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白莲教的女领袖唐赛儿手下一个大将军,风闻到了这一消息,就火速派人到了米家埠庄上,生生让这个长了一对招风神耳的孩子充了军,成了大将军身边的人。
大将军带着他浩浩荡荡的兵马,面临了一场大仗。这个孩子用他听力异常的招风神耳,刺探到了敌军的军情特别是他们的计谋。大将军依孩子所言,将计就计,再定对策,一举攻克敌方保垒,大获全胜。
接下来又有几次大战,大将军仍是靠了这孩子的招风神耳预先得知敌方军情军计,无一例外的,又是告捷。
这孩子成了大将军最为依赖和器重的人,成了他可以贴心贴肝的心腹,成了他身边最红的红人。
再说这孩子,真是聪明非常啊,甭看他出身在农村的山旮旯里,可是天性圆滑,很会领悟世事,又勤于钻研、揣磨、学习,对眼高手低分寸把握恰到好处,在大将军那么复杂的生活圈里竟能够如鱼得水,真可说是个处世天才。加之他惯会见风使舵,见人时当笑则笑,当愠则愠,莫说大将军,谁人不喜欢身边人如此呢?于是,在大将军身边,他岂止是红,是红得发紫啊。
再于是,这孩子就有些发飘,深藏在骨子最深处的奴性和媚姓在悄悄作怪,他邀功请赏期待时时受到表扬的心理开始无限度地膨胀。
俗语说得好啊。“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先人这话说得真是鞭辟入理啊。好运道背后是什么,是坏运道啊。好运道一过,就是麻烦,就是灾厄。
大将军取得了好几次大捷,唐赛儿嘉奖他两次,敌人对他是闻风丧胆恨之入骨啊。几次大捷过后,敌人便不跟大将军交锋,军队无仗可打,只能休整,就平安下来。须知,军队天生就是打仗的,有仗可打时大家万众一心同仇敌忾一致对外,没仗打了,那么多军官和兵卒们的精力和时间如何打发?
就这样,酗酒的有了,无端闹事的有了,到不远处百姓家里偷鸡摸狗强奸民女的也有了;更可怕的是,勾心斗角出现了,蝇营狗苟也出现了,尔虞我诈争权夺利也出现了,阴谋诡计分崩离析也出现了,整个兵营表面一团祥和内里却在腐烂发霉变质。大将军呢,也是昏了头,仍在自己的功劳簿上沉醉呢。
这一天,这招风耳孩子来到大将军的内帐里,叫醒了醉酒过后还在昏睡的大将军,伏在他耳朵边上,说:“大将军,有人要杀你。”
“啊……”大将军吃了一吓,“谁?”
招风耳孩子伏在将军耳朵上一阵悄声细语。
大将军在内部开了杀戒。
招风耳孩子伏在将军耳朵上,说,谁谁谁是奸人。好,杀!
招风耳孩子对大将军说,哪位哪位是叛徒。好,杀!
招风耳孩子又对大将军说,某某某是投诚过来的,仍有忤逆之心。好,杀!
招风耳孩子跟大将军说,哪位曾经的有功之臣做梦时说出一串呓语,呓语里含有对大将军极为不敬之词。好,也杀!
杀!杀!杀!
整个大兵营里特别是上层人心极为恐慌,人人自危,生怕下一秒遭到不测的就是自己。
在杀掉了偌多的歹人之后,大将军松了一口气,就摆了一大桌酒菜,召身边的亲信还有德高位重握有重权军阶较高的大臣们前来庆贺。那个已经长成翩翩少年的招风耳孩子自然也在之内。
筵宴间,觥筹交错,酒来酒去,互相敬让,很是热闹。及至即将曲终人散之时,招风耳少年忽觉口腔灼痛,烈焰焚心,胸膛炉火熊熊。他张开嘴巴,“啊……”了一声,可是这个“啊”字却是无声无息的,反倒是带出了一口鲜血,鲜血喷洒在桌面上,犹如一朵盛开的玫瑰,灿烂夺目。
从这一刻开始,招风耳少年成了个语不能发的哑子。
大将军召来医士,两名医士得令后查验了招风耳少年用过的几个酒杯。在其中的一个酒杯里,医士发现了蛛丝马迹,循着蛛丝马迹,他们查验出招风耳少年饮下的此杯酒中被人混入了足量的致哑之药。
大将军问医士:“可有结果?”
其中一个医士答:“结果已显。”
“说来我听。”大将军说。
另一个医士如是答道:“此杯酒被人做了手脚,说起来,此杯酒不是酒,而是一杯用万年青和滴水观音的浓浓叶汁和曼陀罗花的浓浓花汁混合成的汁液,此三种有毒汁液混合一体,在烈酒的催化之下,毒性必然成倍加剧,饮后必让人致哑无疑。”
“可有解药?”
“无药可解。”两医士异口同音回答道。
“要尔等废物有何用?”大将军喝退了两名医士。
招风耳虽待在自己屋内,却将这些言谈对答俱听入耳,可却口不能言。他听得大将军命人将他带到他的帐里,心里明白,却不知如何应对。
两个兵士将招风耳少年带入大将军帐中。
大将军拿出一张写了字的纸,放在招风耳少年面前。
目不识丁的招风耳少年只能摇了摇头。
此刻,大将军失望透顶,他在帐内踱来踱去,口中轻轻地自言自语。
招风耳少年却将大将军的自言自语尽收耳中,他跪着的躯体已经在瑟瑟发抖了。
大将军继续踱步,他踱到了招风耳少年面前,看着少年的耳朵,招风耳少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大将军,猝然间,招风耳少年只看见眼面前有两道凛凛的寒光闪过,如同变戏法一般,他面前的地上就出现了两片奇形怪状的大肉片,竟在地上一抽一抽地跳动。
招风耳少年张开了嘴巴,“啊”字却发不出来,生生被憋在肚腹之中。他两手不由向耳际摸去,只摸到两手热呼呼的鲜血。他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大将军却面不改色,命侍卫将做饭的庖子唤来,说:“民间不是说吃啥补啥吗?吃肝补肝,吃心补心,吃肺补肺,那吃耳朵也就可以补耳朵了?我吃掉这两只神耳,真有可能会让自己的耳朵变成神耳呢。去,给我烹熟,我要用这两只神耳下酒。”
却说招风耳少年,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荒郊野地里,北风呼呼地劲吹,嗖嗖嗖直刮得他的耳根生疼生疼。他再度闭上了双眼。
这时,招风耳少年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他耳朵的残根上一卷一卷地动,就睁开双目,却见是一条在外流浪的野狗在舔吃他耳根上的残留血迹。他坐起身来,手动了一下,那条野狗赶紧跑掉了,跑到不远处,还停下来,回过头,看向招风耳少年,似在留恋刚才的美味。
招风耳少年变成了无耳少年。
无耳少年站起身来,环视一圈,四野茫茫,他一时不辩东西,只能赌运气一般地选定一个方向,他想像那个方向的远处就是米家埠,就是他的家,他的家在向他招手呢。
无耳少年走着走着,看到地上有好多种野草,就伏下身来,扯了一些尚在泛青的蓟草,塞到嘴里,猛嚼一气,然后将嚼烂了的蓟草敷在了他那血迹班班的伤口上。
回家的路好长,好长,好长啊。秋去了,冬来了;冬去了,春来了;春去了,夏来了;夏去了,秋又来了。无耳少年流着长长的泪水,越过峡谷,翻过大山,穿过四季,终于走到了他日里想夜里梦的家乡啊家乡。
无耳少年回到了生他养他的米家埠,家人和村人尚能认出他来,他亦能认出家人和一些村人。人们看见他没了那对招风耳,就问他,他不仅口不能言,且没有任何的反应。于是人们发现,无耳少年成了哑子,也成了聋子。
三天过后,无耳少年坐在家门口的门槛上,目光有些发痴地看着前方,他的记忆忽然回到了几年前的那个下午,他被人拉走成了一名兵士,啊,几年的记忆从眼前无声地历历走后,他想大叫却叫不出声来,发霉沤烂的情绪几乎把他逼得发疯。
这一刻,巨大的绝望感撕缠住了他,他弓下身子,一个猛力的前冲,对着巷子里几家人共用的一盘石磨猛地撞去,硕大的红色花朵遽然间在石磨上怒放开来。夕阳将最后一抹余辉黄澄澄地泼洒在他血流如注垂死挣扎的肉身上,一会儿过后,他停止了抽搐,这时,夕阳倏地沉落了。
……刘靖南静静地看着米阴阳,情绪仍在被感染着,半晌没有作声,似乎以为还有下文呢。
米阴阳问靖南道:“你说,招风耳死得惨不惨?”
“惨。”靖南应道。
“他因为什么走上了死路呢?”米阴阳又问。
靖南歪着头想了想,说:“他跟他家里人都不应当显摆他耳朵好,听力比旁人好得多。”
米阴阳说:“对呀,你可算说到根儿上了。人哪,有了本事,别显摆;有了大本事,更别显摆。放在心里,天知,地知,自己知,就行了。”
靖南一时没有说话,一会儿过后,却猛不丁地问米阴阳道:“那你呢,你也是因为显摆吗?”
米阴阳慌乱了一下,即刻又镇静下来,说;“是啊,我也是因为显摆。好在啊,老天爷赏我吃上了这口饭。也是因为我吃这碗饭,我才没了一只眼一只耳一条腿一个鼻孔啊。”
“哦,是这样啊。”靖南说。
米阴阳诱惑地问道:“小子,跟我说说,我不跟旁人说。你有没有什么大本事啊?你是不是千里眼,或者顺风耳啊,或者是别的?”
靖南警惕地回答道:“我不是顺风耳,也不是千里眼。”
“那你是什么?”米阴阳继续地诱哄。
靖南想了片刻后,偷换概念答说:“我,我,我是小孩。”
米阴阳笑了,刘宗发和老伴也笑了。
三个大人对视着点了点头。
“你去镇上赶过集吗?”米阴阳又问靖南。
靖南说:“当然赶过,我去过好多回。”
“见没见过那些算命先生啊?”
“见过。”
“他们大多是些什么样儿的人啊?”
靖南笑了几声,说:“哈哈哈,不是瞎子,就是瘸子,没几个全须全尾的。”
米阴阳正色道:“靖南,莫笑哩,莫笑哩,那是他们命里该着吃那碗饭。他们中有些人啊,原本也是全须全尾的,可是非得硬要去吃那碗饭,吃进去了,吐不出来了,吃着吃着,就猛不丁地瞎了眼,或者是瘸了腿。你该不会想像他们那样吧?”
“我才不会像他们那样哩,活受罪呢。”靖南像个小大人似的,说出的这句话让三个大人惊了一下。
米阴阳心想:这小子,面对了我这个通阴通阳之人之时,果真是妖气十足冰雪聪明啊。
米阴阳继续对靖南说道:“那你就万万不能走旁门左道啊。知道什么是旁门左道吗?”
靖南似懂非懂的,摇了摇头。
米阴阳说;“就是歪门邪道。你不想走歪门邪道吧?”
“不想。那,我走什么道?”
米阴阳挥了一下手,一句话总结道:“好好听你爹你娘的话,就是你该走的道。”
“哦。”靖南应道。
这时,门外响起孩子们的笑闹声。有人叫:“刘靖南,刘靖南……”
靖南说:“哦,是钟明秀他们叫我。我还要跟她比踢毽子呢。那我出去玩啦啊。”
米阴阳点点头说:“去吧,去吧,好好玩啊。记住啊,别显摆。”
“知道啦。”靖南说道。之后,一阵风似地跑出去了。