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尾巴的羁绊,潘淑禾的母亲就更无意让潘淑禾进入小学校园了。其实,在每天跟上母亲出外算命卜卦的过程里,天长日久的,潘淑禾已经将卦签上的汉字和符号认了个大致不差。
让母亲高兴的是,潘淑禾在算命卜卦上也显出了一些天份,有时候,母亲为人算命,刚说出上一句,她竟能够接出下一句来。母亲就有了一种很特别的预感,觉得这个长了一条尾巴、如妖如神的小女儿潘淑禾将来在这个行当上必将大大超越她的姐姐们,也必将超越她这个当母亲的。
所以,母亲想让潘淑禾依照行规旧例,好好地拜一个开蒙老师,把阴阳八卦这个行当发扬光大。
潘淑禾的母亲想到了她的女同行何仙姑。
潘淑禾的母亲带上潘淑禾,挎上一个篮子,篮子里装了三斤肉,两瓶酒,两斤糕点,去了离五里沟三里地远的何家沟何仙姑家里。
进了何仙姑屋内,闲言少叙。落座后,潘淑禾的母亲直说了来意,并且强调说;“老妹子,我这幺女儿是你给接生下来的,她的枝枝蔓蔓你是再清楚不过。我想让她跟你亲上加亲,你呢,有了个闺女,她呢,多了个娘。我可把话撂在这里了,就是不知你赏不赏我一个脸面。”
何仙姑说:“瞧你说的,这种福份,我怕是求都求不来呢。我只是有一样担心。你知道,我是孤家寡人,命太硬,生了四个孩子死了两双孩子,最后呢,还把老头子也克死了。你只要不怕我命硬对小淑禾有影响,我就答应下来。”
潘淑禾的母亲说:“唉,别说了。自从这孩子生下来,我家里出了多少怪事哩?也许呀,你跟她有缘呢,在一起待得久了,能互相保佑呢。”
“行,那就这么定了。”何仙姑说。
于是,何仙姑坐北朝南正襟危坐在她家堂屋家神香位底下,面前摆了一张小小的饭桌,饭桌上点了两支烛,九柱香,还有大肉、烟、酒、糖果等物。香和烛的浓烟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香气。
潘淑禾依了母亲的教导,面对了何仙姑,作了三个揖,而后深深跪下,磕了三个头,再度跪下,腰直直地立着,眼睛盯着何仙姑,唱歌一般地说道:“抽灵贴,算灵卦,阴阳八卦传天下。我,潘淑禾,自愿拜伏在师父门下,愿领受师父言传身教。还望师父传我手艺,传我口艺,徒儿定当悉心尽力,学成后报答师父。”
何仙姑微闭双目,嘴皮子在悄悄地动着,默念了几句什么话,而后睁开双眼,对潘淑禾说道:“本仙刚才去拜访了姬昌老祖,他言道你我今世有缘,可收你为徒。还望徒儿努力用功,摒除杂念,安心八卦,以扬本门劭德。来来来,我的徒儿,你过来,我传一点儿我体内真气与你。”
潘淑禾走过去,站在何仙姑身旁,怔怔地看着何仙姑。何仙姑将双手按在潘淑禾的头顶之上,念了几句潘淑禾尚听不明白的咒语,然后用手撩起水盆里的清水,轻轻洒在潘淑禾的身上,说了声:“好了。”
何仙姑拿出一张纸,纸上写了很多个与八卦相关的大字,问潘淑禾:“你可识得?”
潘淑禾点点头,念给何仙姑听。
何仙姑又问:“你可写得?”
潘淑禾摇了摇头。
何仙姑说:“好,今天第一课你就是把这些个字学会如何运笔写下来。”而后起身寻出她帮人画符用的毛笔来,让潘淑禾在一个本子上写那些常人不明其意的字。
潘淑禾就坐在小桌旁一笔一画地练了起来,认认真真地写:“乾,坤,坎,离,震,巽,况,艮;蒙,需,讼,师,比,小畜,履,泰……蛊,临,观,噬嗑,贲,剥……”
何仙姑与潘淑禾的母亲则慢悠悠地拉起呱儿。
何仙姑说:“你来得正好。几天前,我遇见了一个人,从他那里得了一样宝贝。你猜,我遇到了谁?”
潘淑禾的母亲说:“不知道,猜不着。”
“米,阴,阳。”何仙姑一字一顿地说。
“就是米家埠的米阴阳?”
“是哩,是哩。”何仙姑说。
潘淑禾的母亲则有些不屑,说:“他的路子太野,也太杂了。”
“他的路子是野,是杂,可这宝贝是货真价实哩。”何仙姑说。
“什么宝贝?”潘淑禾的母亲问道。
何仙姑睁大眼睛,说道:“老姐姐,咱原先学的那些个五术,玄学,命理,四柱,三命通会,麻衣神相,好多都是从《周易》脱胎出来的呢。我从米阴阳那里得到了一本正宗的《周易》。我想着你呢,我说要送就送两本,要么就不送。可是米阴阳说他只有两本,他不能都送给我。这《周易》呀,是老祖宗呢。只是,听米阴阳说,太深,太玄,太难了,一般人研究不透哩。”
“为什么?”
“因为研究透了,就是识得了天机。”何仙姑神色凝重。
“是吗?”
何仙姑从一个木头箱子里拿出一本线装的《周易》,很珍爱地递与潘淑禾的母亲。
潘淑禾的母亲说:“那,我先看,我先学?大不了我抄一遍呗。”
此后,潘淑禾就开始了在五里沟和何家沟两个村上过生活的日子。何仙姑将她视同己出,把所知所感都教授与她;她则既把何仙姑当师父,又当作干娘。
潘淑禾的母亲评说米阴阳的路子太野太杂,是有些同行相轻之意的。其实吃这行饭的人,有几个是纯粹的一门一派呢?都是广吸各家之精华,取人之长补己之短罢了。她和何仙姑又何尝不是如米阴阳呢?既可算命卜卦,又能察勘阴宅阳宅,还能为人念经超度,还能作法通神,还能赴冥间捉鬼,甚至还通得一点佛法道术。师父就是这么传下来的,传承者自是无法修正。
可是现在不同了,她有了一本正宗的、如同天书一般的《周易》。她早就知道《周易》,且了解她的来历,只是无缘得手一册。《周易》说的是什么?是天,是地,是人;是神界,是人间,是鬼域。谁若是悟出其中的真谛,那简直就真可以得道成仙立地成佛了。
她还知道,《周易》是小弟弟,前边还有两个哥哥,更神,分别是《连山》和《归藏》,可是天意让他们化作两股精气,飘散于宇宙天地之间了。天意说,把一部《周易》留给人类就行了,倘是把他的两个哥哥也献出去,那人类就把整个宇宙给参透了,那贪婪无度饕餮成瘾的人类还不得蹦出地球把个无极苍穹捣腾个底朝天?那人类还能有个“怕”字吗?
潘淑禾的母亲白日里在集镇上为人算命卜卦,或者是在别人家为人镶解灾难,然后天傍黑时回到家里。这个时候,潘淑禾尚未回家,或者是不回家,就在何仙姑处歇息。
潘淑禾的母亲开亮电灯,很郑重地在清水盆里净手,然后才很虔诚地捧起《周易》。她想,她的一世人生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呢?她还想,她的家门为什么一代一代女强男弱,无论如何挣扎,这个家却还是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那样呢?
她固执地认为,《周易》里面一定有她想寻找的答案,她一定能从中找到答案。连人类的秘史都隐在里面,更何况她和她的家族以及潘家的那点事儿?
本该是静谧的时候,可是有时,她却会听到左右两边院落里传来的潘淑包和潘淑奎的咳嗽声,一起一落,此起彼伏,搅得她心烦。两个儿居住的都是土坯房,她一个寡妇家拉扯那么多孩子,几乎只靠算命得一些收入,能给他们盖上房就不错了,好在,儿媳妇们从不挑剔,让她省了心。
但她坚信,只要她找出了答案,就能对症下药,还儿子以康健,还潘门以兴旺。
潘淑禾的母亲在灯下翻开《周易》,认真地阅读,认真地咀嚼,反复地揣摸和体味,然后,用她的抽签算卦的手,在一个大本子上一笔一画但有些歪歪扭扭地抄录下来。
她记录道:“彖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始终,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日月如梭,斗转星移,潘淑禾的母亲和小女儿潘淑禾都长进了不少。潘淑禾已经可以很轻松地为人排出四柱测算出命运的基本走向。有时,母亲或者是何仙姑会把她将前来求卜之人抽出的卦签递给潘淑禾,她手一摸,竟就知道是个乾卦还是坤卦,很流利地说出了卦签上的诗语。围观者啧啧称叹,称其将来必定是个小仙姑。
潘淑禾的母亲呢,则将她悟出的《周易》精髓与她以往所习得的“奇门遁甲”、“阴阳八卦”“麻衣相术”等很自然地结合了起来,竟将来客的八字卜算得更加精确,也将前途吉凶分析得更加头头是道,让人宁信其有决不愿信其无,就求教化解的妙策。
此时,潘淑禾的母亲就让那需要镶解的人家准备了大公鸡、几刀肉、两条鱼等吃物,然后自己用白面或者旧衣物为遇上凶险的人做出一个替身来,在深黑的夜里,她念咒作法,将邪祟驱除。当然,最后那些鸡、肉、鱼都归了她;她让潘淑禾带一些给何仙姑,可何仙姑当然是不缺这些吃物的。剩下的,她跟潘淑禾还是吃不了,就分食给她的另外一些儿女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