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有年轮,人有岁数。
当深陷婚约泥淖中的刘靖南长期地被困宥于痛苦和无望中时,他不免常常回忆过往的岁月。一般而言,似乎只有中老年人才爱回忆,少年人青年人哪个不是在展望未来呢?当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心里就觉得有些悲哀和伤感,更觉得自己的人生真是悲剧一场。
可是,有悲剧的人生总比没有剧的人生要好很多,毕竟没有白活一场,毕竟可以提供给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让人们哀叹和唏嘘,甚或在多年以后可供一个对他饶有兴趣、名字叫作寒潇霆的文学作者写成小说发表在媒体上,任读者评说纷纭。
刘靖南永远不能原谅自己的十七岁。十七岁的少年大多是少不更事的,对所谓人生所谓世界都是懵懵懂懂,靖南又何尝不是。几年以后,刘靖南执拗而宿命地认为,他命运的悲剧和人生的苦难,都是从十七岁那年的夏天开始的。
靖南高中升学考试前和考试后,家里各发生了一桩事情。考试前的一桩是父亲的溘然长逝。父亲的去世让靖南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他总觉得父亲的突然离世与己有关。那天虽是星期天,靖南本该在家中紧张备考,但他想放松一下脑子,就与父亲一起到田地里劳作,天气炎热异常。近中午时,他跟父亲说该回家吃饭了,可是汗流浃背的父亲坚持要把庄稼里的杂草全部除净,无奈口渴难奈,就叫靖南到村井里打来一桶凉水,父亲是习惯于喝凉水的,几乎从不喝开水。约摸二十多分钟后,靖南将一桶凉水放到父亲面前,父亲拿起桶里的葫芦瓢,咕嘟咕嘟的,喝了一瓢又一瓢,简直要将一大桶凉水喝个底朝天。靖南似乎可以感觉到冰凉的井水给父亲带去十分惬意的享受;凉水刺激着父亲的肠胃,在炎炎烈日下,父亲十分舒服地打了几个饱嗝,然后,与靖南一起接着做活。十几分钟过后,父亲呲牙瞪眼,面孔发青,腹痛不已,痛苦地躺倒在地上。
靖南极力镇定了一下,他看到父亲腹内的肠子绞成一团,有的地方突出出来,有的地方瘪下去,有的地方在抽搐,有的地方在痉挛,啊,有一小段肠子破了个孔,未消化的饭食和消化了一半的浊物涌了出来,在腹腔内蔓延。他停止了凝视,想将父亲背到背上送到镇上的医院,可是父亲嗷嗷大叫,身子痛得在地上滚来滚去,靖南根本无从动手。慌急的靖南只好急速跑回家中告诉母亲,又去找大哥刘争金和二哥刘争田。当他们赶到田里时,父亲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口吐白沫,眼歪口斜,状不忍睹。
靖南气喘吁吁过后,再度凝眉而视,他看着父亲体内的几种器官在垂死挣扎着,说道:“要死了。”
母亲哭着问靖南:“你说什么?你是不是又犯傻啦?”
大哥刘争金和二哥刘争田也吼他:“你是不是犯傻啦?”
靖南说:“我说,爹要死了。”
果然,没过多一会儿,父亲直盯盯地看着靖南,两手一摊,撒手归西了,令靖南不寒而栗的是父亲竟然死不瞑目,仍在盯视着他,像是对他怀着深仇大恨。后来,全家人都埋怨他,说是他害死了父亲,说他天生就是父亲的克星,生生死死皆是如此,说父亲之所以临死时瞪着他就是因为心里对他存有很大的怨和冤。
靖南高中升学考试过后发生的一桩事情是结婚不到一年的二哥二嫂闹着要分家,并且早就占据了两年多前家里盖好的一处新瓦房,将进风漏雨的茅草屋留给母亲和靖南。六十多岁的老母亲无奈之下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还安慰靖南说,那处房子本来就是给他们盖的。靖南自信他的考试成绩不错,心情本来是晴朗的,但现在却有些黯然了。并非是他想依赖于二哥二嫂,而是为二哥二嫂露骨的寡情而难过。他晓得二哥二嫂要求分家的目的,他们是把他和母亲看成累赘了,特别是他,正处在求学时期。但细想想,二哥二嫂也无啥大错,大哥大嫂不也是在单独过自己的小日月吗,老母亲是大家共同的母亲,凭什么要由他们来养活,何况还有个尚在读书的刘靖南呢。
于是,这个家,缩小到只剩下靖南和母亲了。
此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做父母的需把所有的子女拉巴到结婚成家后,才由传宗接代的儿子们来供他们养老;在许多村落,都可看到老父老母与某个光棍儿子艰难地生活在一起,可是结了婚成了家的儿子们却大多毫不为所动,似乎理所当然;有个别心胸狭隘的儿子,甚至巴不得他的某个弟弟或哥哥打光棍呢。
由于靖南尚未成门立户,这就意味着,他的两个哥哥就无需凑钱凑粮供养母亲,他们只是大过年时来向母亲磕个头拜个年过节时买两包点心表示一下心意就行了。这样以来,这个小家里,不是母亲拉扯靖南,而是母亲需要靖南的供养。可是尚且少年的靖南拿什么供养六十多岁的老母亲呢?好在母亲身体还算硬朗,不仅能烧火做饭,还能到地里干一些轻体力活。
靖南还不能彻底看透家庭成员间复杂微妙的关系,但眼高手低的事儿还是看得大致不差的。比如,他可以毫厘不爽地揣摩出,二哥二嫂为什么强烈地要求分家。他不止一次看到,出嫁近二十年、生活较为富足的大姐每次来看母亲,虽帮衬了一些吃穿用度,却总是指手划脚,颐指气使,看什么都不顺眼,像是这个家对她债台高筑,又像是要讨还什么。有一次,他还无意中听到大姐对母亲刻薄地说:“送给你吃的东西,你吃不了多少,大都叫靖南吃了。”其实大姐带来的吃物大多被大哥家的孩子吃掉了,可大姐并不说出真相,她不愿得罪已经成门立户过日子的大哥,却不怕得罪母亲,也不怕得罪靖南,家里排行老小的靖南尚不够健壮,脑子里纯洁得如一片白云,是一茎脆弱的豆芽菜。想到大哥家的孩子,靖南愈觉得母亲的不易,那几个孩子都是母亲一手带大的。靖南觉得难过和悲哀,为这个家,为这个家里人与人之间的冷漠关系。
这天午后,母亲问靖南道:“靖南,你觉得你能考上高中吗?”
靖南点点头:“能,肯定能。”
哪晓得母亲却抹起泪花来。“靖南,你看看咱家这个样子,你还能上得起学吗。要是凭我的心说话,莫说你上高中,就是上大学,娘也巴望着哩。可你看看你哥哥姐姐他们,都是各人顾各人,谁愿意管你哩?我看哪,你就是考上高中,也甭去上了。不是娘狠心,是咱上不起呀。还有,我生怕说不定哪天我死了,剩下你一个人,没人管没人问的,要多可怜有多可怜,还不得打一辈子光棍啊?娘想好了,我要赶紧托媒人给你找个媳妇,让你快点成家。我生下这么一大窝儿女,一个个拉扯大,不打算享什么福了。我现在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要听话,快快找个媳妇成个家。要真是这样,我就是死了,也能放心阖上眼了。”
关于找媳妇这桩事,靖南觉得母亲太过多虑了。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么急着为他找媳妇呢?他从不认为自己会找不到媳妇,哪怕母亲真的在某一日突然撒手归西,剩下他独自一人在世上闯荡生活,他也不会像村西头的秃头阿二、村南头的独眼吴不理等人那样打光棍儿。他晓得自己长得样貌帅气,不大不小清秀明亮的双眸洋溢着热情的光波,齿白唇红,若论肤色,足以让所有的女同学相形见绌;一米七出头的身高虽不够高大,却是非常匀称。他的笑容灿烂而动人心魄。他怎么会找不着媳妇会打光棍呢?再说,他才十七岁,还小,离婚娶的年纪还远得很,正处在情窦初开、想象浪漫的时节,他喜欢的人儿尚在他无聊寂寞时的想象里,尚在他缠绵多彩的梦幻里。
靖南的鼻头一阵悲酸。停了一会儿,他对母亲说道:“娘,我晓得你这辈子过得不容易。我不明白,咱家的人为什么一个个这么差劲这么自私,只顾过自己的日子,却不管家里另外人的死活,还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说起话来总说是自己吃了大亏,好像是别人是吃了他们的饭长大的,全都是吃肉嫌肥。娘,你说不想让我上学,想早早给我娶一房媳妇拉倒。我知道你是好心是为我好,怕我将来打光棍受苦受罪。可是娘,咱如今连新房子都没有,哪家的闺女也不会同意嫁过来的。咱还没盖新房子,也盖不起,还是缓一缓再订亲事吧。哥哥他们没有良心。家里给大哥盖房子的时候,我还不太记事儿;可给二哥盖房子时,我尽管还不很能干,我还是帮了忙出了力的,搬一些砖,搬一些瓦。按理说,现在是得考虑为我盖房子了,可他们连理都不理问也不问了,别说叫他们出钱,就是出力,怕是也求不动他们了,还要看他们的冷脸和白眼。依我看,娘,我还是先别忙着找媳妇,你放心,我不会打光棍的。你听我给你算一笔账好不好,我要是上了高中,再考上大学,就不过是苦几年,我可以边读书,边向老师请几天假隔三岔五回来干活儿。等苦过这几年,我考上大学,咱也不用为盖房子发愁了,也就不用找那种大要财礼的媳妇了。你看,咱什么都省下了。到那时,我把你接到城里去生活,我要养你一辈子。”
不料母亲哭得更汹涌了,说:“你哥哥姐姐都说你有时候傻,听你说出这么些道理,不是不傻吗?说真的,我不是死人,不是傻子。我的儿女是什么样的人,我能不知道?你们一个个都是老虎。我只是盼着你们都能出息成个人,要说享你们哪个人的福,我连想都不敢想。我不是不想让你上学,是不能再上了。你看看家里这个样儿,还叫个家吗,还是你早早成个家好……”母亲说着,擤了一把鼻涕。
靖南意识到,母亲被哥哥姐姐们伤透了心,却拿他们没一点办法。如今,她连他也信不过了,觉得将来他跟他们一个样儿。靖南委屈得直想落泪,真想掏出自己的心来给母亲看看。“娘,我嘴上是这么说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母亲弓着腰坐在蒲团上,脸上老泪纵横。“靖南,你不能再上学了,上不起呀……”
“不,娘……”
“上不起就是上不起啊,难不成你想把你娘的这把老骨头榨成骨头渣吗?”
“不是的,娘,不是的。大不了,我去卖艺,我一边卖艺一边上学。我把自己豁出去了,谁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去吧。”
“靖南,万万不行,万万不行啊。你可别忘了,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泉里井庄上那个招风耳的故事,死得要多惨有多惨啊,难不成你想像他那个样儿?你是要我死吗?你是要我死得早一点死得快一点,是不是?”母亲仰脸看着靖南,忽然双膝着地,跪了下去。“我求求你了,我求求你了。”她花白的头颅一下一下结结实实地磕碰在房内粗糙而硬实的地面上,咚咚直响,令靖南触目惊心。
靖南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呜呜地哭出声来。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用力抱住了苍老的母亲,“娘……,娘……”
到了夜里,刘靖南辗转反侧,不能入寐。午夜时分,睡意虽然终于袭来,却睡得不够深沉,似乎半梦半醒。就在这种半梦半醒的状态里,听到隔壁母亲的房间里有一种异样的响动。他从黑暗中睁开眼睛,彻底醒了过来。在舒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他却清清楚楚地看到头顶上一只巨大的蜘蛛在挣扎着向上攀爬,悬吊着它的只有一根细细的蛛网丝线,欲断不断的样子。他想,看这征兆,莫不是要下雨吗?他坐起身来,继而站起,将那只悬垂着的蜘蛛托起,放在墙壁上。他看得很明白,这是一只祥蛛,不咬人,但会吃蚊子。这时,从墙缝里渗漏进来橙黄色的灯光,便知道母亲已经起床了,或者是并未入睡。母亲在做什么呢?为何深更半夜不睡觉?母亲不会因为他没有顺从她的意思而想不开吧?
靖南怎么也躺不住了,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开了门,走到了狭小的庭院里。院落里静静的,他发现灶房里忽然亮起了一抹光晕。母亲进灶房做什么呢?过了一会,他听到灶房里传出母亲低沉而喑哑的咕咕哝哝的声音。靖南更加屏息敛气,悄悄走到灶房门口处,进了灶房。靖南又轻轻朝前走了几步,母亲虽是背对灶房门的,但他还是从侧面看见了母亲的面部。灶上点了两支蜡烛,烛火摇曳着。灶的一面墙上挂着父亲的遗像。母亲有个习惯,有想不开的事儿想向靖南的死去的父亲说道说道时,就到锅灶前把灶王爷和父亲一同祭拜,好像父亲死后成了灶王爷的一员神兵似的。父亲支得一手好灶,村上多少人家的灶都是他支起来的,他支起来的灶不倒烟且好烧,颇受村人夸赞。现在,母亲怪怪的,在灶前做什么呢?
母亲一动不动地跪在灶前,二目闭阖,双手合十,犹如老尼入定。她口中念念有词,她是在祈求、在祷告呢:“……灶王爷呀,求求你发发神力,千万别让靖南考上高中,让改考卷的先生高抬贵手,给靖南打个不及格;大慈大悲的玄朴大师,大慈大悲的了信法师呀,求求你们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地上,狠狠施施法力让靖南安安心心过日子,快快地找下个媳妇呀,外人要是知道他是个孽障没有人会愿意跟他过日子呀;他爹呀,老头子呀,你在地下保佑靖南能快快找个媳妇吧,保佑他快快过上顺顺当当的好日子,让我放心。然后,你给我托个梦,我也就跟你去了……”
靖南听不下去了,打断了母亲:“娘,你都瞎说些什么呀?什么大师啊法师啊的。难道你不为我好吗?”
“啊,靖南,你怎么过来啦?”母亲吓了一跳,惊慌中竟将蜡烛吹灭了。
靖南生气地转身朝自己的小房间疾步走去。
靖南奔到房间里,哐当关上门,插上了顶门杠,继而扑到小床上,用被单蒙住脑袋,压抑地啜泣,肩头一抖一抖地抽搐。
母亲在黑暗里缓缓地摸索着走到靖南的门前,敲他的门,想解释什么,但靖南置之不理。
就这样,关于靖南上不上高中以及找不找媳妇的话题,母子两人在一个礼拜的时间里没再提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