看上去有些发痴,他看了看爹,又看了看娘,然后把目光钉在了在院子里拱土的那头一百多斤重的猪身上,红口白牙动了起来,口齿清清楚楚,那句短语再度幽然冒出:“要死了。”
刘宗发和女人这回可是听得十分的真切,不知该惊还是该喜,二人面面相觑了好一阵子。一层阴翳罩上了他们的心间,这孩子这辈子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不祥,不知是吉兆还是凶兆。
刘宗发的女人蹲下身子,看着小靖南,问:“儿啊,你说什么要死了?”
小靖南用手指指那头半大不小的猪,说;“猪要死了。”
刘宗发直朝地上吐口水,“呸呸呸”地吐了七口,以驱除窝在心里的那团晦气。
不到傍晚,那头猪果不其然就倒毙在了泥地上。兽医说,猪患上的是一种叫作“猪丹毒”的恶症,为猪中不治之症之一。
刘宗发看着小儿子靖南,忽一种不寒而栗之感从脚底嗖嗖嗖升起,直窜至天灵盖上,他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就是从这一天起,小小的刘靖南开口说话了,他左一声“爹”,右一声“娘”,还会叫“大哥”“二哥”“大姐”“二姐”“三姐”,叫得脆生生的,连舌头都不带打卷儿的。刘宗发和他的女人心头的阴霾豁然去除了一大片。他们刻意地让小靖南跟村上一般大的小孩待在一起,有时候,他们发现,靖南跟那些孩子并无异样,悬着的心就落下了大半,他们多么盼望靖南能与那些孩子一模一样,走一条平顺之路直至终老啊。
就这样,靖南长到六岁了。一天,母亲带靖南在家门口看秃头阿二帮大明子家砍树。秃头阿二稳稳地站在一根树杈上。可是小靖南却小声地跟娘说:“要掉下来了。”娘说:“别瞎说。”可是,一会儿过后,那根看上去较粗的树杈竟莫名地“卡嚓”一声断掉了,秃头阿二从半空中跌落下来,摔断了一条腿。
小靖南的母亲终于发现了小儿子靖南一语成谶的不祥能力,就叮嘱他不要乱讲话,或者是有话不要在外面讲。当然,母亲发现小靖南的乌鸦嘴并不是时时灵验的,十发一中或二中。这就让她更加捉摸不透也更加骇怕。
又有一天,二哥刘争田养的一只兔子不见了,家里人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见。刘宗发的女人就在村上拖腔拖调地又叫又骂。她叫骂累了,回到家里,想喝口水接着叫骂,这时,她看见小小的靖南正对了一堵墙皱着眉头很生气似地凝望,就问他:“你做什么?”靖南跟她说:“兔子在大明子家里。”
母亲到了大明子家,果然见墙根下蹲了她家的兔子,正在动着小嘴吃草,就跟大明子的娘吵了一架。回家后,面对了小儿子靖南,愈其觉得害怕,就又叮嘱他不要乱讲话,有话只能在家里讲。“记住了吗?”娘问道。
靖南点点头说:“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