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淑禾问李绣花:“你把公鸡杀了吗?”
“杀了哩,杀了哩。”李绣花说道。
“公鸡放在哪里了?”潘淑禾的瞎眼老母不失时机地问道。
“在这里,在这里呢。”李绣花将杀掉的公鸡递到潘淑禾的瞎眼老母的手上。瞎眼老母掂了掂份量,足有六、七斤重呢,她瘪瘪的老嘴咧开,一抹灰色的笑意在她的老脸上荡漾开来。
潘淑禾问:“鸡血呢?”
李绣花回说放入一个塑料袋里了。
夜间子时时分,潘淑禾带了李绣花来到了五里沟村外的那一大片坟园里。李绣花有些不安地问潘淑禾:“我爹和我娘会来吗?”
潘淑禾说:“当然会来,当然会来,他们跟我约好的,他们要是敢失约,我一定会处罚他们,哪怕他们跑了,可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的后人总还在阳世上吧,要是把我惹恼了,那我就给他们的后人咒个蛊,让他们不得安生,也让他们在阴间不能安安心心做鬼。”
听了潘淑禾的话,李绣花那枯黄色的老脸刷地一下变青了,又刷地一下变红了,再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好久过后才恢复平时那枯死般的菜黄色。
潘淑禾的瞎眼老母本是要跟来的,但潘淑禾却坚决不同意,瞎眼老母只好作罢。瞎眼老母心想,潘淑禾到了该独自历练历练的年岁了,她总不能护她一辈子吧?她在家里口中念着算命人用的吉祥口诀,默默地为潘淑禾作着祈祷,盼着她能获取意外的成功。瞎眼老母还想,倘潘淑禾真的能为那李绣花把梦给破了,在这地方的卦坛,怕是要引起轰动哩,况且,还拓展了她一家人的行业空间呢。
在坟园里,潘淑禾猫一般地走着步子,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李绣花亦步亦趋地紧紧相跟着,心里扑通扑通擂鼓一般地跳着,深怕她的亲娘真的将她的魂儿抓去。她心里非常明白,因为自己一生下来就离开了母亲的怀抱离开了家,心里与亲生爹娘与那个家并无什么感情;若说有感情,那也是负面的感情,当她知道了她几十年前她被送给别人的真相时,是很有些埋怨爹娘的。唉,为什么最后要让她知道真相呢,还不如将那真相一起入土一起在阴间化成尘埃。
不知道真相又如何呢?她的亲生的母亲为什么要在现在托梦给她呢?都是命,都是命啊,亲生的母亲竟然用梦的形式让真相大白于她的面前,与去年她养父离世前将真相告知于她相呼应,相佐证,让她不得不确信实有其事。
潘淑禾与李绣花一同来到了李绣花的父亲母亲的坟前,这两个老鬼在下葬时是被儿女们合了坟的,所以只有一座坟,因是两口棺材在一个坟穴里,使得这座坟看上去比一般的坟要大一号,加之是座十多年的老坟,坟上的蒿草生长得高大茂密,阴气森森。
潘淑禾说:“你跪下吧。”
李绣花双膝着地,跪了下去。
潘淑禾将李绣花带来的香和各种纸钱金元宝银元宝在坟前烧了,只等着李绣花的亲生父母来拾取焚化给他们的财宝和纸钱了。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过后,两点鬼火一跳一跳地来至坟前,李绣花几乎被吓得魂飞魄散,潘淑禾却十分的镇定。两点鬼火看到潘淑禾后,只在坟前的纸灰旁停了一瞬,正欲遁入地下的坟中,却听到潘淑禾开口说话了。
潘淑禾说:“我现在认不出你们,因为我只能在梦里看到你们的魂魄的形状,可我能猜出来一定是你们,你们一定就是李绣花的亲生爹娘吧?”
“是的,是的。”一粗一细两声鬼语发出二重唱,有点儿像鸭和鸟在同时喳喳哇哇。
潘淑禾对两点鬼火说道:“我把你们的亲闺女李绣花给你们带来了,只不过是,你们能看见她,她却看不见你们。要不,你们想办法显个形,让她也看看你们?”
李小二说:“我们是最低层次的鬼魂,没有显形的能力。”
李小二的老婆说:“在阳世为人时,我除了能比别人多做一些梦,误打误撞地为别人圆几个梦,就没有比别人更强的灵力了;到了阴间,没做什么修为,当然就无法让自己显形。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啊,真是笨鬼啊,不能让亲生闺女看看我们,唉。”
玄朴大师听到这里,就悄悄地从潘淑禾的体内游离出去,却只是让自己变作一团水雾,飘至李小二和他的老婆面前,对一男一女两个老鬼施了法,李小二和他的老婆的可以在夜间亮起火光的魂魄显了原形,虽是在夜间影影绰绰的,却已经可以勉强让李绣花模模糊糊地看见他们的样貌。
玄朴大师并不敢发声,怕卦姑潘淑禾起误解。
潘淑禾问李绣花:“你看见他们了吗?”
李绣花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那你快叫娘,快叫爹啊?”潘淑禾提醒道。
李绣花大声地叫道:“娘……,爹……,娘……,爹……”
两个老鬼答应了两声,只可惜李绣花没有通鬼的能量,她并不能听到他们的应答,但潘淑禾却听到了,潘淑禾说:“他们答应过了,你不要老叫,看他们一激动扑到你身上就麻烦了。”
李绣花赶紧闭了嘴。
潘淑禾自言自语道:“他们不是说没有能力让自己显形吗?为什么竟显出形来了呢?真是怪哩,真是怪哩。”接着,她问李绣花的爹娘的魂儿,“你们不是说不能显形吗,你们是在骗我吗?当心我诅咒你们。”
两个老鬼说:“我们没有显形啊?你可别诅咒我们啊。”
此时,令潘淑禾疑惑不解的是,那两个显形片时的老鬼魂又变成了两点亮度不强的鬼火,她还很懵怔地看见一团蛛网般的雾气从她的眼前飘了一瞬,立时就不见了。
潜伏在潘淑禾体内的玄朴大师看得明白,那两个老鬼,也就是李绣花的亲生父母亲,竟然就是三年前他遇见的思想顽固的李小二和他的思想跟他同样顽固的老婆。什么叫冥顽不化?这就叫冥顽不化啊。
潘淑禾对两点若明若暗的鬼火说:“你们见着了你们的闺女了,她没有埋怨你们,你们没养过她一天,除了想她什么也帮不上她。你们就不要再纠缠她了,让她在阳世上好好享几年阳寿吧。”
李小二的老婆忽然问潘淑禾道:“你是谁家的闺女啊?”
潘淑禾反问:“你管我是谁家的闺女干什么?”
老鬼婆子说道:“我只是觉得,见了你,好亲,好亲,好亲啊。我觉得,你中有我。”
“我中有你?”潘淑禾问。
“是的。”
玄朴大师心想,别看这鬼老婆子看上去窝窝囊囊的,灵魂却有着天然的一种力度,竟能从潘淑禾的身上感觉到原本属于她的魂皮,真是人不可貌想,鬼也不可貌相啊。
潘淑禾斩钉截铁般地说道:“我看你是个糊涂鬼。你再不管好你那条烂舌头,我就要念出我会的卦语,来咒你,我还要咒你的在世后人。”
老鬼婆子赶紧闭上了嘴,那点鬼火很乖巧地如萤火虫般地朝着潘淑禾一点一点地明灭着,是在向潘淑禾叩首妥协呢。
潘淑禾说:“纸钱给你们烧了,金银元宝也烧给你们了,你们回家吧,在那边慢慢享用。”
“好哩,好哩。”老鬼李小二和他的鬼老婆子同声回答道。
两点鬼火倏地遁入了地下。
四下里一下子变成连绵的无尽墨色。
万籁俱寂。
潘淑禾赶紧将那块碑面刻有“泰山石敢当”五个大字和“李绣花”三个小字的石头放在了坟脚处,将李绣花带来的鸡血涂抹在上面,而后用手中的小锄头刨了些沙土,将那块泰山石隐埋在地下。
李绣花下跪得时间久了,直觉得膝盖酸麻,腰椎、颈椎俱是疼痛难耐,潘淑禾提醒她道:“你跪好了,心不诚,则果不灵,当心你娘还托梦找你。”李绣花闻言,赶紧将苍老的头颅匍匐在地上,花白的头发上沾满尘土和鸟屎、鼠粪。
在黑暗无边的寂静里,李绣花只听得潘淑禾嘴里发出一串又一串诀语,听上去,那是潘淑禾的声音,可是,却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更像是从她老爹老娘的坟茔里发出来的。
潘淑禾念道:“我今食指对天庭,二十四山作圣灵。孔圣赐我大智慧,万事由我能做成。点天天清,点地地灵,点人人长生,点主主有灵。坟脚立下一块碑,镇你不再乱闹腾。绣花阳寿尚未尽,你们保她享华荣。进呼!发呼!”
对潘淑禾说出的咒语,李绣花虽不能全懂,却能听得大致不差,似懂非懂,半懂不懂的,终归是懂得了一些。最后,只听得潘淑禾大喝一声,道:“行了!”
李绣花有些惊觉地抬起了头,虽看不清潘淑禾那长了三粒麻点的黑脸,却仍是将浑浊的模糊的目光射向潘淑禾。
潘淑禾说:“好了,现在,你躺下,睡觉,睡过去,看看你娘还给不给你托梦。”
“在坟地睡觉,不会有邪祟上身吧?”李绣花问道。
潘淑禾说:“当然不会,我在这里呢,我的火焰比你高太多,一般的小鬼不会来惹咱们的。你牵着我的手睡,我也牵着你的手睡。这样,总该行吧?”
“好吧,既然你说了,那我就试试看吧。”
于是,两个女人手牵着手,在李绣花的亲生爹娘的坟脚下躺下身子,那潘淑禾说睡就睡,不一会儿就打起鼾声,沉闷如雷的鼾声像是从坟里传上来,又像是直直地传入坟堆中似的;那叫李绣花的老女人,却战兢兢的,不敢入睡。潘淑禾似心有感知一般,忽地掐了李绣花的手一下,说:“你怎么还不睡?你不睡觉怎么知道你娘会不会还托梦给你啊?”吓得李绣花赶紧努力让自己进入睡眠状态之中。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终于都进入了坟茔上的睡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