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淑禾的母亲从贴身衣服里取出了厚厚的两沓钱,点数了一遍又一遍。她想,看来这是命,想逃不掉,想躲躲不过啊。差一天就躲了两年,不还是没躲过吗?那就不躲了,干脆面对吧。
第二天天亮,潘淑禾的母亲起了个大早,向庄邻借了一辆架子平板车,叫上潘淑茄,车上拉了两个病病歪歪的儿子潘淑包和潘淑奎,上县医院去了。她想,既然抗不过命,那就死马当成活马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到了县城里的大医院,见了医生,潘淑禾的母亲对正在给潘淑包诊治的医生说:“我是个平头百姓一个算命女人,我算得了别人的命独独算不了自己的命。这两个儿子是我们老潘家的种子,他爹死了,是得痨病死的,没给他们家的后人留下一个铜板,却把痨病传给了他们。这两个儿子也是得了痨病,看那情形跟他爹一模一样。人,我把他们撂这里了,钱,我把它们放这里了。治得好,我谢你们;治不好,我不怨你们。你们看着治就行,你们凭良心治就行。”
潘淑禾的母亲将话说完,就拉上潘淑茄,拉上架子平车一阵风似地离开了医院。她们的身后,是两个身穿白大褂一脸愕然的医生。潘淑禾的母亲没有留下姓名地址。当两个医生醒悟过来赶紧追出去时,却早经不见了潘淑禾的母亲与潘淑茄的踪影。
两个医生问潘淑包和潘淑奎,得到的回答是自始至终的木然和摇头。
潘淑禾的母亲像是把两个儿子从心上剜除了似的,从此不想也不提。逢集赶场天,她就带上潘淑禾占个摊点,挂上幌子,为前来渴望解忧的人镶除灾祸和指点迷津。那三女儿潘淑茄呢,她则不再让她做她的下手,而是决然地让她一个人开始了历练,她心里知道普通人家心里是瞧不起她们的,明白潘淑茄将来嫁入的人家也只能是她们的同行或操与她们类似营生的门户。
将满四岁的潘淑禾已经能够帮衬母亲了,迈着小小的步子拿东拿西,在母亲需要一时离开摊点时,她竟能不苟言笑地坐在摊点前的小凳子上,看上去十分好笑。母亲一回来,她就站起身来,向着来人一张一张地看,同时听着母亲对来人的各种解释和预测。
就这样,一年过去了。
潘淑禾的母亲掰着指头算了算,潘淑包和潘淑奎离开这个家整整三百六十五天了,她才发现原来两个儿子还扎在她的心里,她并没有忘记他们。她想,要不要去看看他们呢?
这时,院门“吱呀”响了一声,只见进来了两个高高壮壮的年轻后生和一个文文静静的闺女。“谁呢?”潘淑禾的母亲心里纳闷。
来人倒真是没把自己当成外人,径直地朝堂屋走来,让潘淑禾的母亲觉得有些怪异。
潘淑禾的母亲走到屋门下,有些迷茫地看着来人。
只听两个后生对她亲热地叫道:“娘,娘……”
什么?潘淑禾的母亲赶紧迎上去,对了来人看了又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她揉了揉眼,定睛再看,脸上就绽出了带着哭相的笑容,笑容把她脸上的褶子缩得更紧密了。她叫道:“真的是淑包和淑奎?是我的儿?”
“是哩,是哩,我是潘淑包。”潘淑包说道。
“我是潘淑奎。”潘淑奎说道。
潘淑禾的母亲一手拉住一个,左看看,右看看,眼泪就出来了,接着问了一句:“你们还活着啊?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潘淑包说:“医生把我们俩的病全治好了。我们再也不咳了,也不再吐出那些浓痰了。”
潘淑禾的母亲问:“你们的病好了,那里的医生没向你们要钱吗?”
潘淑奎说:“娘,你不是留下了钱吗?刚刚好,刚刚好哩。咱没欠医院一分钱,也没剩下一分钱。”
“哦,是这样啊,那就好,那就好。”潘淑禾的母亲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咯噔”了一下,心想怎么就那么巧,刚好花完了她和潘淑茄还有潘淑禾外出两年里挣下的钱呢?她想,看来家里的女人们真地欠着男人们的债啊。她出了口气,又想:好,现在还清了,家里再不会出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儿了。
潘淑禾的母亲看着与潘淑包和潘淑奎同来的女子,问:“这是谁家的闺女啊?”心里却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潘淑包脸上露出一丝腼腆,笑着说:“她跟我们是一个病区的,得的也是痨病,好在现在也好了。我们天天见面,觉得对心思,就,就好了。哦,她叫朱小兰。娘,你帮我跟小兰算算,你要是没意见,就让她做你的儿媳妇好了。”
潘淑禾的母亲心里知道外人的眼光是如何看他们这一家人的,大约是连三教九流都入不上的。她想反正她的手艺和口艺是传女不传儿,潘淑包能找到普通人家的女子,得说是他命里的福份。于是,她就问了朱小兰的生辰八字,装模作样地为他们算了一卦后,说:“你跟淑包八字相合,是再好不过的夫妻命哩。你爹娘要是没意见,我就早点儿把你们的喜事给办了,好吧?”
朱小兰忸怩了一下,接着就点点头,说:“好,好,我们听你的。”
晚上,潘淑蕉和潘淑苗带了各自的男人来到了五里沟家中。一大家人团团围坐在一起,气氛十分的热闹。潘淑禾的母亲想,看来这个家要兴旺发达了哩。
可是令潘淑禾的母亲不解的是,在为潘淑包和朱小兰举办了婚宴半年后,潘淑包和潘淑奎两个人竟然又瘦了下来,且身子又不像原来那么硬朗了,只是一般人没有发觉。她没有对任何人声张,而是悄悄观察,想揣摩出到底是何种原因弄得她家里的男人如此虚弱。
潘淑禾的母亲不仅将她心中的疑惑说给高明的同行听,并且暗暗请了好几个风水先生来进行镶治,可是一无效果。好在,潘淑奎也有了对他中意的闺女,那闺女虽是少了一只眼,但配潘淑奎还是绰绰有余。潘淑禾的母亲顺水推舟,索性把婚事给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潘淑禾在一天天地长大,她臀上的小尾巴变长了一点,也变粗了一点。这使得她不管在多么炎热的天气里,也不能穿寻常女孩子穿的短裤,只能穿上厚实而又较为肥大的长裤,怕一不小心露出尾巴来。潘淑禾的母亲发现,当潘淑禾在受到极为强烈的愤怒刺激时,她变粗变长了的尾巴会翘起来。
潘淑禾的母亲将这一发现告诉了除潘淑禾之外的儿女们。潘淑禾的哥哥姐姐们很是将就潘淑禾,也很是宝贝潘淑禾,既是因了她对这个家的贡献,也因了她是家中的老小,还因了怕惹出她极端的负面情绪导致翘起尾巴来。
潘淑禾自己却没有发觉她的这一特性。当母亲跟她说不要让自己太生气时,她问为什么。母亲就将这一情况跟她说了,告诉她千万不要因此而出丑。潘淑禾问:“是吗?”就故意让自己像演员一样调动起特别愤怒的情绪,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悄悄用手摸了摸臀部之上的尾巴,发现果真是翘了起来,就嘿嘿嘿地笑出声来,得到了母亲的几个白眼。
潘淑禾的姐姐们都没有踏进过学校大门内,却都学会了读书认字,且认得的字比那些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学生们所认得的字要多得多,她们纯粹是从生活、谋生和实践中学会读书认字的。特别是潘淑禾的大姐潘淑蕉,她虽天生目盲,却凭着悟性与认真,让一双手认全了卦签上的所有字符,且能将阴阳八卦图和麻衣神相图上的各种符号识得滚瓜烂熟。
潘淑禾的母亲没有让潘淑蕉、潘淑苗、潘淑茄走进校园,但也没有为她们找开蒙老师,她自己就在无意中为她们开了蒙。两个儿子潘淑包和潘淑奎呢,却大字不识得一个,是真正的睁眼瞎子。倒不是潘淑禾的母亲不让他们读书,原因是他们的精气神儿实在是不够旺盛,潘淑禾的母亲怕他们受人欺负,就作了罢。可是算命卜卦的手艺是传女不传儿的,她不能破了行规,只能听之任之。
现在,轮到了潘淑禾。
随着潘淑茄的出嫁,家里只剩下了潘淑禾和母亲两人。母女两人白天出去算命卜卦,晚上回到家里,吃过晚饭后,一同躺在床上,互相依偎着,母亲会在不经意间摸到潘淑禾身后的尾巴,就问潘淑禾:“儿啊,你长大以后可咋办哩?”
十多岁的潘淑禾说:“我跟着娘帮人算命为人解灾解难啊。”
母亲又说:“你可要记得,你跟别人不一样,你身上多了条东西哩。要是让男人看见了,非吓死不可。”
潘淑禾说:“要不,你帮我剪掉得了。”
母亲说:“那可动不得,那是上天赐给你的,少了它,你怕是活不成哩。”
“哦,那就算了呗。”潘淑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